曾经, 苏云清也以为江宁织造府会永远是繁华安乐之地。可是为人臣子, 好坏都不过在君王的一念之间。
所谓伴君如伴虎, 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严伯走到她身后, “夫人,采绿回来了。”
苏云清喜出望外, 立刻停下手中的活/采绿走到她身边行礼,“小姐,小少爷已经安顿好了跟苏家二小姐呆在一起。奴婢告诉他们,暂且按兵不动, 等京中安稳了再回来。”
“辛苦你了。”苏云清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两日府中还好吧?”采绿看向苏云清的发髻,只随意地挽起,然后插了根簪子,了然道,“奴婢给您重新梳一下头发吧。”
苏云清“好”字还没说出口,就见采蓝小跑进来。采蓝很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她下意识就觉得不妙。果然,下一刻采蓝就说:“小姐,出事了!”
采蓝将梅令臣和朱启润在云想阁遇袭的事情禀报,说到梅令臣带着朱启润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时,苏云清连呼吸都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
云想阁本就比一般的楼房修得高大气派,二楼也不像普通楼房那样低矮,从那里摔下去,只怕凶多吉少。
采蓝仔细看了看苏云清的脸色,确定她还能撑得住,才接着说,“公子原本打算保住皇上的性命,可不知从哪里飞出一支箭,射中了皇上。如今两人都被五城兵马司的人送到皇宫里去救治了。”
苏云清听完,倒退了一步,只觉得头昏眼花。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在倒流,喘不上气一样。她的心口紧紧地揪着,又好像被生生地撕裂一块,疼得无法呼吸。
采绿连忙过去扶住她,“小姐,你没事吧?”
苏云清平复了下心情,摆了摆手,勉强站稳。她低声问采蓝,“他伤势如何?”
采蓝脸色白了几分,“被送去宫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了,至于究竟伤势如何,现在只有宫里的人才知道了。不过小姐放心,太医一定会全力救治的。”
苏云清告诉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可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眼泪也在眼中打转。心疼,着急,害怕各种情绪都涌了上来,她好像无法承受。
“小姐莫怕。”采绿搂着她,只能说,“姑爷会没事的。”
苏云清的确是怕,她害怕梅令臣出事,害怕往后余生,再也见不着他。可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她飞快地想了想,问道:“皇上今日出宫应该是临时起意,为何云想阁会提前埋伏好刺客?”
“未必是临时起意。”采蓝说,“今早公子入宫与太后商量潘将军的事,皇上就在甘泉宫闹起来。我猜测皇上突然要出宫应该也是有人唆使的,目的就是为了这场预谋好的刺杀!”
有预谋的刺杀,能将手伸到皇帝的身边,布下这个局的人已经不言而喻。想到梅令臣还处在龙潭虎穴之中,苏云清坐不住了,说道:“采绿,帮我换身衣裳,我现在要入宫。”
“小姐,你这个时候入宫,也帮不上什么忙。”采蓝道,“不如我去打探消息,你在家中等消息。”
苏云清坚决地说:“不行,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我要看一眼,守在他身边,才能安心。”
采蓝还欲再劝,采绿冲她摇摇头。采绿是自小跟着苏云清长大的,当然明白她跟梅令臣之间的感情,早就超出了兄妹和夫妻。他们之间,可能外人无法理解和插足。
“那奴婢陪小姐回知念堂换衣裳吧。”采绿轻声说道。
苏云清依言跟着她走,两条腿发软,差点没有站稳。于她而言,父母逝去后,梅令臣就如同头顶的天一样。当初在江宁织造府,父母骤然离世,她年纪尚小,无所适从,只觉得天塌了,人生一片灰暗。梅令臣是照在她生命里的光,又把她的天顶了起来。
如今梅令臣出事,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可她再也不是那个只知道躲起来哭,任人宰割的小女孩。时至今日,她要坚强,才能陪着他渡过难关。
苏云清扶着采绿往前走了两步,严伯又匆忙地跑过来,“夫人,不好了!门外来了几个人,说是调查皇上云想阁遇刺的事情。小的怕拦不住他们!”
苏云清倒吸了一口冷气,“是锦衣卫的人?”
“不像。”
苏云清放松了些,不是锦衣卫那就意味着不是宫里派来的,事情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别慌,我来应付他们。”她振作精神,“你先让家丁阻拦着,我去换身衣裳就来。”
梅府的大门外,送礼的人听到风声,早就做了鸟兽散。而上门来调查的,是御史台的官员。他们得知梅令臣私自带皇帝出宫,如今伤势未明,很可能重疾身亡,万分雀跃。
平日御史台被梅令臣压着,形同虚设,吞下许多窝囊气。何况御史台被梅令臣弄死弄贬的人不在少数,新仇旧恨一起报,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
他们见梅府的下人将门复又关上,顿时将门环拍得“啪啪”作响。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总是要给个说法!”领头的御史大声道,“出了此等大事,本官也只是例行调查,你们不开门,本官就在此处等着了。过不了半个时辰,整个京城都会知道……”
那个御史还在喋喋不休,朱红大门打开了半扇,从门后走出来数个人。为首的小娘子,貌美无双,年纪看着不大,想来就是梅令臣当时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娶的罪臣苏绍之女。
原本是江宁织造府的大小姐,又是苏东阳的侄孙女,可配王侯。后来苏绍出事之后,就被梅令臣圈养,成为了金丝雀。这跌宕起伏的人生,也够唏嘘的。
御史及所带来的几个皂衣小吏一时看呆了,没有说话。
“御史大人。”苏云清浅笑道,“不知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御史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自然是为公务而来,本官跟夫人说不着,让本官进去一查便是。”
苏云清却站在那儿不动,脸上的笑容不减,“这是首辅的府邸,大人想进府中,不是不可以。请问以何名目,阁老又所犯何事呢?”
“这……当然是护驾不力,而且有联合刺客布局行刺的嫌疑!”
“妾身听说当时是五城兵马司的大人赶到了现场,将阁老送进宫里救治。莫非大人也在现场,所以知道是阁老护驾不力?他若联合刺客意图弑君,那如今应该好好地站在这里,与大人理论,而不是被送进宫中了。”
御史轻甩袖子,“夫人,今日任你巧舌如簧,也挡不住我等。有道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果阁老清白,让我们查清楚,自可洗脱嫌疑。入内!”
他欲携手下强行闯入,严伯带着几个家丁严防死守,不肯放行。双方互相推搡,乱作一团。苏云清退到旁边,给采蓝使了个颜色,采蓝上前,将那个御史狠狠地推开。
御史踉跄了两步,惊怒,喝到:“放肆!”
“放肆的是你!”苏云清厉色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任你来去的?我好言相劝,你不肯听,怎么,非要闹到顺天府或者你的上官那里,你才肯罢休?我此生见过的大风大浪也够多了,只要我夫君一日是当朝首辅,你就休想踏进我的家门!”
御史被这小女子的气势所慑,一时忘记动作,忽又听到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虞让带着晋安王府的府兵赶过来,人墙一般列在石阶下面。虞让身形健硕,几步奔上石阶,揪着那御史的领子,龇牙道:“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也敢在首辅府门前撒野呢?某不才,正四品,请问你几品?”
那御史被虞让吓到,只觉得眼前笼罩着一个黑影,哆嗦着嘴唇,说不出来。其余的皂衣小吏见状已经打了退堂鼓,畏畏缩缩地退到了石阶之下。他们以为是虎落平阳,犬可欺。没想到,算盘全打错了。
虞让转了转拳头,微抬下巴,“阁老现下只是被送进宫中医治,这天还没变呢。劝你夹紧尾巴做人,否则哪日,这条命就不知道丢在哪里了!滚。”
军旅人身上有种流气,读书人虽然鄙视,但也知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因而御史也没多理论,带着人直接跑路了。
等他们离开了,虞让才转向苏云清,“夫人无事吧?”
苏云清惨淡地笑了笑,刚才她也没有把握能够挡住那些人,全靠一口气撑着。
“多谢虞统领。”
她虽然疑心虞让来得太快,但眼下也不是深究这些细节的时候,“我还得进宫一趟,就不招待你了。”
虞让拱手抱拳,“既然夫人要进宫,就让某护送夫人吧。”
非常时刻,苏云清也不推辞,“如此就麻烦虞统领了。等我府中备了轿子就走。”她转身跟严伯交代了几句,严伯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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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此时的皇城之中, 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混乱。
上官芷兰犹在睡梦中,被一片嘈杂声惊醒,然后听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说了皇帝和梅令臣遇刺的过程, 惊痛之余,也顾不上盘问细节, 未整仪容, 便匆忙地赶往乾清宫。
一路上, 红丹的手被她捏得发红,也只能咬牙忍着。
红丹知道,此时没有任何人比娘娘的内心还要煎熬。
“娘娘不要担心, 皇上和阁老一定会没事的。”
“到底是谁做的?”上官芷兰反复重复这两句话, “难道是太极宫那边等不及了?”
“娘娘, 我们没有证据。”红丹低声提醒,“那毕竟是先帝的皇后, 背后又有王家为靠山,不好胡乱猜测。”
上官芷兰有些恍惚, 仿佛置身于梦中。身下的软轿一晃一晃的, 好像把她又带回了那年被送进宫的路上。她曾以为自己的人生, 在那个时候就已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了。
侍奉君王, 得到宠爱, 为家族争取利益。这些是宫里的嫔妃们一生所追求的东西, 可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做到。她不爱皇帝,即使是勉强生下了他的孩子, 在孩子落地之前,她也没有打算陷在深宫的尔虞我诈之中。
可是朱启润出生以后,一切都截然不同了。她看着他在怀中安详入睡,然后咿呀学语, 蹒跚学步,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喜悦,人生似乎重新有了盼头。她发誓要抚养这个孩子长大,并且让他能够在深宫中好好地活下去。
从那时起,她就开始了长达十年的蛰伏和筹谋。
她故意买通了钦天监的人,说这个孩子命带祥瑞,让天顺帝封了他为王,有个爵位在身,就不是深宫里可以随便弄死的孩子。然后是自己亲力亲为教导他学问,就算无法接受帝王教育,也不至于成为一个白丁。
最后便是寻找机会,一举翻盘。这是最难,也最危险的一步棋。幸好她发现了在大理寺做小官的梅令臣。
两个人一拍即合,她对梅令臣的信任,最开始有交易,也有私情。
事情发展到后面,很多事都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她需要梅令臣,已经不再是儿女情长的小爱,而是江山社稷的重责。他们需要共同扛起大昌的国祚,彼此之间更像是战友。所以此刻,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同时受了重伤,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她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极度混沌的状态之中,不知今夕何夕。
软轿抬到了乾清宫,上官芷兰迫不及待地下轿子,看到乾清宫前的广场上,乌泱泱的全是人。有太医院的太医,宫人,还有禁军。
“情况如何?”上官芷兰过去,直接问太医。
太医们各个面露难色,上官芷兰的心难免往下一沉。若是换做寻常女子,肯定已经哭嚎着奔进门,但她不可以。
她是国之太后,有太后不得不端起的威仪。
她知道再问也无用,这些太医,只会说:“臣无能,罪该万死。”
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太医说:“曹院使和副院使在里面,请太后亲自去看看吧。”
上官芷兰走上玉阶,为了不让皇帝的伤情外露,乾清宫的宫人几乎悉数站在门外。
殿内,曹参从安置朱启润的暖阁里出来,额头全是汗水。副院使忙过去询问:“大人,如何?”
曹参叹了口气,“那箭射中的位置乃是皇上的背心,离心脏很近,只要再偏一寸,恐怕华佗再世也没用了。我已尽力,剩下的就看皇上的造化了。”
“那阁老……”副院使欲言又止,曹参的表情立刻变得严峻起来。
此时,正好上官芷兰走进来,再无刚才在人前的镇定,而是急声问道:“皇上和阁老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二人连忙行礼,曹参据实以告,“皇上并没有伤及要害,只不过是被一支箭射中背心,失血导致昏迷。相对来说,阁老的伤势比较严重一些。落地时以头部着地,如今颅中大概是有积血,能不能醒来,醒来后会如何,都不好说。”
上官芷兰只觉得头晕目眩,先去查看朱启润的伤势。
朱启润躺在床上,盖着团龙纹的锦被,如同睡着了般。
几个近身的宫女都在龙床旁伺候,战战兢兢的,大气都不敢出。她们心里清楚,如果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以大昌的制度,恐怕她们都活不成了。
开全一直跪在旁边,焦急地探头打量朱启润。刚才听曹院使说,皇上并没有伤及要害,他松了口气。可曹院使又说伤口离心房很近,失血过多,短时间可能醒不过来。他的内心翻江倒海,满是悔恨。若今日拦着皇上,不让他出宫就好了。
上官芷兰坐在龙床旁边,伸手摸了摸朱启润的脸,手指微微颤抖,然后闭上眼睛别过头。
“娘娘,都是小的的错。”开全低头说道。
“不怪你。你告诉本宫,是谁撺掇皇上出宫的?又是谁把江东王的信交到皇上手中?”
“小的不知。”开全老实回答。他虽然是皇上的贴身内监,但也不是时时刻刻跟在皇上身边。皇上就寝以后,身边是换了宫女照顾的。
上官芷兰又看向那个几个宫女,宫女吓得跪在地上,争先恐后地说道:“不是奴婢,请娘娘明察!”
这些宫人都是上官芷兰千挑万选才能入宫的,家底都摸得清清楚楚,太极宫那边应当是没有下手的机会。
“罢了,你守在这也起不了作用,快去包扎伤口吧。”上官芷兰挥了挥手,开全才勉强从地上站起身,行礼之后,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他跪着的地方还留下摊血迹,新鲜的血液和已经变暗的血液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