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会儿因着叛乱已平,楚明又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来救驾心情正好,精神头也好了许多,自然对庄太医的话深信不疑,自得道:“朕目下感觉确实不错。”
他站起身,在殿里大步走了走,以示他此时的身体极好,末了站在御案后提笔一阵挥洒,命韩恩取来玉玺重重一按。
“皇长子楚明,崇执谦退,孝惟德本,周於百行,仁为重任,以安万物。天意所属,宜承大统,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①
……
薛妙在府里从午间等到薄暮,贺嬷嬷知道她心里焦灼,索性站在院门外翘首盼着,以便在常旭他们回来的第一时刻就让薛妙知道。
牵挂着行宫的事,薛妙心中难以安定,做什么都定不下神,干脆让人打来热水,拧了巾帕,给楚烜擦身子。
渐入酷暑,为防楚烜躺着难受,薛妙特地命人自库房里取了冰玉簟,铺在床榻上,又一日两次的为他擦身。
将今日的第二回 擦完,仍是迟迟不见动静。
为防枯坐着越发心焦,薛妙取了双陆,坐在床边踏脚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掷着骰子自个儿跟自个儿玩。
一直到红日在天边没下最后一道金边,终于有了动静。
贺嬷嬷一边喊着一边从院里小跑着进了卧房,“王妃!回来了回来了!”
将贺嬷嬷面上难掩的喜意收入眼中,薛妙心头提了半日的巨石刹时落地,她呼出一口气,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松快了许多,正要请贺嬷嬷叫常旭来,问问今日的情形,便听一阵甲胄碰撞的声音。
常旭大步从院外走了进来,他并不往内室走,远远的停在屏风外,道:“属下幸不辱使命,行宫之围已解,一个时辰前,陛下已昭告天下,太子重回东宫储君之位。”
他顿了顿,低头抱拳朝着薛妙行了个郑重其事的礼,紧接着道:“还要谢过王妃,发觉此事的端倪,命人给属下送信,否则今日无论是行宫还是鹿幽台都要出大事。”
他当时已到行宫脚下,若非王妃命人疾驰追来,将黎贵妃与叱力阿绰之间或有来往之事告知他,他恐怕来不及射出那支羽箭,替皇帝拦下冷箭。
即便他侥幸早到一步,发觉不对,救下了皇帝,没有王妃的提醒,太子那边没有提前设防,定会深陷围杀之中,到时太子身受重伤,难以亲率京畿驻军赶到行宫,皇帝那封重立太子的诏书又不知要何时才能颁下。
如此一来,王爷的计划被打乱,又要耗费许多心力再做谋划。
行完这一礼,常旭后退半步,单膝触地,再次行了个大礼,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属下在这里,替大周平庶百姓谢王妃的聪敏洞察!”
方才那一谢,是替秦王府这一回出去做事的侍卫们,这一谢,是为天下百姓。
若非王妃洞察端倪,真让叱力阿绰等西胡人阴谋得逞,皇帝太子先后遇刺,到时帝位空置,西胡大军压境,内外困顿,大周江山必陷入风雨飘摇中。
王妃这一回,寥寥两句话,堪称于微末之处力挽狂澜。
薛妙侧坐着半受了常旭的大礼,当时情况危急,她实则没有想什么黎民百姓天下江山,她只是不让楚烜的心力白费。
贺嬷嬷在一旁看着,面露欣慰之色,视线在薛妙身上顿了顿,又移到楚烜身上,看这一对的小夫妻,心道,这天底下再找不到如王妃这般与王爷顶顶般配的女子了。
她含笑正要开口,忽地目光一顿,急急向前走了两步,嘴里道:“王妃快看!王爷的手动了!”
薛妙站起身扑到床边,屏息小心翼翼地望向楚烜放在身侧的手。
像是在怕她看不到一般,薛妙扑过去的一瞬,楚烜的手第二次再明显不过地动了动。
自楚烜昏迷后再没哭过的薛妙,愣了愣,在她自己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两滴滚烫的泪砸在了楚烜手上。
好似知道那是她的眼泪,楚烜的指尖微不可查地颤了颤,像是被那两滴泪烫到了。
察觉到自己堪称自作多情的想法,薛妙眼里含着泪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贺嬷嬷在一旁看着,也免不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欣然笑道:“王爷定是听到了常旭方才的话,在应和呢!”
楚烜昏迷的第二日,贺嬷嬷说的那些话,更多是为了宽慰薛妙,实则她自己心里也拿不定。任是谁看着在意的人如此安静躺在床榻上,心里都会慌乱。
便是华佗再世说人没了大碍,可不到人醒的那一日,谁能真正放下心呢?
目下楚烜有了动静,虽然只是手指稍稍动了动,对薛妙与贺嬷嬷以及这府里上下的人来说,已是莫大的宽慰。
……
行宫之围既解,太子复位,楚烜昏迷前叮嘱的有关朝局的两件大事已完成一半,其余的便是叱力阿绰那边。
太子如今正位东宫,重拾起从前的势力,身边防守森严,常旭便将行宫那边的人手收回来,全力纠察清缴宝京城中西胡势力。
秦王府的人暗中忙着这回事,行宫那边,皇帝也没闲着。
黎贵妃虽已自尽当场,与她一同反叛的同党却还有许多不曾处理。
往日早早暗中表明立场,归于黎氏一营的朝臣自然不例外,最叫皇帝气恨的还是起居舍人霍梁平。
霍梁平出身微末,当年进士及第,虽颇有些才情,却因性子不善经营,只能在翰林院中十几二十年地做一个小小的典籍。皇帝偶有一日见到他的诗作,连擢三级,钦点他做了起居郎,这一回正是他向黎氏暗中透露他平日里的起居膳食,让黎氏有了可乘之机。
“朕当日将他的嫡女赐婚给老五,可不是让他做这等叛逆之事!”
皇帝将手里的奏疏狠狠掷在地上,重重喘着气。
紫宸殿里的内侍跪了一地,一个个埋头大气不敢出一下,幸而此时皇后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她并不去看地上被扔得散开的奏疏,好似对那上面的种种丝毫不感兴趣,自顾自将食盒放在御案旁的小几上,端出熬好的党参鸡汤,不紧不慢地舀了一勺尝了尝,又换了个汤匙送到皇帝眼前,缓声道:“大热天的,陛下何必大动肝火?为难的还不是自个儿身子?”
皇帝瞧见她,神情缓和了许多,将她先尝的那一口收入眼中,忍不住握了握皇后带着凉意的手道:“朕自然是信你的,又何必……”
话是这么说,却也没说不让皇后做此等“试毒”之举。
皇后却好似没听到他说什么,待他接过鸡汤,便侧首对一旁安静站着恍如不存在的韩公公道:“韩公公去把地上的奏疏捡起来吧。”
韩公公看了眼皇帝,见后者暗许,这才往前走了两步去捡地上的奏疏。
皇后又问:“陛下今日的药喝了吗?”
韩公公将奏疏送回御案,恭敬道:“喝了喝了,奴都记着呢!早晚各一回,忘不了!”
“就你会在皇后面前卖好。”
皇帝喝了皇后亲手熬的鸡汤,感觉身子里似有暖流滑过,精神都振奋许多。
他这会儿自觉龙精虎猛,好似年轻了十岁,心神荡漾之余,不觉握上身侧皇后的手,“佑儿已大了,皇后不如再给朕生个小公主……”
皇帝说着递了个眼神过去,韩公公心领神会地带着一众内侍退下。
紫宸殿厚重的殿门缓缓关上,遮住内殿的帝后。
……
五皇子楚简在宫变当日被暗中来的冷箭一箭穿心的事,薛妙隔了两日才从拂冬口中知道。
她当时正写着字,闻言毫尖一顿,落下一个黑重的墨点。
薛妙与楚简交情不深,却知道他是个极热忱的明朗之人,没想到即便黎氏逼宫一事非他所愿,他最终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更叫人叹息的是,到最后楚简也是带着伤心和不甘去的。
楚简那样的人,下辈子,还是莫要投胎到帝王家了。
薛妙轻轻叹了口气,揭过面前这一张写坏的字,重新匀墨落笔。
当日午间吃过饭,平阳侯府来了人,道是萧云婧知道了近日的事,又苦于怀胎不满三月不能出门,想偷偷请薛妙过府见一面,听她说一说当时的情形。
来传话的人虽不是萧云婧惯常带在身边的丫鬟,但薛妙见过她几次,知道她是在萧云婧身边伺候的人,是以不疑有他,换了身衣服,同贺嬷嬷说了声,带着念儿和一名侍卫往平阳侯府去了。
车马辘辘,薛妙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往宝京城中去。
萧云婧按捺了这么些时日,总算耐不住了,薛妙还以为她当真乖乖在府里待满三个月呢!
薛妙正暗中腹诽着嘲笑萧云婧,忽觉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薛妙问。
萧云婧的丫鬟坐在另一侧,闻言掀帘往外看,面露愕然,“这、这……”
“怎么了?”
见她如此,薛妙不由也掀开自己这边的帘子往外看。
身旁的念儿忽然悄无声息地歪倒在车厢里。
薛妙神色一变,放下手里的帘子正要回身,却觉颈后猛地一痛,眼前一黑,身子软倒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①立秦王为太子诏——李渊
第087章 醒来
薛妙再醒来仍是在马车上。
意识尚未全完清明之际, 后颈一阵酸痛,薛妙想起昏过去前的情形。
是萧云婧房里那个丫鬟。
她为何要绑她?
薛妙一边在心中暗自思忖,一边在察觉到马车里除了她没有旁人后, 睁眼打量四周。
现下这辆马车一眼看得出不是秦王府的那一辆,小窗从里用两块木条封着, 只余边角的缝隙, 从缝隙中透出的光隐约可以看出据她被敲昏已过了大半日,天色已全然黑了。
目下她双手被缚在身后,歪倒着身子侧躺在车厢正中, 像是被人随意扔上来的。
难怪她觉着除了被重击的后颈,身上其他各处也隐隐作痛。
她忍着疼想挣扎着坐起来,从小窗缝隙里看看绑她的人是要带她去哪里,然而马车驶得极快, 颠得双手被缚在身后的薛妙一时稳不住身子,又摔了回去,骨头在车板上硌得生疼。
薛妙极轻地吸了口凉气,动了动手腕,察觉出绑着手腕的不过是普通麻绳, 她试探着挣了挣,心里大致有了个底, 正欲一鼓作气用力挣开麻绳,却听有人在说话。
她耳边尽是车轮的辘辘声,竖耳细听只依稀听出是两个人在说话,且说的不是大周官话,而是……
西胡语!
薛妙心头猛地一跳, 忽就明白了绑她的幕后主使是何人。
行宫之围已解,太子复位, 楚烜的人近日在全力清缴宝京城中的西胡势力,据常旭说已清了十之八九,只是没抓到叱力阿绰,他似乎早已察觉到风声不对,逃出宝京。
常旭与宝京四周,尤其是西去与北上的各处关隘通过气,加派人手把守关隘,严查出入关的人。
薛妙也是因此才放心应了萧云婧的约,往宝京城去,但目下看来,叱力阿绰出宝京城后许是压根儿没有立刻往西胡去,而是蛰伏在宝京四周伺机而动。
车厢外两人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薛妙心头直跳,若有所感地闭上眼睛。
果不其然,下一瞬薛妙便觉车帘被掀开,有风吹进车厢,拂上她的面颊。
薛妙放缓呼吸,佯装还未醒。
一道目光在她脸上扫过,未几,似是确认她还未醒,那人放下车帘,语气中带着轻视地与另一人又说起话来。
薛妙轻舒一口气,拧眉咬牙,双手在背后用力一挣,身后的麻绳应力而断,散落在地。
外面的两个人还在你一言我一句地说个不停,薛妙坐起身把一旁断成两截的麻绳团了团塞进袖袋里,省得一不留意颠出马车被那两人发觉。
扒着小窗边角的缝隙看了看,这两个人似是驾着马车驶在一条小路上,一眼望去俱是密密的树林,两边低矮的灌木不时掠过。
听马蹄声,四周并无其他人马,只有这一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