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值后,三勤得知他与云庭有约,而且似乎是不带云珏的,瞬间就从这个操作里品出些非同寻常的意味。
这位云将军,该不会想私下羞辱您,说些“给你十万两,离开我女儿”这种话吧!?
毕竟陇西那么有钱!
见尹叙一身公服,袖口还有些起毛,三勤立马将相府的荣誉感摆在了第一位,诚恳的建议尹叙回府换一套体面的衣衫,至少要叫他们晓得,我们相府公子不是可以用钱打发的!
尹叙无奈的听他絮叨了许多,最后直接道:“不必了,直接去吧。”
三勤无奈,只能驾着马车,将尹叙送到了约定之地。
云庭和裴氏都是守时之人,甚至到的更早。
尹叙一下马车就瞧见一身常服打扮,正齐齐盯着路边炸豆腐的摊位,嘴里还碎碎讨论着什么的夫妻,顾不上吩咐三勤安置马车,已飞快走了过去。
“让伯父与伯母久等,晚辈失礼了。”
下了值,尹叙自然而然该换了称呼,显得更亲近。
云庭和裴氏都没有那么多讲究,云庭摆摆手:“无妨,我们早到了。”
裴氏瞄了眼尹叙身上没来得及换的衣裳,也知他并无耽误,亦道:“你来的比我们想的快。”
尹叙颔首浅笑:“不知伯父伯母可有用饭?长安城有几家不错的馆子,不如先吃点东西,再四处逛逛,伯父伯母意下如何?”
两人本就是为了谈话而来,有个隐蔽安静的地方更好。
是以齐齐点头:“你安排便是。”
于是,尹叙迅速领着二人到了一家颇有名气的馆子,不是那种气派华丽的风格,但内里布置干净整齐,客人极多,店家见尹叙来,二话不说将他们领到了楼上的厢房。
尹叙手持菜牌,一道一道介绍给他们听,云庭和裴氏很干脆的点了四菜一汤。
刚刚点完,就有店里的小二来敲门,人一进来,捧着一个垫了油纸的浅口竹编盘放在食案上。
云庭和裴氏一看,纷纷愣住。
这是一盘刚刚出锅,还油滋滋的炸豆腐……
第111章 他知道什么!?
很多时候,人的心机是可以被看出来的。
不同的是,有些心机令人防备生厌,有些心机却是大方袒露,叫人看得明明白白之余,又很难生出厌恶或排斥。
尹叙身为相府公子,哪怕日常再怎么节俭实在,也不可能每一次都来这种朴实无华的馆子,可他选了这里,又默不作声买了他们刚才正犹豫要不要尝尝的小食,便显出一份细心内敛。
因着尹叙这一细心安排,云庭和裴氏也拿出了长辈的姿态,思及尹叙下值便赶来,根本无暇用饭,索性招呼他先吃饭。
尹叙保持着笑容应下,当真陪着两人吃起来。
他吃相非常好,是叫人看着都赏心悦目的样子,裴氏边吃边看,压根挑不出毛病。
云庭虽是武将,但昔日也是高门贵族走出的郎君,饶是这么多年行军打仗过的糙了些,但凡回了府门正经坐下来吃饭,骨子里带出的仪态终究是没丢的。
这一顿饭吃的,滋味甚佳,气氛和谐。
吃完,尹叙唤来店里的伙计,让对方将自己寄存在这里的茶送来。
吩咐完这些,他才同二人道:“这家小馆地道实惠,晚辈时常会与友人来此,茶也是以前寄放的,便与消食解腻,伯父伯母尝尝吧。”
二人点点头,道他有心了。
下一刻,裴氏给了云庭一个眼神。
云庭是父亲,也是男子,两人早就商量好,先由云庭开口。
云庭心领神会,笑道:“阿珏这孩子,从小就很粗心大意,瞧着皮实,实则身边少不得伺候的人,尹叙这般细心周到,难怪深得她心。只是你与她一道,该累着你了。”
尹叙一愣,立马道:“伯父此言差矣,招待长辈,周到细致都是理所应当。至于阿珏,晚辈倒是不这么觉得。若她粗心大意,当日岂会察觉冯大人身为寒门子弟在国子监的难堪,仗义相助;又岂会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依旧察觉朱家和霍家内藏的端倪?”
刚说到这,躲在外面的少女差点跳起来,最终还是被彩英险险按住——您再听听呀!
听什么听!
云珏火急火燎的。
如果说爹娘刚才只是开场客套,那尹叙就是开场兜底。
他到底懂不懂循序渐进啊!
她是不是看错他了!?
他到底行不行啊!
要是把气氛搞砸了,她今晚还能回府吗?
不然连夜赶回陇西吧,浪迹天涯也成……
和云珏料想的一样,尹叙几句话,已让对面坐着的云、裴神情微变。
云珏到了长安后,一直都是赵程谨作为暗线和陇西联系。
而知道错误真相的赵程谨对长安的一切都格外防备,对云珏更是紧盯不放,深怕她出错,家书一封封往家里送,就是为了让他们安心。
所以,他们看到赵程谨送回去的书信只写了云珏多么痴迷长安一个俊俏公子哥,便没多想,即便长安这里真有什么动静,他们也都默认是赵程谨安排,哪里能想到,今时今日会从这位公子哥口中听到这些?
信上没写啊!
可他们一点都不怀疑尹叙说的。
如果说来之前,裴氏和云庭打的是一个稳住尹叙的主意,那么从尹叙三言两语便有反客为主的趋势来看,两人迅速意识到,这个青年怕是早已等在这里,他们不来找,他也会找来。
见二人没说话,尹叙笑笑,又说:“其实,在认识阿珏之后,晚辈听过不少关于陇西的事,当中也有关于她的,那时晚辈便觉得,她在陇西时,与在长安时是有不同的。或许同一个人,面对不同人不同事时,本就有不同的一面。”
“晚辈倾心于令嫒,便想多了解一些,渐渐又发现,见识到一个人不同的样子后,这个人反倒变得真实而鲜活。”
裴氏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么听来,我倒是有些好奇阿珏在长安时都是怎么过的,尹叙,你可否同我们说说?”
尹叙点头:“当然。”
然后真的同两人说起云珏第一次来长安时发生的事。
他说的非常详细,不止有云珏对他的追求和示好,而是方方面面,所有他能看到,能问到,甚至能猜到的,事无巨细,全部道来。
包厢中十分安静,躲着的云珏也很安静。
尹叙描述的云珏,并不是在陇西长大,被亲长偏袒,被同辈羡慕,即便上天下地也能虎口逃生的天真少女。
她其实很擅长察言观色,最懂审时度势。
或许是陇西的成长环境多少对她有影响,所以和人相处时,她多半会在对方容忍范围内最大程度的不委屈自己。
可是,这种性子在面对自己紧张在意的人时,又有些反向作用。
她会变得格外仔细而敏锐,与他们相处时,会在大限度让对方感到轻松愉快,甚至对她的为人都跟着产生一些错觉。
换言之,她不想让你看到的不好,便一定不会让你看到。
说到这里时,尹叙笑着自嘲起来:“其实,晚辈很清楚,伯父伯母或是不舍阿珏,或是不信晚辈,并无此刻将她交给晚辈的意思。若要细细轮到,晚辈身上定会有不足之处,这一点,我承认。”
“实不相瞒,外人都道晚辈对阿珏是忽然转性,但其实早在她第一次来长安城时,晚辈便没把持住自己,与她互通了情意。所以算起来,晚辈其实从很早以前,就与她关系亲密。”
“可即便如此,晚辈也没能在当时将她看透。思虑一些事时,会习惯性将她摘出来,自以为是将她隔绝到危险之外,但其实,她并不会因为这种安排,便少受一些伤害,少存一些忧心思虑。”
“相反,她忧心害怕,受伤难过,转过头来,还要表现得无事发生,连一个正经的发泄途径都没有。”
“当初,是晚辈自作聪明将她推开,如今想重新追回来,早已做好准备。”
尹叙语态谦和娓娓道来,像是在说自己,但云珏“紧张在意”的人,从来不止他一个。
这一番话,亦不止说自己。云庭和裴氏脸色早已沉下来。
该怎么说呢?
尹叙说的一点都没错,他们没想过这时候嫁女儿。
所谓局面刚定,外界猜疑仍存,其实都算不上关键原因。
他们只是觉得,若要将女儿嫁出去,那得是经过长久的筛选和观察,在他们认可的人中,随她选择。
无论是云庭还是裴氏,都不否认自己对女儿的骄纵。
可这么久以来,他们的心情更多的是那种——既愿意让她活得自由自在,愿意娇纵,却又欣慰于看到她从未越过大是大非的界限,令人失望的乖巧懂事。
直至今日,面前的年轻人,兵不刃血,几句温言,却似最锐利的钢刀,将他们维持已久的态度劈的七零八落。
就好像,从来不是他们是否宠爱女儿,而是她在小心翼翼分拣这份宠爱,只取自己能取的。
安排她来长安,自以为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甚至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告知她圣人态度。
但他们算不到她这么有主意,也不知她并非一门心思的风花雪月。
她面临的,是更多的考验,这又印证尹叙说的那一句——她并不会因为这种安排,便少受一些伤害,少存一些忧心思虑。
这一刻,裴氏甚至明白了来长安时,云珏抱着她大哭一场的原因。
她什么都没说,眼泪哭干了,人好似又没事了,次日便能兴致勃勃的请命随军。
然而,心中动容之余,又是压制不住的怒火和排斥。
尹叙只是一个外人,他们却是一同相伴多年的家人,他凭什么对他们父女、母女之间的关系做些明里暗里的颠簸?
他知道什么!?
云庭沉着脸没说话,裴氏笑了一声,平声道:“都这样了,你竟还说不了解阿珏,你分明是了解得很,连亲生父母不知的事,你都知道了。”
“所以呢?”裴氏凝视着尹叙,眼神凌厉:“我们不配做父母,你却是配做夫君的?你是想说,我们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懂,也没有资格阻止她的婚事了?”
尹叙笑着摇头:“伯母误会晚辈的意思了。晚辈非常理解二位的心情,晚辈也说了,当初是我自己一时糊涂放了手,如今就算历经重重考验那也是活该。但晚辈终究要跨过这个坎,自然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伯父伯母有心作阻,晚辈便要弄清楚,你们因何而阻,由何可解。譬如,你们对阿珏之所以这般紧张,不止有对女儿的疼爱,更有多年未消散的愧疚。”
当尹叙说出“愧疚”二字时,裴氏瞬间沉默。
父母疼爱子女是天性,但心存愧疚,必是事出有因。
当年云珏被绑架的事,尹叙未必查不到,所以才有他这么笃定说这番话。
尹叙一字一顿,“所以,晚辈该做什么,才能让伯父伯母相信,阿珏嫁给我,受到的爱护一分不少,又该做什么,能替她化解二位心中的愧疚,都是我该受的考验。”
二进长安后,云珏就没有在他面前掩饰过自己,甚至连“交易”那种混账话都说得出口,让他明白了她的态度。
然后,她主动和解,甚至当众高调示爱,顺理成章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想要和她在一起,就要想法子攻克大山。
若尹叙没猜错,她大概早已对家中表态,依旧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样子,言听计从。
但一转身,却逼着他来面对泰山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