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乐安也如承诺的那般给睢鹭回信,也写自己的日常,虽然她的日常实在乏善可陈。
春日一到,京城便又热闹起来,今年虽无春闱,但这丝毫不影响朱门里的大人们的玩乐,曲江上一场又一场赏春赏花宴办着,胡姬曼妙的舞姿接连舞着,通宵达旦,彻夜不休,整日都有这般热闹的景象。
不过乐安已极少再去那些场合了,就连找宋国公夫人等打牌,都极少了。
也就偶尔还去去翠华山,和希微品茶垂钓,聊聊天。
其余宴饮交际,人情往来,几乎全都断绝了。
而清净下来的这些时间,她则都在读书——虽然说读书也不甚准确,更准确地说,是寻书,寻农林牧副、技匠百工之书,寻于开拓一片蛮荒原始的土地可能有帮助的任何书。
当然,这并不必她亲自一本本书地去寻去找,许多事是可以交给手下人办的,不过,她很喜欢参与其中的感觉,喜欢让自己有事情做、忙碌起来的感觉,因此常常并不只是吩咐手下人,也常常亲自参与。
除了寻找现存已有的书籍外,她还常常易服去民间街头闲逛——并不是以游乐为目的的那种闲逛。
她招揽了一些落地书生,让熟悉生产又有意愿的,随她一起观察、记录、总结,编纂工书农书,只搜寻现有的书还是不足,毕竟这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向前进着。
她会去普通百姓的田间地头,看百姓们如何耕作,她会去匠铺工坊,看匠人如何纺织铸烧,她也会不抱任何目的的,穿行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看百姓们的生活,甚至与街头百姓深聊交友,遇见不平和苦难则都会尽力相帮。
她没有穿华丽的衣衫,却也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还有护卫随行,再加上也有不少百姓识得她的长相,于是很快,许多人都知道了,那个常常出现在街头田间的美貌妇人,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乐安公主,有人崇敬,有人拜伏,有人侧目而视,她并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浑然不像一个公主。
不过这样的举动,却让她在民间的声望日盛,原本她像高高在上供在神坛上的神像,而当她深入民间,她便从神坛上走下来,变成了百姓们眼中一个鲜活的人,一个可敬可爱的人。
她从未像此时这般深入聆听百姓的苦楚,亲眼看他们的喜怒哀乐,也从未无拘无束,让自己像普通人一般活着。
而除去在外的这些活动之外,在外人看不到的时间,更多时候,她都是将自己关在书房。
没有人陪伴,也无人可探讨,只一个人在那里涂涂写写,写了许多许多,写地本已几乎痊愈的手掌筋痛之症都又复发,疼痛时咬着牙忍痛也不叫喊,看得冬梅姑姑心疼地只流泪,问她写什么那么拼,让她不要再写了,她也只笑着摇摇头,说那是她必须要做的事,再说筋痛嘛,早就习惯了,反正死不了人,忍忍就过去了,与之相比,自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当然,这种事她就不会在给睢鹭的回信中写了。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睢鹭寄来的书信已经厚厚一沓,信上,他的旅途终于终结,终于到达了那个乐安从未去过的遥远的琼州,他的信越写越长、越写越厚,因为越往南,风俗疆域也与京城越不相同,莫说乐安,就连算是混迹过江湖的睢鹭,也眼界大开,于是便更加事无巨细地在心中为乐安描述着那个遥远的世界。
那里日光灿烂,海风咸湿,那里有高大的奇怪的树,那里有比水桶还粗的蛇,那里有各种各样京城见不到的果子,那里也有各种各样与中原迥异的人……
睢鹭并未隐瞒自己遇到的困难,年纪轻威慑不足、对政务的不熟练、与当地人们交流时的语言不畅……等等等等。
乐安会兴致勃勃在回信中给他建议,为他出招,虽然其实并没有太大用处,毕竟两人看似每天书信往来,其实从睢鹭写下信到乐安收到信再到乐安的回信寄到琼州,一来一回,已经是两个月过去,两个人之间隔着的是两个月的距离,因此睢鹭面对的困难终将还是要他自己面对和解决,而乐安能做的,除了寄去一封在事情过去两个月后才抵达的信件外,并无其他。
分隔两地,还是那么远的两地后,两个人的生活便几乎成了完全不相干的平行线,若只有单纯的爱恋之情,往往这份感情迟早会变淡。
在极难得的出席了一次宴会,却被宴上的优伶私下主动投怀送抱、又被闻声而来的齐庸言围追堵截于是恰巧看到那伶人对她投怀送抱后,乐安终于啼笑皆非地认识到这一点——在有些人眼中,睢鹭走后,她恐怕便又成了空虚寂寞的闺中妇人,需要新人来填补寂寞。
而睢鹭又何尝不是呢?
不久之后,睢鹭寄来的信中便提到,在与当地山民的交往中,有山民头领看上了他,想要与他结成秦晋之好——没错山民头领是女性——以促进当地土著民与中原朝廷之间的融洽关系。
睢鹭表示他十分感动,然而家中已有妻子,并且他对妻子情根深种恩爱不已,加之他家有祖训(现诌的),祖训有令不可负心做渣男,因此哪怕身首陨灭,此生也不会再移情他人。
那山民头领倒是豪爽,听睢鹭这么说后不仅不怒,反而大受感动,对睢鹭钦佩不已,随后也主动配合睢鹭将山民登记造册,为琼州册上新添上千人口。
不过这只是一则轻松的小插曲而已。
乐安知道,睢鹭能将这段写出来,是因为这件事解决了,且解决地很好,但实际上,会有更多难办或者无法提及的事,比如他到任后,必定有当地官员送他美人,邀他在温柔乡里促进男人之间的友谊,再加上他自身的姿容,哪怕是在琼州那种“穷乡僻壤”之地,主动相许的姑娘亦不会少,甚至比京城时的情况更甚许多——毕竟,此时的睢鹭身边没有她。
有些人,如终于结束了一年禁闭的“心直口快”的南康公主,便在结束禁闭后初次见乐安时,便忍不住笑盈盈问乐安有没有为睢鹭安排贴身丫鬟,毕竟睢鹭一去千万里,身边没有人,是“必定会另寻他人的”,毕竟“男人都是这个德行”,那么与其让来历不明的女人占了去,不如自个儿大度一些,安插个自己人。
乐安当时没回她,不过翌日,便精挑细选了两个美人,给南康的驸马卢胜卿送了去,然后在听到回报的人描述南康气急败坏的样子后笑地前仰后合。
笑归笑,但委实也是没意思。
京城熟悉的一切,都没意思透了。
这种心情有些像和睢鹭成亲前那段时光,也是觉得百无聊赖、毫无意趣,但又并不完全相同,因为她并非对一切失去兴趣,而只是将兴趣转移了方向,从京城,转移到大梁版图的最南方,那个遥远的地方。
随着睢鹭越来越多的信,越来越多的文字描述,乐安对那个遥远的琼州已经异常无比的熟悉,仿佛闭上眼就可以描绘出它的模样,它是那样新奇、那样广阔、那样无拘束……
她日日期盼着睢鹭的来信,有时候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期盼睢鹭,还是期盼着那个新世界,或许两者兼有。
而与那个新世界相比,京城的尔虞我诈,口角纷争,都显得无聊透顶。
比如她听到那位曾经被卢玄慎当做棋子的刘小姐,好似跟家人闹了什么矛盾,起先是被安排嫁给一个年过七旬的致仕官员做妾,刘小姐不从,闹出来说自己一位姐姐与那大官儿子有首尾,怀了孽种想要生下来,那大官儿子又家有门第高的悍妻不许娶妾,于是便让她嫁给那大官好到时候假装怀孕生下姐姐的孩子……乌七八糟又狗屁不通,乐安听了几句,觉得无趣又令人厌烦便走开了,只隐约听到那刘小姐和家人撕破脸后,剪了头发入了空门。
又比如卢玄慎,如今的卢玄慎风头正盛,皇帝宠幸不说,整个卢家也几乎全在了他掌握,于是即便年已四十“高龄”未曾婚娶且有各种隐秘揣测,依然不妨碍卢玄慎成为整个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夫婿人选,不少高门贵女都指望着拿下这位金龟婿,不过卢玄慎一直不为所动,无论任何人任何门第想要联姻,都直言相拒,而卢家那边,被架空地已经毫无实权的卢攸,整天没事儿干也追着卢玄慎逼婚,仿佛将此当成了余生唯一目标,想着法儿地往他身边送人,为此闹出了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也令京中人对卢玄慎到底为何坚持不娶妻而猜测纷纭,什么好男风、阳X等小道消息更加甚嚣尘上。
……
如此种种,乐安偶尔听到几耳朵,几乎全是左耳进右耳出,浑不在意。
然后更加远离了会听到这些乌七八糟东西的场合,除了必要的祭天祭祖等,几乎再不出席会听到这些消息的场合。
而是更加深入民间,如真正的普通人一般在街头民间游荡,以致京中人都知道了,想要找乐安公主,去公主府或其他高门大户办的宴会甚至宫宴都是没辙的,得去大街上、去田地间、去工坊里、去人群中找她。
因为她这种做派,因为她被普通百姓越来越多地提及和赞扬,京中甚至还又暗暗起了一些流言,说她在沽名钓誉,收买民心,不过这流言并未流行多久,甚至乐安都没来得及听到(原本负责探查消息的侍卫大半都被她派去跟随睢鹭去琼州,于是对舆情情报的掌控便弱了许多),便已经消弭无踪,还是李承平自个儿巴巴儿来告诉了乐安,又说自己已经严惩了散播流言的人,乐安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儿。
尽管如此她也并不在意。
甚至没有问李承平究竟是谁散布的着流言,卢玄慎?王铣?还是其他什么看她不顺眼的人?都有可能,但也都无所谓。
总之都是一概地令人厌倦罢了。
厌倦到某一天,当乐安就蹲在街头,和一个雕版工聊雕版印刷时,眼角余光看到有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的人似乎在看她,她抬头望去,看见卢玄慎就坐在马上,目光直直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她的视线没有一丝停留,仿佛只是看到一条狗在墙角撒尿那般,转瞬便移回了视线,继续和那手舞足蹈的雕版工交流,没有再看那人一眼。
后来卢玄慎又看了她多久,什么时候走的,她统统不知道。
之后卢玄慎似乎还投了帖子,想要见她,也全被她置之不理。
她没心力更没兴趣探究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她也丝毫不关心他怎么想的,只要他还还是一心为了皇帝,只要他还能把卢家攥在手里不让卢家与皇权作对,那么她就对他没有丝毫兴趣理会。
其他各色朝臣,甚至李承平,也皆然。
就连聂谨礼黄骧柳文略等人,乐安也愈发减少了与他们的来往,毕竟他们现在是李承平的臣,而不是她的臣。
如此春去夏至,夏往秋来,人越大,越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几乎是一转眼间,时光便从指隙悄悄溜走,翠华山上枫叶红遍时,乐安与希微再次对坐品茗,突然意识到,睢鹭已经离开半年多,而希微便是去年此时回到京城。
“你今年怎么不外出云游了?”乐安问希微。
往年,希微十年里至少得有八年是在外云游的,好不容易回京城,却最多也不过待半年,便又要收拾行囊重新出发,去寻访那些乐安只在舆图上见过的名山大川,但今年,她却一直没有再动身启程的意思,以致京城居然越来越多人想起还有李希微这么个存在,甚至还因为乐安的不时造访,让一些找不着门路攀附乐安的人,曲折找到她这里来。
“累了。”希微微笑着对乐安说。
“嗯?”乐安惊诧地看她。
希微白她一眼,“很惊讶吗?”
她又叹一口气。
“你看,我都五十岁了,这个年纪,折腾不动了,也到了叶落归根的时候了,在外云游,纵使风景再好,山川再壮美,也不是吾心安处啊……”
希微说着,看着眼前的翠华山,和山外那轮廓巍然的京城,嘴角噙着一丝无奈的笑。
纵使对这座城、对这座城里的人有再多厌恶和不满,但这终归是她的生长之地,她曾经厌恶这里,所以遁入道门,所以四处云游,但兜兜转转数十年,曾经年少时的戾气和热血渐渐磨平沉淀,游荡已久的心灵也感觉到了疲累,于是正如落叶归根,人终究也要有一个去处,而大多数人的去处,都不是那些秀美壮丽的他乡,而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因为故乡有熟悉的风景和人们,有着心灵的安栖之处,她,也不例外。
乐安怔怔看着希微。
是啊,希微都已经五十岁了,她比希微小了八岁,所以如今是四十二岁。
希微已经累了,所以她要叶落归根,在这座城,在这座观,平静安稳地度过剩余的一生,因为这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纵使有再多怨恚,再多不喜,也终究是割舍不下。
——那她呢?
与希微相比,明明她与这座城的羁绊纠缠更多更紧密,她真的能在一生已过半的时候,毫无牵挂地舍弃这一切,去到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吗?
那里会是她的归处吗?
“想什么呢?——不会是担心你那小驸马有没有在琼州给你戴绿帽子吧?”
希微的声音猛不丁地打断她的遐想,她笑笑,回她一个“是啊是啊怎么办我好担心啊”,得到希微一个“我信你才怪”的白眼后,又笑着低头,牛饮般猛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却不料动作太大,将漂浮在茶面上的茶叶都喝进了口,当即呛住,然后将整口茶水都喷了出来,其中一小半都喷到了希微的身上。
希微看着被茶水喷湿的道袍,黑着脸,一脸的不可思议:“你不会真担心那档子事儿吧?”
乐安回过神,摇摇头,笑自己,又对希微摇摇头,道,“不是。”。
如果……只是这么简单的事就好了。
*
从翠华山回来后,乐安便有些不一样了。
这是冬梅姑姑观察得出的结论,其具体不一样之处体现在,乐安突然又对那些熟人们办的宴会有了些兴趣,会挑挑拣拣地参加一些宴会,还主动请了交情好的几个朝臣如聂谨礼等在府中小聚,人也不像前阵子那般,经常无精打采地模样——自从婚前那一遭后,冬梅姑姑便额外注意乐安的心情状况,加之睢鹭临走前还特意跟她嘱咐过,因此这次冬梅姑姑便及时注意到了她的变化,但注意到也没有办法,无论冬梅姑姑说什么安慰开解的话,乐安都仍旧是那副模样。
但现在,也不知怎么,她突然不再无精打采了,就连听她说那些从老姐妹口中听来的朱门八卦时,都又像很久以前一样津津有味了。
冬梅姑姑寻思着莫不是驸马在信中又施展了什么灵丹妙药,才让乐安好起来,又或者是希微道长的功劳?
但不论是谁的功劳,只要公主好起来就行!
冬梅姑姑欢欣鼓舞。
这个变化,李承平也察觉到了。
自睢鹭走后,李承平登门见乐安的频率,便与乐安成亲前无异,甚至比之前更甚,只要有空,他总会来公主府看看乐安,和她说几句话,甚至也会向她询问朝政上的事,甚至主动问她要不要干预一些朝事。
他急切想修复两人之前产生的那一丝裂痕,以及填补睢鹭离开后她可能会有的孤独幽怨,但是乐安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她对他言笑晏晏,仿佛一切都未发生,她和他之间从来没有过嫌隙,仍旧是最亲密的亲人。
但是李承平的确感觉到了。
她的厌倦和不开心。
哪怕对着他笑,可笑里也全是敷衍和漫不经心,就好像他是不得不应付的差事,是胡搅蛮缠不得不哄着的小孩子。
他想让她像过去一样指点甚至批评自己,让她走在前方,引导着自己,可是她已经不想在走在他前方,甚至不愿与他同行,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说好,不会提出任何异议,仿佛那些顺从的朝臣。
可是,这分明不是她。
她也并非真的对他如此顺从。
她只是厌倦了他。
不独是他,连同这座城,和这座城里的许多人,都被她厌倦了。
她想离开这里。
她想去那个遥远的琼州。
李承平看出了她的心意。
所以愈发不安和惶恐。
可是她不说,不表现,他便也没有勇气揭穿,更没有勇气说,姑姑,你去吧,去那个地方吧,不必再管我了。
然后便一直自欺自人到现在。
但现在,乐安看着他的眼神终于变了。
变得不再敷衍,不再漫不经心,变得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会嘴角噙着笑,纵容又珍惜地看着他,会仔细认真聆听他的话,会分析他作为的得失,会指点他如何行事……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