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声遗落,乐安便听到有人悄悄舒了一口气,还有个小侍女后怕地拍了拍胸脯。她笑笑,转头看冬梅姑姑,便见她也是一副终于放下心的模样。
但转眼,冬梅姑姑的神情便又转为了担忧。
“那……您岂不是要跟驸马分居两地?”
才刚成亲不到半年啊,就要一个琼州,一个京城,相隔千万里,连书信都要隔许久才能收到,这样,需要多浓烈的情,多炽热的爱,才禁得起这样的两地分隔之苦?
所以,虽然听到乐安不去琼州后,冬梅姑姑下意识松一口气,但转眼一思及她此时已不是一个人,便立刻又担忧起来。
而这些担忧,也绝不是她杞人忧天,反而是再现实不过的问题,冬梅姑姑知道,乐安和睢鹭更知道。
而对冬梅姑姑这个问题,乐安没有回答。
因为她已经看到了睢鹭的身影。
*
从那日李承平造访,到离去后,睢鹭得知了她的回答,两人便仿佛闹起了别扭。
或者说是睢鹭单方面闹别扭。
他将自己埋在书房里,整天整天地看书,方才黄骧来送东西,他也只是出来一下,听到旨意后,脸上也是半点喜色也无,让黄骧原本欢喜的神色都淡了许多。
而黄骧走后,他便又扎进了书房。
反倒留下乐安面对那些文书官服,和侍女们和冬梅姑姑的担忧和疑问。
但现在,他终于出现了,就站在门旁,远远地看着她。
他逆着光站着,乐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到少年颀长的身躯,头顶几乎顶到了门楣,遮去了外面一多半的天光。
少年人也是一天一个模样,自从进了公主府,伙食上来了,加上他自己也没停下锻炼,这些天来,乐安便眼见着他原本偏瘦弱的身材越发均匀结实,越发有成年男人的样子,而实际上,他也的确不再是、也不该是初识时的少年了。
他已经成家,而今又要去那么遥远的地方去立业,他要肩负起那么大一个地方所有百姓的生计,再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可不行,他必须成熟起来,肩负起身上的重担和责任。
于是这几日闹的别扭,便也让他愈发显得幼稚起来。
不该这样的。
乐安叹口气,站起身,走向他。
而他也走向了她。
*
冬梅姑姑和侍女们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下,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乐安走到他面前,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神情,那眉是皱着的,那唇是抿着的,那好看地仿佛谪仙一般的面容,带着显而易见的郁郁之色,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乐安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眉眼处的皱痕。
“不要不开心,你可以大展拳脚了,不是吗?”
对啊,无论如何,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虽然不能留在京城,但掌管一方,做个封疆大吏,其实更能庇佑一方,也算是实现了他一直以来的愿望。
所以,不要不开心。
睢鹭闭上眼,任她的手在他眉眼间轻轻抚过。
她的指腹柔软,夹杂着衣衫上的淡淡的熏香,但因为是冬日,因此即便是在室内,她的指腹也称不上温暖,而是凉凉的,他知道,她的手心此时一定也是冷的,就像每晚拥她入怀时,都要用许久才能暖热的手心和脚心。
于是,等她的指腹滑到他眼尾,睢鹭便抬手,捉住了她的手。
将那冷凉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捂着。
一直撑着的身躯也俯下身,将她抱入怀里,低头埋进她脖颈,声音沉闷:“你明知道我为何不开心。”
他哪里是因为自己。
是啊,如她所言,这样一来,他将执掌一方,从此天高海阔,任凭鸟飞鱼跃,他可以尽情施展所学,实现所想。
但是,她呢?
明明最想去琼州的,是她。
从一开始关注孙宁远,一开始想到这个去处,从头到尾,其实都是她的愿望。
在她向他说起琼州时,在她对着舆图看着那万里江山时,她那时的神情,他永远也忘不了。
可现在,她说她不去。
而且,她不去,他却还要去,于是从此山长水阔,天各一方,一年也未必能见一面,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说他不舍得自己的姑姑,舍不得那么久都见不到她,于是她留下了,那么他呢?
她是不是,觉得只要让他施展抱负,就可以了。
其他的,他和她的夫妻关系,他对于与她分离的感受,都无所谓?
就像他最初期待的那样,他和她只是两个同路人,是要理想是相通的,只要朝着一个目标前进,那么就算相隔多远都无所谓?
对于和他分别那么远那么久,她不会有不舍吗?不会像他一样一想起来就心头酸楚吗?
理智上他相信不是的,可是,这几天她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又竭力为他描绘琼州的好处,对于即将分别的苦楚,丝毫没有提及。
于是,他便无法控制自己多想,所以他埋头书本,让自己冷静,让自己接受这个结果,以期能像她一样云淡风轻。
可是,他做不到。
睢鹭抱紧了她,紧到乐安都感觉肩膀被箍地生痛。
“我会去琼州。”
“然后在那里等你。”他在她耳边说道,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而坚定。
“我知道,你想去的,对不对?”
乐安微微一愣,随即,被箍痛的手臂抬起,反抱住他。
“嗯。”她重重点头。
第100章 吾心安处
得了官职, 也不是立刻就要走马上任的,尤其琼州路远,怎么也得过了年, 开了春再走, 于是这个年,乐安和睢鹭还能一起过。
这是两人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除夕夜,乐安白日进宫, 和李承平一起去太庙拜祭了先祖,到天黑便没有再留在宫中——以往她都是留在宫里, 陪着李承平一起守夜的,而是回到了公主府。
公主府张灯结彩,酒菜飘香,丰盛又热闹的年夜饭后,乐安打赏了全府下人,还给孩子们都发了压岁钱, 最后热闹稍稍散去, 她和睢鹭便靠在一起, 两人细细地说着话, 一起守夜。
睢鹭跟乐安说他以前在家乡时守夜的习俗,说他那乐安从未谋面过的父母, 说他小时候过年时的种种趣事。
乐安也跟睢鹭说她以前怎样守夜, 她小时候过年, 大人们要去太庙拜祭祖先, 而她就守在太庙外,看着那些人鱼贯而入,心里十分好奇那里面有什么,而后来, 她也长大了,她成了牵着孩子的手进入那个地方的人,她看着太庙之上,那一个个灵位牌匾,却并没有小时候幻想的那样有趣,而只有仿佛压在肩上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和她的成长经历是完全迥异的,地点不同,身份不同,甚至时代都不相同,可是这并没有让他们的交流造成任何不畅和隔阂。
他们肩并着肩,头挨着头,轻声细语,说着对方不了解的那个世界,一方说话时另一方就安静倾听,反之则亦然。
于是原本难熬的年夜似乎都过得飞快,爆竹声声中,他们相识也是相守的第一年便落了幕。
过了年,春天便如南归的燕子,转眼便来到了京城。
寒冬过去,大地解冻,雷响惊蛰,万物始萌。
而离人也该启程。
京城外十里有长亭,早春时节,柳梢刚冒出新芽,长亭里外已全是离人和送别的人。
相比他人,睢鹭一行人显得格外显眼,不仅因为有乐安的公主仪仗,还因为堪称浩浩荡荡的与睢鹭一起前去的众多随行人员。
倒是没几个仆从,数量最多的,还是工匠、大夫、药师,以及一队威风凛凛的披甲护卫。
乐安从没去过琼州,但不代表她对琼州一无所知,过往历年琼州官员的上奏、与孙宁远等琼州官员的深入交谈,都让她对那个遥远的地方产生了一个大抵的认知。
她知道,那里多瘴疠时疫,所以不管是为睢鹭个人安危,还是为琼州一地之长远计,研究瘴疫、克服瘴疫,都是必须的,因此需要大夫和药师。
她知道,琼州虽登记在册的百姓不多,但深山密林里,有许多当地土生的隐民,这些隐民语言风俗与中原迥异,又有各自的权力体系,因此常常与中原朝廷并不太相融,常常是各行其是,甚至与朝廷派过去的官员发生冲突,因此便需要必要的武力相护,于是乐安将自己手下,那批原本训练精良,却随着她退出权利中心后,也一并无所事事、沦为看家护院的普通护卫的侍卫们,也送去琼州。
她更知道,要治理琼州,不止是要用武力制服、用医药保命,更要让那片原始的、少有人迹踏足的土地为人所驯服,所以要有农林百工,要有人筚路蓝缕,所以她四处搜寻各种工匠。
年后的这段时光,乐安一直在做的便是这些事。
当做起事来,时间便过得飞快,于是,两人甚至没有几天正经歪缠惜别的时光,转眼就到了离别之日。
而离别之时,再怎么惜别也终归要离别。
“……我打听过了,从琼州到京城,信件要一月有余才能送达,不过,我每日都给你写信,这样,你每日都能收到我的消息——还有,你也要给我写信,说好了的。”
“……少喝些酒,不开心时也不要憋着,多出去走走,看看,抬头望天的时候,说不定我也和你一样在看着天。”
“你怎么变得像冬梅姑姑一样唠叨。”
“呵呵……”
……
话说到无话可说时,离人终于要踏上旅程。
工匠、医师、护卫,最后才是睢鹭,他骑着马,坠在队伍最后方,队伍渐行渐远,他却还在频频回头,看那个已经越发小的红点。
早春还有些寒意,内里换上春衫,外面却还要大氅挡风御寒,乐安和睢鹭便都披着鲜红的狐裘大氅,在天地颜色尚显黯淡的早春,那红色便如炽烈的火,雪里的梅,于是当两人离地很远很远时,依旧还能看到远方那一点鲜红。
但再鲜艳的颜色,也终会被距离消弭。
“公主,都看不见了,回去吧。”许久之后,冬梅姑姑在乐安身边轻声道。
乐安最后看了那已经没有队伍踪迹的官道一眼,“好。”,她对冬梅姑姑道,然后,转身,看向身后的城阙,重新返回那个繁华富丽的地方。
*
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再从两个人变成一个人。
其实也不过短短半年而已,要说生活会因此而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然不会,但总有些什么东西是在悄悄变了的。
读书时身旁再没有另一个人的气息,吃饭时桌上只有一副碗筷,倒春寒来袭时,无人温暖的锦被不得不又用上了汤婆子……如此等等,细小而不起眼的变化,却实实在在地影响着乐安。
于是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知不觉习惯了他的陪伴,于是在本以为做好准备的失去后,却还是显得有些狼狈,一时竟忘记没有睢鹭时,她是怎么一个人度过的。
不过,也只是一时的不适罢了。
不过是重新回到过去。
而且,睢鹭的信很快便到了。
走后第五天,算上送信时间,恐怕是出发后的第三甚至第二天,才刚刚走出京畿地界时便写下的信。
而第一封之后便是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正如他临别时所说的那样,他真的每日一封信,而信上,倒并非写什么思念之苦,而只是写出京后的一路见闻。
大到地方风俗之异,小到下榻的驿站小菜的口味,巨细无遗。
看着信,乐安便仿佛也跟着他一起离开京城,踏上了旅途,亲眼见到了他所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