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唯贞自知办事不力,自行跪下请罪。他的人自然比不上校事府的得力,因此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但昨夜城中百姓都在守岁,校事府也帮忙去维持城里城外的秩序了,若王允有心要逃走,昨夜是最好的时机,又岂是区区几个人可以看住的。
“起来吧。”
萧衍知道事已至此,追究也无用。王允身居高位多年,若没点手段,也坐不稳甲族之鼎的王氏宗主这个位置。他先回中斋换了身常服,然后才去显阳殿。
王乐瑶正在殿上着急地走来走去,看到萧衍进来,连忙迎了过去,“陛下。”
萧衍拍了拍她的手,“事情朕已经知道了。朕觉得,他们最有可能去会稽了。”
王乐瑶也想过这个可能,毕竟王姝瑾是会稽王妃,姜景融跟姜鸾是亲姑侄,王允最有可能去投奔他们。可这就意味着,姜景融要反。
“会稽王真的会反吗?陛下将会稽王软禁,为何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萧衍揽着王乐瑶坐下,“既是没有动静,恐怕朕的眼线已经被他们处置了。近来朝中诸事繁忙,朕也大意了,顾不上那边。不过朕放过姜景融时已经料到会有今日,所以让四大姓跟他绑在一起。不过朕还是低估了姜景融的决心,他料定朕不可能一下把四姓赶尽杀绝,而且就算朕追究四姓,只要四姓不能为他所用,生死存亡于他而言,其实无所谓。他肯定许了王允天大的好处,这个好处足以让王允放弃尚书令之位,甘冒风险。”
王乐瑶一时不知说什么。道理上说,姜景融是前朝的太子,只要他们举起前朝正统的大旗,萧衍毕竟是谋朝篡位,不占理,未必无人响应。毕竟萧衍之前的连番动作,已经打破多年建立起来的秩序,惹得朝中官员和民间有诸多人心怀不满。
姜景融之所以还没有举事,大概就是在等王允,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当初若不是士族和她力保姜景融,就不会有今日之祸。那时他们其实打心眼里不认可萧衍这个皇帝,觉得萧衍就是个出身寒门的武夫,根本不懂那些所谓的仁义礼信,所以非要跟他作对,保下前朝皇室的血脉,保全了他们所谓的信仰和忠义。这也是士族跟皇权之间的交锋,士族不肯认输。
事实证明,萧衍是对的,留下姜景融就是为社稷埋下了一个祸患。那些仁义道德,在帝王心术面前,不过是累赘罢了。
“陛下,我……”
萧衍摸了摸她的肩膀,“你不必自责。若朕身处你们的位置,接受你们的教育,未必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朕相信,再给你父亲一次机会,他还是会救姜景融,因为那样才是他。现在先想想,怎么渡过眼前的难关。朕之前没有告诉你,北魏的内战其实不仅是内战,还事关大梁的安危。朕正打算出兵北上,若此时姜景融起事,朕的确有些被动。”
明明是很危急的情况,萧衍却说得有几分轻描淡写。不知是过于自信,还是不想叫身边的人担心。
王乐瑶说:“长沙王那边呢?我们不是还有龙骧军可用吗?何不让长沙王去对抗姜景融,处理内乱,陛下专心御外敌?”
萧衍不言。从今日长沙王府的长史换人,他便已经知道荆州那边的情况。此刻,怕是不能随便调动龙骧军了。
“这些事都交给朕,你不必担心。你父亲跟王允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暂时是安全的。”萧衍躺在王乐瑶的腿上,闭上眼睛,“现在先让朕好好睡一觉,等养足了精神,再想对策。”
王乐瑶知道他是喜欢一个人扛下所有事的性子,哪怕火烧眉毛也不会说出来。而且他看上去真的很疲惫,王乐瑶生怕连番变故引出他的旧疾,因此也只能暂时压下心中的忧虑,先让他先好好地睡一会儿。
萧衍很快就睡着了,呼吸沉重。王乐瑶把他放躺在隐囊上,盖好毯子,走到殿外,把刘八娘叫了过来。
“八娘,你说安在王家的那个棋子,是彩云吗?”
彩云跟了王竣的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毕竟王家的大郎君还未娶妻,居然买了一个花娘做侍妾,在士族之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刘八娘不敢隐瞒,点了点头,“娘娘有何吩咐?”
“我想写一封信给彩云,你替我尽快送出去。”
“好,娘娘只管相信我便是。”
*
徐州的刺史府之中,为了过年,陆氏忙忙碌碌了几日,终于有空喘一口气。这新府邸,简直可以说处处都不满意,她本想着王赞能帮自己一把,可没想到王赞几日都没露面了。
她到王赞的书房外面,看到小厮把一个外族打扮的人引进了书房,恰好这个时候王竣过来请安,她就把人拉到一旁。
“你父亲最近在忙什么?我怎么总见他跟一些奇怪的人往来?”
王竣摇了摇头,对于他来说,在扬州和荆州他都是王家的大郎君,有荣华富贵可享就够了,才不会去理会这些闲事。
陆氏正色道:“大郎,你可在关键时候犯糊涂。到我们家这个地步,只要走错一步,那可都是要杀头的!”
“母亲,您会不会太夸张了?”
今日,彩云主动去见陆氏。陆氏本来没什么好脸色,但没想到这个出身微贱的小女子还颇有几分见识,跟她痛陈利弊,又说了都城里的情况。要她关注王赞的一举一动,不要到时全家都被连累了还蒙在鼓里。
平心而论,陆氏当初看中王赞,不过就是看中了他背后的琅琊王氏。到如今,早就没有了夫妻的情意,只不过是舍不得这刺史夫人和王家媳妇的位置。若是王赞这厮敢连累她和全家,她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大义灭亲。
陆氏又把王竣拉得更近一些,“都城那边好像出事了。宗主房可能把我们舍了,去投奔那个会稽王了。这时候,除了没明说要造反,几乎不可能再回头了。你说你父亲会怎么站队?”
王竣惊道:“这是何时的事?大伯父疯了吗?”
“大郎,你听为娘的一句劝,好好盯着你父亲。他若是出府,你也得跟着,表现得上进一些,做出要为他分忧的样子。他现在身边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就指望着你了。若是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可得赶紧告诉我,听见了吗?否则,我们就得跟着他一起死了!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王竣凝重地点了点头。他虽然觉得母亲贪慕虚荣,性格有些市侩,但是在大是大非上,似乎母亲一直都是站得住脚的。相反父亲近来的确有些反常,加上王家接连出事,好像也有了很强大的危机感。
但愿父亲不要铤而走险,犯糊涂。否则王家就真的要完了!
“母亲,我这便去看看。”王竣说。
第124章 转机。
在朝廷休沐的几日, 本是一年中最为悠闲的时候。萧衍原本打算一家人好好聚一聚,暂时将国事放在一旁,却被连番发生的变故, 打得措手不及。
先是北府军中哗变。有几个将领嫌过年发的军饷比去年少, 十分不满,后又听说年后,全军上下的待遇都要比过去缩减三分之一, 便煽动军心,导致几个营的数百士兵大打出手, 还有不少士兵叛逃。桓玄闻讯赶到的时候,场面混乱,不可收拾。
这支曾为南朝江山立下赫赫战功的军队,如今就如同一盘散沙。桓玄实在不敢想象,这样一群人开到边境去,能抵御北魏的十万大军。
他收拾了残局之后, 只能匆匆忙忙地进宫面圣。企图打消皇帝命北府军迎敌的决心。
而此时, 萧衍也刚刚收到消息, 会稽郡的太守府已经被姜景融控制, 王允带去五千的私兵,护着姜景融冲出了会稽王府, 拥护他为主。他们高举前齐的大旗, 并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檄文, 痛诉萧衍的十宗罪, 要推翻他的暴.政,重建大齐。南方有两个州郡,表示追随,已经易帜, 会稽郡周边的数个州郡持观望的态度,也有向朝廷求援的。
这些地方官吏,本就是士族选出来的,前齐的太子和琅琊王氏的宗主对于他们而言,有巨大的震慑力和号召力。加上萧衍不断削弱士族的势力,也在大梁上下造成了一连串的反应,因此好几个太守和刺史都开始摇摆不定。
这是萧衍登基以来所面临的最重大的危机,许多被压制的矛盾,都在此时全面爆发出来。对他来说,是个无比巨大的考验。
萧衍叫了沈约和萧洪等人商议对策,恰好桓玄来禀报北府军之事,众人都觉得眼前的情况十分棘手。
沈约说:“陛下,恐怕北府军受到王家的影响,军心不齐,无法北上御敌。何不让龙骧军北上?北府军留下护卫建康。”
其实这样一支军队,早被多年的安逸和荣养消磨了战斗的意志,别说指望他们御敌,他们能不临阵退缩就不错了。
萧衍负手站在巨大的舆图前面,面色冷峻,“朕已经往荆州去了三封信,还没等到三叔的回音。再等一等。”
在殿上的几人神色都不轻松。虽然皇帝的脸上并没有表露出什么,但大梁如今四面楚歌,一个弄不好,就会有江山覆灭的危险。姜景融特意选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时候起事,不得不说十分高明。萧衍的强项在于打仗,可若没有可用之兵,就算他能以一敌十,也挽回不了局势。
桓玄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说道:“陛下,事到如今,建康被包围在其中,岌岌可危。要不还是考虑到南方避一避吧?”
谁知,萧衍一口回绝,“朕可避,士族可避,百官可避,都城的数十万户百姓往何处去?朕受万民供养,若抛弃他们,还配做这个皇帝?朕不会走。”
萧宏和沈约也同时说道:“我们也不走。”
桓玄一时无言,看着这君臣几人大义凛然,好像就他枉作小人了。
“陛下,顾家家主求见,说有要事告知陛下。”苏唯贞在殿门外说。
萧衍头也不回地道:“宣他进来。”
顾荣进殿拜见,“陛下,小民特地来助您一臂之力。”
今早,王诗瑜听说了姜景融在会稽起事,拉着顾荣,匆匆进宫找王乐瑶。
“父亲是疯了吗?他可知谋逆是重罪,若失败了,九族都要跟他陪葬?”王诗瑜难以掩饰痛心。
王乐瑶无奈道:“也许他有必胜的把握。阿姐,你不知道眼下大梁的情况有多危急。”
这两日,王乐瑶听到传递消息的内侍进进出出的,知道的内情比外人清楚。她本为了父亲失踪一事心急如焚,但在国面前,家便只能往后。为了不让萧衍分心,她只字不提营救王执的事,还主动帮萧衍分担奏疏,好让他可以全心应对眼下的局势。
可他们就如同走在万丈深渊的边沿,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萧衍的压力空前,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夜里睡觉的时候,浑身会不停地出汗,根本就睡不好。
“这可如何是好?”王诗瑜看向顾荣。
这么多年,顾荣一直为王允提供钱财上的援助,把王氏养得富到流油。人一旦拥有充足的权势和财富,野心就会膨胀。顾荣自觉岳丈这回帮会稽王起事谋反,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才到萧衍这里来,试图帮上忙,好在将来保妻子一命。
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皇后自有陛下保护,不会受到牵连,他的妻只能由他来保护。而且他有种奇怪的预感,就算眼下大梁岌岌可危,眼看就要烽烟四起,他还是相信皇帝,可以力挽狂澜。
桓玄有几分看不起顾荣,轻蔑地说到:“你可知眼下是何情况?陛下和我等都束手无策,凭你一介商贾,有何高见?”
顾荣不慌不忙地说:“小民知道形势危急,小民的建议,陛下和诸位大人不妨停一停,就当多一个思路。”
萧衍注意力都在舆图上,并未认真听他在说什么。萧宏说道:“那你说来听听。”
“小民手底下有不少人在北魏行商,据他们从洛阳传回来的消息,魏帝病笃,所以朝中没有人可以牵制魏太子。魏太子一直有南下的野心,趁此机会,就纠集了十万兵力。可这十万兵力,其实分属于三股不同的势力,并不是单独魏太子所有。只要能从内部分化他们,大梁的外部危机可解,剩下的就是平定内乱了。”
萧衍见他条理清晰,逻辑清楚,是个人才,转身看着他:“你说下去。”
顾荣继续说道:“小民常年与北魏做生意,对他们的风俗民情比较了解,也与皇族有一些私交。小民得知魏帝所患的应该是头疾,一直在延医问药,但都没有办法根治,常年受病痛折磨。而北海王身边有一个巫医,是从仇池国带过去的,医术十分了得,号称天底下没有他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但他只听命于北海王,不会轻易为人诊治,魏帝对北海王素来十分猜忌,故而没有让这个巫医诊治。陛下可以写信给北海王,让他想方设法将巫医送到北魏的皇宫中,救治魏帝。另一方面,再制造矛盾,瓦解那十万大军的联盟。”
萧衍命苏唯贞准备纸笔,立刻给元焕写信,将顾荣所提的,一字不差全部写入信中。
萧衍写好之后,立刻命苏唯贞送出去,对顾荣说:“若此次危机可解除,朕必定重赏你。”
“小民不要重赏,只希望保家人平安。”顾荣郑重地拜了拜。
萧衍知道他是为了王家大娘子而来,又说:“朕向来赏罚分明,不会牵连无辜。你不考虑做官?”
顾荣摇了摇头,“小民生性散漫,喜欢云游四海,也没那么大的抱负,扛不了社稷的重担。此番能帮上陛下,也是因为与北魏做生意的缘故。别的军政大事,还要仰赖在场的几位大人了。若陛下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就先告退了。您有任何需要,只管差遣便是。”
萧衍知道人各有志,没有勉强他。但顾荣的到来,的确如一场及时雨,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萧宏看到顾荣离去,有些可惜地对萧衍说:“这位郎君是谦虚了。这世间没几个商贾,能审时度势,还有办法不费一兵一卒,就瓦解十万大军的威胁。”
沈约道:“顾郎君年纪轻轻就能累积起万贯家财,绝不是等闲之辈。陛下,北魏的危机或许暂时可解,但内乱还是要尽快平息。”
萧衍明白沈约所指,目光落在舆图上会稽郡和荆州两个地方。
桓玄道:“陛下,您不是还有一支中军吗?就算龙骧军动不了,中军三万人对付会稽王那边五千私兵也足够了。只要将会稽王和王允治住,其它的不过是些乌合之众。”
萧衍沉默不语,还是沈约道:“事到如今,下官不得不跟您说实话。根本就没有中军,那是陛下虚构的,为的就是让王家忌惮,不敢轻举妄动。荆州起兵时,我们本来就只有三万兵力,那些主力大都留在龙骧军,哪还有多余的兵力?”
桓玄听了瞠目结舌,怎么也没想到,一支军队,竟然是编出来的?真是亘古未闻。他本来想说一国之君怎能使诈?后来想想,这一国之君本来就是寒门出身,哪有那么多的讲究。
他已经纠结了半日,一边是士族,一边是皇帝。他本来应该站在士族那边,选择明哲保身的,但是他亲眼所见,皇帝为保江山所做出的努力。若是在前朝,恐怕废帝早就跑了。绝不会跟建康的军民共进退,共存亡。
他不得不承认,从这个寒门皇帝身上,看出了一种担当。这种担当,有他们士族当初建立南朝时的影子。永嘉南渡之后,那一朝的君臣面对的也是这样内忧外患的困境,倘若他们退缩了,就不会有今日的大梁。
“桓家有一千私兵,虽微不足道,但愿为陛下驱使,守卫建康。”桓玄向萧衍拜道。
甲族都会豢养私兵,这是在法令上禁止,但实际上屡禁不止的事。
桓玄愿意把私兵全部拿出来,就表明了他誓死效忠的决心。萧衍十分意外,但也有几分欣慰。他跟士族之间,一直都在拉锯,为了各自的立场,从未站到一起过。他们对彼此都有偏见,谁也不曾信服于谁。但这一刻,为了守护大梁,守护建康,他们终于摒弃成见,站在了统一的立场上。
“桓公,多谢。”
萧宏和沈约,也向桓玄郑重地行了个拜礼。
桓玄回礼,然后退出了大殿。
王允曾私下写信给他,要他共谋大事。他承认自己有动摇过,毕竟受制于人的味道并不好受,何况王家和桓家还是姻亲。但四姓从来都是表面和谐,背地里暗流涌动。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厌倦了那些争斗,也厌倦了人的贪婪和野心。他为桓氏宗主这些年,似乎理所应当地享受着权势和财富,从没有想过为这片河山真正地做些什么。
就这样吧,桓玄忽然生出万丈豪情,哪怕最后失败,他也足以在青史留下忠义的一笔了。
桓玄走了以后,萧宏和沈约也都相继告退,各自去忙碌。
萧衍命苏唯贞把郗超叫到宫里来。
郗超已经听说了会稽郡的事,料想皇帝叫他,是跟荆州有关,一路上都在想着如何应对。这么多年,他一直不遗余力地扶持萧衍,就是看到了他身上的才能,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他想着,有朝一日,这条潜龙飞天,能给郗氏带来前所未有的荣耀。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并没有错。但他没有想到,变数竟然出在他自己的女儿和儿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