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两个男人在门前假惺惺地相互客套话别。
褚厉最后朝走廊拐角瞥了一眼,转身离开。
郑国公也转身走过去,将魏檀玉揪了出来,训斥的语气中竟带着纵容:“听秦王的墙根,没规没矩的。”
“秦王跟爹说了些什么?”
“你怎地如此关心秦王?”
“我——女儿只是好奇嘛,秦王跟爹无什么朝务可谈的啊,他能有什么事情找爹呢?”
“他说要收永宁为徒,教他射箭习武。你说奇不奇怪?依爹看,那秦王,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郑国公脑子里不断思量着秦王那句“改日再来”,改日改日,改日是什么时候?十六?十六之后?
他故意看着女儿,“丫头你是如何想的?”
“……”父亲话中深意,魏檀玉只装作没听明白,兜着圈答:“依女儿看,不是所有男子都适合上战场杀敌,大哥已从戎,永宁还是好好读书吧,将来考科举登仕途,做个文臣。”
郑国公心道:果然呐,郎有情,妾无意。难缠喽。
魏檀玉明明听见了秦王问她爹她什么时候及笄。
他问这个干什么?而爹又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她最近想不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坐立不安。
从宫里回来那日,弟弟永宁射死“玄武儿”将家里搅起了一阵风波,爹娘那两日还在气头上。她便没将宫中撞见皇帝和太子一事告诉爹娘。
之后又过去了几日,宫里也没来消息,魏檀玉就将这件事情给忘了。
谁成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天是黄昏,长安城家家户户相继升起炊烟。骤雨过后,一道彩虹从郑国公府门前的梧桐树上空架去了长安东市。
身上的癸水终于完全退去,魏檀玉从浴桶中浮起身子,两只玉瓷般的胳膊交叠搭在木桶边缘,下巴轻轻憩在胳膊,如瀑的发丝垂在雪白光滑的脊背上,魏檀玉双颊被水汽蒸得微微泛红,她微微阖着凤眼,陷入了冥想。
绿云急促的脚步声进来。“不好了,小姐,宫里来人了。”
魏檀玉睁开眼眸,浓密纤长的睫毛上还载着微细的水珠,方才仿佛是睡着了,这会被绿云的声音吵醒,她还有些恍惚。“什么事?”
“来圣旨了小姐。太子殿下带着陛下身边的陈内侍来了,说要小姐亲自出去接旨。”绿云说罢焦急地呼唤惊枝和红蓼一起过来替小姐更衣收拾。
魏檀玉恨不得当场晕在这浴桶里。
这东宫太子来得可真是时候啊。
这个时辰,真是神仙都料不到。
传旨的太子殿下等人已在府内前厅了。红蓼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焦头烂额的,又唤进来一些丫鬟齐齐上阵收拾。
魏檀玉站起身子,抬腿迈出浴桶,绿云和惊枝以最快的速度为她擦干身上的水迹。
可这浸湿的头发……真是让一群丫鬟们犯了难,短短工夫内擦不干呀。
香囊换了,衣裳换好了,鞋穿了,脸上的脂粉也打了,黛眉画了,唇脂点了,头发还是没擦干。
“小姐……这可如何是好啊?太子殿下已在前厅等候多时了,老爷已经派人过来催了小姐两次了。”红蓼急道。
“直接梳吧。”魏檀玉吩咐,自己动手对着镜子将一对白玉耳坠戴上了。
双平鬟梳好,头发却还是湿的。魏檀玉也顾不上那么多,这已经是她努力做到的最不失礼的样子了,只能硬着头皮前去接旨。
前厅四扇门大开着,太子今日身着上朝时穿的具服、头戴远游冠,规规矩矩地坐于厅堂正中,其他人坐在堂下,堂內鸦雀无声。
两刻钟过去,郑国公一家见魏檀玉迟迟不出现,倶是心急如焚,一个个的,频频去看堂上的太子。
太子始终端坐着,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
又过了半刻钟,魏檀玉人出现在院中。
她先于院子里驻足,朝堂里望了一眼,这一眼看过去的,便是坐在堂中的太子。
而太子此时亦仅是抬起眼皮,将站在院子里的那小女子收在眼底,嘴角流露些微笑意。
国公府众人察觉太子表情的变化,随太子目光向外看去,这才松下一口气。
魏檀玉走进去,直到太子跟前,朝他跪下:“臣女来迟,请太子殿下见谅。”
太子嗅到一丝清丽的幽香,目光扫过她那张清绝的芙蓉面,停留在她湿发梳起的双鬟之上,嗓音温润:“无妨,既然来了,那便请魏小姐准备接旨吧。”
郑国公府众人齐齐跟着魏檀玉一起跪拜。
太子站起身,沉稳的嗓音在堂里响起:“孤奉陛下之命,来给魏小姐送陛下的赏赐。陈缇,宣读圣旨。”
皇帝身边的内侍陈缇依照太子吩咐,展开圣旨开始宣读。
魏檀玉跪在地上,眼睛一直看着太子脚穿的那双黑舄和朱色的具服下摆,看着看着,一双眼睛竟不自觉地一路瞟到了太子的腰。
这身朱明衣外罩的红花金条纱衣还真是好看,大带束腰,腰间挂着玉剑、玉佩和锦绶,完美的身材展现无遗。
太子目光敏锐地将她这偷看的目光捕捉回去,嘴角轻轻上挑,垂下眼睫,俯视的角度欣赏着她那一双扑闪乱颤的睫毛,以及贴在耳侧的湿发。
身旁的兄长魏永安轻轻扯了魏檀玉一下,魏檀玉察觉到失礼,急忙把头埋下去,这下只敢看着地面了。
陈内侍将圣旨宣读完毕,看向太子,太子吩咐:“将赏赐呈上来。”
第12章 心荡神驰
一名内侍将盛了赏赐的托盘端到太子跟前奉上,太子亲自接了过来。
托盘裱着的明黄丝绸内,碧色的玉饰玲珑剔透,仅仅是在堂內灯火的映照下便已熠熠生辉,也不知放在白日的日光之下,该是如何耀眼夺目。
一支碧玉钗,一只碧玉镯,一对碧玉耳环,一枚碧玉戒指。
魏檀玉跪在地上,双手从太子手中接过赏赐:“臣女接旨,谢陛下赏赐,谢太子殿下。”
郑国公府众人跟着一起叩谢皇恩。
“都起来吧。”太子吩咐。
国公府众人起身。魏檀玉双手端着赏赐,起身不太方便,身旁的兄长魏永安见状打算伸手去扶妹妹,却不料一双手竟先他伸了过去。
魏永安不禁将目光移去面前的太子。
没想到太子竟会亲自伸手。
只见他骨节分明的双手扶着魏檀玉的胳膊,小心翼翼拉她起身,一双明净有神的眼睛里温柔似水。
魏檀玉见太子紧紧盯着自己,急忙后退半步。太子也识趣地收回了手,但眼睛继续长在她脸上。
郑国公夫妇和他们的儿子今日到此的心情,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大概就如同这六月多变的天气,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刻自己会怎么变化。
太子接下来说的话让他们感觉又电闪雷鸣了。
“魏小姐,孤不知道魏小姐喜欢什么,想了好几日也不知该送什么好。只好问褚楚你们姑娘家都喜欢些什么,褚楚平日里对珠玉首饰最是喜爱,也颇有研究。孤听她说了半日,才终于有了主意。恰好昨日南诏向宫里进贡了这些碧玉首饰。父皇向来会将数量少的进贡首饰分给楚楚或莞儿,孤便趁机向父皇要了过来,作为置办的赏赐送给魏小姐。所以,这赏赐就隔了好几日,送得迟了,还希望魏小姐能喜欢。”
这话说的,向陛下要了过来?不是陛下的赏赐吗?说得像自己想要送人。魏永安心想。
“臣女惶恐。”魏檀玉忙道,“这进贡的首饰实在是贵重,臣女身份低微,只怕自己配不上这贡品。”
太子笑道:“首饰再美终究是冰冷无生气,比不上这世间佳人。魏小姐天姿国色,孤只怕没有首饰能配的上魏小姐。”
虽然太子话语里并没有轻浮的意思,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的夸赞还是魏檀玉感到了一些不适。
圣旨已经宣读,赏赐也已送毕,太子准备起驾回宫,临行前他又抛下一句话,让郑国公夫妇有了五雷轰顶的感觉。
“魏小姐,孤这便走了,再会。”
再会?
“恭送太子殿下。”众人齐声。
太子一走,国公府内下人被支出去,堂里只剩下父母和长兄。
魏檀玉感觉自己陷入了“虎狼环伺”的境遇之中。爹娘和兄长一个个的神情肃穆,满脸写着“赏赐是怎么回事”几个大字。
魏檀玉坐下,冷静地将入宫向刘贵妃谢恩那日御花园的见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家人。
“这么说来,真是陛下让太子置办赏赐的。”郑国公陷入沉思。
郑国公夫人走到那御赏跟前,拿起里面的首饰仔细打量。
“虽然是陛下的赏赐,但这首饰太过贵重,玉儿往后可不要戴出去。听太子口口声声,那意思是和七公主平日所戴类似,可玉儿你过来仔细瞧瞧,这哪里是七公主平日里戴的那类南诏碧玉,娘也是经常入宫参拜皇后娘娘和其他妃嫔的朝廷命妇,可是在皇后娘娘和刘贵妃身上,都极少见到此类碧玉。南诏的确产碧玉,可上好的碧玉那是百年难得一见。这太子,竟将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碧玉首饰赏给了你,这……唉……女儿啊女儿,你竟是何时又招惹上了那太子?”
魏檀玉忙辩解:“女儿没有去招惹太子,也未去招惹其他人,只有那日在昭阳殿同韩王发生了些争执,娘说的这个‘又’字是什么意思女儿不明白。”
郑国公夫人心里焦急,脱口道:“一个秦王不够,又来一个太子。女儿啊,纵然太子也喜欢你那又怎么样?他要娶的太子妃到底是别人呐,若他真是看上了你,那才是一件坏事。你是郑国公府嫡女,你难道要去给他做妾么?”
秦王?秦王又是怎么回事?魏檀玉错愕地去看自己的哥哥和父亲。
平日里话多的兄长此刻看着她,竟是一句话也没说。父亲也不开口。
魏檀玉委屈道:“听娘这意思,似乎是女儿既去招惹了秦王又招惹了太子,那秦王的事,阿兄心里最清楚,女儿不喜欢他,至于太子,在受这赏赐之前,女儿也仅仅是在御花园和他说了几句话,心中对太子无感,更没有去肖想太子妃之位。”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郑国公打断她母女二人,先走过去安慰女儿,“玉儿别生气,你娘也是心里焦急。”
“女儿知道,不生娘的气。”
“不生气便好。”郑国公将伺候魏檀玉的红蓼和绿云唤进来,吩咐她们两个先将小姐送回去。
魏檀玉明白自己母亲的苦心,但觉得分明就不是自己的错,心里总是感到委屈。
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做,这一世已是尽己所能地和褚厉保持距离,至于那太子,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招惹这类行为,那还是前世对褚厉干过。
尽管那时内心深处是抗拒的,但最初是为形势所迫,为了救郑国公府一门不得不对他献身,却没想到,回到娘家,自己一向敬重的父亲和家人爱重气节而鄙弃自己;太后和文武百官乃至天下百姓都站在她的对立面;又痛失腹中骨肉,永远失去做母亲的资格。深宫之中,除了帝王宠爱再无其他倚仗。
可是他的宠爱又什么用?能弥补她失去的那些珍贵的东西和无尽的遗憾吗?她厌弃他的宠爱却又不得不千方百计向他邀宠。她知道,他喜欢她的美色和肉体,每次缠着他放纵过后,她又在为以后的年老色衰而忧愁,深宫之中,度日如年。
不妨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魏檀玉一下子跌在了回院子里去的地上。
红蓼和绿云急忙将她扶起来,她不想起来,坐在地上捂着脸哭泣,两个丫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询问着,替她检查膝盖上的伤势。
女儿一离开,郑国公又忙着安慰自己的夫人,见夫人似有愧意,忍不住取笑:“夫人一向冷静,总是说为夫沉不住气,怎么今日自己倒沉不住气了?”
郑国公夫人叹息:“相公今日又不是没瞧见那太子看玉儿的眼神。他若真想要了玉儿,你的女儿日后便要去东宫做妾室!我能不着急吗?”
郑国公安慰道:“夫人年轻时便是长安数一数二的美人,玉儿容貌随了你年轻的时候,甚至比你那时出落得还要美,担得起国色天香的名头,谁不喜欢?太子及冠不过两年,秦王不到一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见了咱们玉儿的美色,心荡神驰,也是人之常情。怎么能怪玉儿呢?”
“那相公就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郑国公沉默着没说话。
郑国公夫人看了眼旁边一言不发的长子,道:“妾身和逸之都认为,秦王妃是玉儿此时最好的归宿。”
魏永安这时也笃定道:“秦王为人,儿子了解,玉儿若跟了他,他定会一心一意待玉儿好的。太子即使也对玉儿有意,玉儿过去,只是个侧室,太委屈她了,纵然他是储君,将来登基那也是三宫六院,宫中明争暗斗的日子,真的对玉儿好吗?”
“谁说玉儿过去只能做侧室的?”
郑国公夫人和儿子一起诧异地看着郑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