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必有因,如今父亲只因事情的结果来斥责于我,却不问问事情的起因如何么?”与姚征兰的心平气和一比,怒发冲冠的姚允成顿时便显得小家子气了。
“事情的起因如何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结果,结果便是你在外人面前让你的亲妹,让我姚家的颜面扫地!”姚允成正在气头上,每句话都是吼出来的。
“事情的起因若真如父亲说得这般不重要,那同是杀人,为何蓄意谋杀要判斩立决,而失手误杀却只判流三千里呢?”姚征兰反问,“再者,难道在父亲眼里,只有妹妹的颜面是姚家的颜面,我的颜面就不是姚家的颜面?”
“你都被你的亲舅舅家给退婚了,你还有什么颜面?!”姚允成盛怒之下口不择言。
姚征兰呆立当场,不可置信地看着姚允成。
“你那是什么眼神,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姚允成被姚征兰过于失望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但父女二人十多年未见,新近才相聚,他自是不想丢了身为长辈的威严。纵觉得自己说得不妥,也断不会承认的。
一旁柳氏这会儿抽抽噎噎地拭起泪来,低声道:“这事论起来,佩兰这丫头自是有错的,纵心里有气,也不该不顾姐妹之情撒到姐姐身上去。只是,佩兰也及笄了,正是说亲的年纪,但我只要在外头一开口,旁人便问,‘听闻你家大姑娘被人退了亲,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每每叫我面红耳赤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征兰,退亲这等关乎女子名节之事,长辈问起你总是三缄其口,殊不知如此一来,害的不是你一人,还有我们姚家阖府女眷。今日这里都是骨肉至亲,内中情由究竟如何,你便直说了吧。纵真的是你有错在先,念你自幼寄人篱下疏于管教,也断不会有人责怪你的。”
姚征兰沉默。
姚允成见她一张嘴抿得跟河蚌一般,又生起气来,道:“看样子真是你的错了。若不是犯了大错,你舅家绝不会如此不顾亲情道义地将你退婚。不管怎么说,你身边那两个丫头总少不得一个监护不利瞒而不报的罪名。此番更是在你们姐妹之间巧舌挑拨,殊为可恶!来人,给我把她那两个贴身丫头拿来,各打五十大板!”
“父亲!我之事,与她二人无关!”
“怎么无关?这两个丫头若是真的忠心事主,见你们姐妹起了龃龉,又有外人在场,无论何事都应一力承担下来。就算含冤就死,只要能保住主人名节,也不失为忠仆本分!而事实如何?她们为了保住自己,不惜撺掇着你们姐妹相争。你以为今日你在外人面前下了你妹妹的面子,你自己便很有面子么?试问这天下所有重规矩知礼仪的人家,谁愿意娶一位欺凌幼妹苛待下人的悍妇回家?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速去将那两个贱婢拿来,不计数目,打死为止!”
“凭什么她无端跑来诬陷我,我的贴身丫鬟还要为了保全她的名声含冤就死?丫鬟也是爹生娘养的,那也是活生生的一条命!”眼见就要保不住寻幽入微的性命,姚征兰压抑到极点的情绪骤然爆发,厉喊出声。其声势之决绝,倒把姚允成惊得一愣。
姚征兰倏然转身,指着躲在柳氏怀里的姚佩兰对柳氏道:“你说你一张口别人就拿我被退亲的事来堵你,你以为旁人真的是因为我的事才回绝你吗?我不是你亲生,两岁就被送到了千里之外的外祖家,两个月前才回来,我品性如何,与你这个继母和妹妹有何相干?旁人连我被退婚的事情都知道,能不知道这些?拿我的事说项,追根究底不过是因为看不上她罢了!”
姚佩兰被如此羞辱,哭着跑了出去。
“你……你,简直反了!老爷!”柳氏气得直哆嗦。
“还有您,父亲。自回来后,我就奇怪,四妹好歹是伯府嫡女,父母双全生活无忧,为何品行竟会如此不堪。如今我才知道,是因为有您和夫人不分青红皂白袒护所致。您与其打死我的丫头为她出气,倒不如好好管教于她。毕竟我的丫头只是丫头,犯再大的错也伤不着伯府的颜面,而她是您的亲生女儿,再如此听之任之下去,给您惹祸的日子,怕还在后面呢!”
“啪!”
姚允成扬手就打了姚征兰一巴掌,就如之前姚征兰打春鸢一般不遗余力,以至于姚征兰的嘴角也裂了一处,血丝蜿蜒出来。
姚征兰怔了怔,伸手擦过嘴角,看到指上殷红的鲜血,却是微微一笑,回正被这一巴掌打歪的脸,看着姚允成道:“小时候便听说过爱之深责之切的话,可惜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从小到大都没动过我一根指头。到底是要回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身边,才有机会切身体会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深意。”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从今天开始,你给我关在院子里绣嫁妆,在出嫁之前,不许再踏出院门一步!”姚允成一甩袖子,回到座位上喝茶。
“嫁妆?不知父亲要把我许配何人?”想起之前温玉薇说的话,姚征兰心里禁不住一揪。
“婚姻大事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轮到你这个云英未嫁的姑娘来过问,不知羞耻!”姚允成斥道。
“我替我过世的母亲问您,也不好说么?难不成父亲将我终身大事定得潦草,连在我母亲面前提起的勇气都没有?”姚征兰死盯着姚允成。
“你这孩子,说得这叫什么话?老爷是你的亲生父亲,还能害你不成?”柳氏见姚允成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接口道,“老爷为你定的是永顺伯卢家,他家可是有女儿在宫里做娘娘的,很是得宠呢。你要嫁的卢家三郎,便是这位娘娘的嫡亲侄儿。如今这位娘娘身怀龙胎,他日若再诞下个皇子来,这卢家,可就一飞冲天了。这可是顶顶好的亲事。”
“既是这般顶顶好的亲事,父亲与夫人还是留给妹妹吧。我这个被退过婚的,又怎么匹配得上?”听说果真是卢家,姚征兰一时心如死灰。纵温玉薇关于卢家的说辞不知真伪,但看起来果然前途无量的卢家肯要她这样一个年龄大又被退过婚的女子,内情究竟如何,也就不言而喻了。
“放肆!姐妹婚嫁之事都轮到你做主了?我看我今天要不……”
“征兰。”姚允成火发了一半,一直坐在上首捻佛珠的老太太忽然睁开眼唤了姚征兰一声。
“孙女在。”纵有些失魂落魄,面对长辈,姚征兰倒是还没忘记要恭敬。
“去后头的祠堂跪着,不叫你起来,不许起来。”老太太不温不火道。
“是。”姚征兰没有半分迟疑地告退出去。她也实在是呆不住了,在自己的亲生父亲面前,多呆半瞬都是煎熬。
“娘,你看看她,性格如此桀骜,若再不严加管束,将来去了婆家,可怎生得了?”姚允成对老太太道。
“我不是罚她去跪祠堂了么?你还待怎的?难不成还想打她一顿?”老太太出身将门,虽年纪不轻了,那将门虎女的气势比之当年却是不减半分,“若真的要动到板子,那便不能厚此薄彼,这府中凡是桀骜的,欠管教的,都得给我一个个敲打过去。”
姚允成听老太太话中有话,一时讷讷。
柳氏则在一旁不停的给他使眼色。
“娘是不是对征兰这桩亲事有何不满?”姚允成被柳氏催促不过,开口问老太太。
老太太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你方才不是说了么?自古儿女婚事听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征兰是你的女儿,她的婚事你们夫妇做主那是理所应当,我能有何不满?”
姚允成与柳氏听得此言,顿时心都放回了肚子里。
论身份老太太不仅是征兰的祖母,还是她的嫡亲姨姥姥,她若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他们便不好做了。毕竟虽然老太太与征兰隔着辈,可本朝一向是以孝治天下,万一老太太虎劲上来去告他们个不孝,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们。这天下,不仅是你们夫妇长着眼睛,看得出那卢家子孙都是些什么货色……”
“娘……”
老太太话说一半姚允成便欲争辩,老太太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插话,待她说完。
“我知道你们什么想法,征兰过了年便二十了,又是被退过婚的,自幼长在外祖家这才刚刚回来,再将她远嫁说出去也不好听。但若不远嫁,在这权贵遍地的京都,想为她找个称心如意的婆家,又委实不易。”
老太太一边说姚允成夫妇一边狂点头。
“只是,她外祖家远在千里之外,在京中无人,她又才刚回来,自也不会将自己被退婚之事随处乱说。那么,她被舅家退亲之事,又是如何传将出去,弄得人尽皆知的?这个问题,你想过么?”老太太望着姚允成。
姚允成一愣。
他旁边的柳氏有些慌,抢着道:“二姑娘不是有手帕交在京中么,她一回来人便来看望她,若说她不慎说漏了嘴,也是可能的。”
老太太瞥了她一眼。
柳氏低下头去。
“不管怎么说,征兰与佩兰是亲姐妹,那征兰与佩兰的夫婿,便是连襟。如今你们将征兰嫁给卢家,那以后为佩兰挑选夫婿时,便也只能从愿意与卢家三郎做连襟的人家里头挑选了。”
老太太说得气定神闲,姚允成夫妇却是听得目瞪口呆。
“好了,我乏了,你们回去吧。”老太太懒得看两人的痴傻样儿,下令逐客。
徐妈妈送了姚允成夫妇出去,回来便听老太太在那儿低声嘀咕:“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一样的又蠢又毒。”
徐妈妈从丫鬟手里接过补汤,端到老太太跟前,试探道:“奴婢这就派人去叫二姑娘回去?”
老太太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匙汤,摆摆手道:“让她跪着。若是连家里人给的这点磋磨都承受不了,以后去了婆家,如何得熬?这天下女子,在娘家或有过得顺和不顺的,但在婆家,就没有哪个媳妇能从头到尾过得一帆风顺的。她早些认清这个现实,将来的路,也能走得顺遂些。”
第4章
且不说柳氏回去后,姚佩兰听闻姚征兰最后只是被老太太罚去跪祠堂,又在那儿乱发脾气哭闹不休。
姚氏家祠里,姚征兰直挺挺地跪在蒲团上,看着上面自己生母的牌位,热泪涌出来又被她逼回去,涌出来又被她逼回去。眼前一时模糊一时清晰,但那泪到底也没流下来。
她一直记着小时候哥哥对她说过的话,他说:“妹妹你记住了,没爹娘护着的孩子,受再多的委屈都是理所应当的。但只要我们自己扛住了,就没人能真正的伤害我们。”
但事实上每次她受了委屈,都是哥哥替她扛住了。她心里明白,这终身大事,哥哥是不可能再给她扛住的,她也不能让哥哥冒着不孝的罪名为了她去与父亲作对。所以此番,她真的得自己扛住了。
大不了绞了头发出家做姑子去,也好过胡乱嫁了一辈子过得不人不鬼。
姚征兰有时候很羡慕自己的哥哥,因为他是男人。一个男人只要足够有本事,就能把自己的前程和人生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受他人摆布。
而她身为女子,注定了一辈子都要受人摆布。在娘家要受父母摆布,去了婆家,还要受婆婆和夫婿摆布。这样的日子,需得熬到七老八十,媳妇熬成婆了,才能够解脱。如此想来,生而为女子,是何等可悲可怜的一件事。
她也不知到底跪了多久,总之膝盖刺疼无比,两条腿都不像自己的了,这时外头忽传来寻幽惊慌失措的声音。
“小姐,小姐……”
姚征兰回头一看,见寻幽苍白着一张小脸哭哭啼啼而来,心中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强撑着东倒西歪地站起身。
“小姐。”寻幽奔过来一把扶住她。
“你哭什么?发生何事了?”姚征兰问。
“大少爷他……他从楼上滚下来,摔伤了。”寻幽哭着道。
“什么?摔得严重吗?现在他人在哪里?”姚征兰大吃一惊。
“被下人抬到他院子里去了。奴婢和入微出府不久遇上青岩和白鹿他们,看他们一头哭一头护着大少爷往府里赶,也未敢靠近,就看到大少爷头脸上血淋淋的。”
姚征兰一听这话,顿觉头晕目眩,也顾不得老太太说过不叫她起来就不准起来的话,由寻幽扶着跌跌撞撞地往姚晔的得一斋赶去。
到了得一斋,只见姚晔的两名常随青岩和白鹿跪在廊下,屋子里头人满为患。老太太,姚允成和柳氏都来了,再加上端水绞帕给他擦洗伤口的仆从来往,真是一团乱。
没一会儿,大夫来了,坐在床边给姚晔仔细诊了脉,又检查了头上的伤处。捻了两下颌下短须,又叹了口气,起身对老太太与姚允成道:“老太太,姚伯爷,贵府大公子伤势不轻啊。”
老太太急问:“不会伤着性命吧?”
大夫迟疑了一下,这才道:“应当不会。”
老太太松了口气。
大夫下去开药,姚允成也跟了下去。
老太太命人将青岩白鹿提进来问话。
姚征兰趁众人注意力都在青岩白鹿身上,对寻幽暗暗使了个眼色。
寻幽心领神会,悄悄出去了。
“今日大少爷好端端地出去,如何会这般回来?你们给我一五一十细细道来,不准有丝毫错漏或是隐瞒!”老太太厉声道。
青岩白鹿吓得一个头磕在地上,用已经哭哑的嗓子道:“小人一定如实禀报,不敢有丝毫欺瞒漏报。”
老太太指着青岩:“你先说。”
青岩抬起头道:“今日上午大少爷受工部侍郎家的二少爷杜公子相邀,去来燕居为刑部侍郎家的四公子庆生。他们把酒言欢吟诗作对,从中午一直喝到申时。小人与白鹿一直守在楼下,后来听楼上小二来报,说是上头酒席散了,大少爷喝得有些醉,让小人与白鹿上去搀扶。小人与白鹿刚刚踏上楼梯,便听得上头传来大少爷与人争执之声,赶到二楼时,便见大少爷从楼梯上滚落下来,头破血流。”
“如此说来,你们并未看见他是如何滚落楼梯的。”老太太道。
青岩摇头,“小人们确实未曾看见,只是,只是听说……”
“听说什么直言便是,支吾什么?”
“回老太太,见大少爷摔伤了,小人们吓得六神无主屁滚尿流,不及多问便急着带少爷回府诊治。离开来燕居时听旁人说了一嘴,说咱们大少爷在三楼是与南阳王起了争执,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大少爷这才摔下来的。”青岩道。
“你说与谁?南阳王?”老太太握着龙头拐杖的手一紧。
“他们是这么说的,老太太若是不信,可派人去来燕居打听。”青岩道。
老太太默不作声,只挥挥手让他们下去。
“娘,这个南阳王是何许人啊?”柳氏见老太太面色有些不好,忍不住问道。
老太太面无表情道:“他是恒王的嫡幼子。恒王是太后除了当今皇上之外唯一仅存的儿子,一向得太后青眼。听闻这个南阳王也甚得太后喜爱,按我朝惯例,亲王之下,唯有将来要继承王位的嫡长子或嫡长孙可被封为嗣王,其余子嗣,只能封为郡公。而这个南阳王,是恒王众多子嗣中唯一一个被封为郡王而非郡公的。”
柳氏用帕子掩着张大的嘴惊道:“老大怎会与这等人物起争执,还动起手来?岂不是要为家里招祸么?这也太不知分寸了!”
“夫人,如今事实未明,你怎可断言在此事中不知分寸的是我兄长?”自进来后一直没说话的姚征兰冷着脸道。
柳氏被她问得一怔,忍不住分辨道:“对方是郡王,又是深得当今太后喜爱的嫡亲孙子,身份何等尊贵。这样的人不管说什么话,听着就是了,又怎能与他争辩,甚至还动起手来?我看你长兄今日这酒是真的没少喝。”
“好了,都别在这杵着了,让晔儿好好养伤。”老太太由徐妈妈扶着站起身来。
柳氏见状,也只得起身跟着出去。
老太太走到门口,看到站在门内的姚征兰,也没追究她擅自离开祠堂之事,只道:“你留下,好生照顾你兄长。”
姚征兰俯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