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长林道:“这你大可放心,有我在,自然会保她母子二人周全,但凡损伤一根毫毛,我以性命相抵。”
扶风抿住唇,盯着战长林。
战长林环顾四周,道:“反正眼下战火绵延,便是下了山,你们也入不了城,这方圆百里又全是深山老林,除了山上的贼窝,应该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战火一起,短则数日,长则数月,车队受困于城外,饮食、住宿方方面面都存在问题,何况,随从里还有数名身负重伤、亟待救治的伤员。
扶风欲言又止,便想反驳奉云叛乱不一定是真,夜色尽头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是先前下山查探的那名护卫回来了。
众人精神一振,扶风也立刻望了过去,只见那护卫翻身下马,径直走到车前道:“启禀郡主,奉云县的确发生了叛乱!”
扶风喉头一紧。
那护卫继续说道:“卑职下山查探时,叛军正在攻城,城外烽火冲天,杀声四起,不少叛军还在集结的路上,看阵仗,一时半会儿不会息兵了!”
众人面面相觑,本以为碰上劫匪就已经足够晦气了,谁能想到,出了狼窝还能闯着虎穴?
战长林看回扶风铁青的脸,耸眉,道:“好事多磨啊。”
扶风站在车前,向窗内的居云岫道:“奉云县离州府不远,援军应该很快能到,想来等上几日,我们就会有入城的时机。今日遇袭时,卑职生擒了两名贼匪,得知了匪寨的下落,就在山林东去二十里处,郡主若不嫌弃,可先移驾寨中,一则暂作休憩,二则……根除匪患,造福百姓。”
最后那俩词,自然是从战长林那照搬过来的,后者站在树下,听得十分满意。
扶风却话锋一转:“当然,匪寨中是何情形,卑职也还不清楚,贸然闯入,或有中计的可能,郡主要是不放心,也可原道返回,快马加鞭的话,明日应能赶回永平县。”
战长林眼皮耷拉下来。
乱加什么戏呢?
居云岫道:“伤员情况如何?”
扶风道:“程大夫已在诊治,说是……尽量卧床休养。”
居云岫“嗯”一声,道:“去寨里吧。”
连夜回永平,必定少不了颠簸,伤员是最忌舟车劳顿的。府中人皆知居云岫看重家仆性命,耳闻此言,自生感动。扶风抱拳应了,又看向树下人影,低声道:“那那边……”
居云岫顺着看过去,默了默,道:“请他自便。”
山风峻急,吹得一座茂林呜声起伏,车队行驶在崎岖的林径上,在前领路的,是那两个被扣押的山匪。
居云岫担忧途中再次遇袭,又一次成为贼匪攻击的主要目标,吩咐琦夜把恪儿抱走,扶风随车保护,自己则与璨月独乘一车,两辆车隔得倒不远,前后都是护卫。
折腾大半日,大伙基本都困倦了,护卫们集中精力护航,也都不吱声,队伍很静,除了临时充任车夫、不停跟贼匪唠嗑的战长林。
居云岫支颐假寐,忍了一会儿后,吩咐璨月:“让他闭嘴。”
战长林不等璨月传令,先抱怨:“说了自便,又叫人闭嘴,哪有这样霸道的?”
“霸道”本人睁开眼睛,璨月忙对外道:“我家郡主疲惫,还请阁下说话时声小一些。”
战长林笑一声,还真换了极小的气音回:“是。”
夜渐深,前方道路也更逼仄,穿出茂林后,入目是一条堪堪可够车队通过的峡谷。一个山匪指引护卫关掉入口的机关,又被护卫压着率先入内,后方车队跟上,战长林坐在车前,抬头往上看,两侧山壁荆条密布,葳蕤的灌木映在月光下,暗影斑驳,内里不知藏有多少锋芒。
战长林感叹道:“这年头,做个山匪也不容易啊。”
山匪闻言讪笑:“可不是,就这机关重重的,我们老大以前都还睡不好觉呢。”
战长林道:“寨里还剩多少人?”
山匪黯然道:“今日是大买卖,寨里能上的都上了,剩下,都是些老弱病残。”
战长林道:“总得几个貌美的小娘子吧?”
山匪一慌,下意识说“没有”,战长林笑道:“怎么,合着你们只劫财,不劫色?”
就今日那三人追居云岫的架势,可显然不是只劫财的路数呢。
两个山匪哑口无言,心虚地低下头,战长林收了唇边痞笑,微侧脸,朝车帘内道:“恭喜,日行一善,佛祖长眼,会庇佑你婚姻美满的。”
车里,居云岫面沉如水,璨月手心浸着汗,道:“郡主已睡,烦请勿扰。”
战长林自然不信,咧着唇,转开了头。
不多时,众人穿越数道关卡,进入匪寨,诚如那山匪所言,寨里空空荡荡,的确不剩几个人影。扶风率人上前,一面包围,一面扣押余党,另派一支分队去解救受困寨里的妇孺,阒静的深山里喧哗声四起,间或传来女人的悲啼。
居云岫的马车停在寨口,等寨里整顿得差不多后,璨月下车,给居云岫摆好杌凳。居云岫依然穿着那袭华贵的嫁衣,衔珠凤冠整整齐齐地戴在头上,精心描过的眉眼顾盼流波,给月光一照,更美得人惊心动魄。
战长林站在一边,皱着眉收回目光,居云岫往前走,他跟在后头,及至寨口,黑暗里突然冲出来一条恶犬,战长林眼锋一凛,下意识把居云岫拉入怀里。
僧袍和嫁衣裙琚一缠,随风飘扬,居云岫凤冠上的珠钗晃动,冷冰冰地擦过战长林嘴唇,两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紧贴,彼此的心跳几乎要相撞出声。
居云岫愣在他臂弯里,半晌才想起来要推开,然而战长林已先她一步,松开了手,走入寨中。
“长林哥哥!”
与此同时,一个少女从被解救的人群中跑来,扑进了战长林怀里。
第5章 . 旧人 “等你叫我,叫长林哥哥。”……
十二岁的战长林扎着高马尾,抱着一把剑,规规矩矩地坐在墙下。
春风吹拂墙角桃树,花瓣飘入院里,十岁的居云岫坐在圆石桌前分礼物。
“这份给青峦哥哥,这份给平谷哥哥,这是石溪姐姐的,这一份……”
居云岫顿了顿,指住一个系了红丝绦的锦盒,嘱咐侍女:“这一份,给战长林。”
战长林坐在墙后,抖了抖耳朵。
侍女照居云岫的吩咐,捧着四份礼物走了,居云岫坐在原地,继续看书。春光明媚,花瓣簌簌飘落,一道少年声音从风里传来:“我也比你大,你为什么不叫我哥哥?”
居云岫仰头。
少年趴在墙头,头微歪,束高的马尾在风里飘扬,一匝匝的桃枝压在他身后,花开得浓又艳,偏压不住他明亮的、漆黑的眼。
居云岫不知道为什么,脸上微微发热,蹙着眉转回了脸。
“哥哥们都有过人之处,并不是单只年纪长,便可以做哥哥。”
战长林认真道:“我斩了北狄将军的人头。”
居云岫道:“匹夫之勇,不算过人之处。”
战长林沉默了会儿,道:“那你说一个。”
居云岫指尖掖在书页上,道:“青峦哥哥心思缜密,平谷哥哥枪法卓绝,兄长更不用说,智勇双全,人中龙凤,你呢?”
战长林想都不想,道:“我乖啊。”
居云岫一怔。
战长林一点害臊的自觉都没有,趴在墙头,如果有尾巴,简直要摇起来。
“我很乖的。”
居云岫望着他那双诚挚的眼睛,局促地闪开目光,道:“没有乖哥哥。”
战长林一笑,道:“所以,要叫长林哥哥。”
居云岫不理他,专注于书本,战长林欣赏她和桃花一样粉嫩的脸颊。
时光在春风里悄然走过,不知不觉,暮色四合。
居云岫道:“你怎么还不走?”
战长林道:“等你叫我,叫长林哥哥。”
居云岫仍旧不接话,战长林便求道:“叫一声吧,往后,都只给你叫的。”
——只给你叫的。
月光明晃晃地照在寨里,照着寨里紧挨着的两个人,一声“长林哥哥”后,少女开始哭泣,哭声像针尖一样,一下一下地扎入耳膜里。
众人目定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包括扶风在内,都震惊得彻底懵了。
居云岫移开视线,目光在虚空里凝了凝,举步入内,璨月惶恐地跟上,身后紧跟着琦夜一行。
居云岫的住处被扶风安排在寨里最安全、僻静的一处阁楼里,入内后,气氛僵冷得像腊月严冬。
璨月悬着心请示:“郡主可要就寝?”
居云岫面无表情,道:“不用。”
璨月抿唇,看居云岫在镜台前脱凤冠,忙上前伺候。
姆妈抱着昏昏欲睡的恪儿暂歇在外间,琦夜守在旁侧,两个人想着院子里的那一幕,脸色都十分难看。
很显然,战长林今日正是为救那一少女才会出现在树林里,并对那帮贼匪大开杀戒的。
至于救下王府一行,不过是顺手罢了。
想通这一点,琦夜只感觉四肢越发僵冷,连带声音也冷得锋利了。
“无耻……”
姆妈惶恐地朝屏风后望一眼,劝道:“姑娘快小点声儿,别给郡主听见了。”
琦夜忿然道:“本来就是,黏着郡主上山,借我们的势,帮他英雄救美,不是无耻是什么?”
幸存的两个山匪都在他们手上,想要入寨,最便捷、安全的方法就是随从居云岫上山,亏她先前还以为战长林是良心发现,要护卫郡主周全……
琦夜越想越恨,姆妈抓紧她的手,深深一叹:“郡主如今已有赵大人,至于他,早跟王府再无瓜葛,爱怎样,便怎样吧!”
一炷香后,居云岫从内室里出来,换了一袭深紫色齐胸襦裙,外罩赭红薄纱半臂,云髻峨峨,乌发间仅饰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摇。
“带恪儿去屋里睡。”居云岫吩咐完,径直往外。
却说战长林率先松开居云岫,走入寨里后,忽听得一声似曾相识的“长林哥哥”,等到回过神时,人已被一个哭啼啼的少女抱住。
跟众人一样,战长林也很是懵了一会儿。
少女身量还小,脑袋就到战长林胸口,他伸指头把那黑乎乎的脑袋戳开,见得一张涕泗交流的脸,眉头立刻就拧了起来。
却听得少女哽咽道:“别推我,我太害怕了,你再让我哭一会儿……”
说完又要一头扎进来,战长林戳紧她脑门,抵死不从。
便在这档口,居云岫等人已从旁边走过。
战长林瞄到居云岫淡漠的背影,脸色微变,看向少女的目光突然冷了些。
少女一心哭泣,自是不知,抹走一把泪时,目光被一位行走于月下的新娘攫走,定睛看后,更是惊为天人。
“天啊,好美……”
战长林黑着脸,召回她的魂:“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