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哑口,在他身后,一群朝臣、贵胄瞪着眼睛。
居云岫垂目:“扶风,把圣人的罪己诏给诸位大人念一念吧。”
丹墀下,扶风昂然应是,拿出提前准备的诏书,那一群人一看果然是黄绫圣旨,慌忙跪下。
扶风宣旨,声音穿透悲风。
四年前,赵霁向晋王献计,设计战青峦卖国,成功让二十万苍龙军葬身雪岭。
再然后,赵霁又设下圈套,在先帝驾崩后诱导永王、宁王杀至宣武门前,因一则错误的情报拔刀相向,自相残杀。
最后,赵霁拥护着晋王如期赶到城门之下,以谋逆之罪斩杀二王,成功登上皇位。
一幕又一幕的内情在呜咽的风声里逐一被公之于众,撕开那些尘封多年的、溃烂的伤口。
伏跪在地的一群人额头上淌下涔涔冷汗,全身如堕入冰层覆压的湖水之下,手足僵硬,目光呆滞,久久不能回神。
“怎……怎会如此?!”
“所以,当年的苍龙军并非受敌军埋伏,而是被赵霁算计,所以才死在了雪岭?”
“还有永王、宁王,他们并没有在宣武门前造反,而是中了赵霁的奸计?”
“这些竟是陛下授意赵霁做的?不,我不相信!”
“……”
扶风宣完旨,把诏书交到那名年长的朝臣面前,正色道:“刘大人侍奉圣人多年,应该识得圣人笔迹,这罪己诏是真是假,还请检验。”
刘大人接住诏书,打开来过目以后,神情更绝望:“……这的确是陛下亲手所写的诏书。”
众人如被雷霆劈中,原本就惨白的脸色更无人色了。
扶风收走罪己诏,刘大人双手一抖,竟似被抽走魂魄一般。
良久以后,严风终于收歇,刘大人颓然抬头,望向居云岫:“所以你假冒武安侯造反,是要向陛……”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临时改口,“向赵霁复仇?”
居云岫淡声:“是。”
“那武安侯呢?”
“我杀了。”
众人悚然。
刘大人悬着心,无数的疑惑压在喉间,不敢再问。
现如今,一切形势已再明朗不过,圣人驾崩,皇位空缺;赵霁被杀,悬头示众;居云岫、战长林手握重兵,离龙椅不过是一步之遥,就算他们这群人知晓这背后或许还有一些大逆不道的疑点,又能如何呢?
难道,还能问么?
刘大人悬心吊胆,认命道:“所以……郡主的意思是?”
“圣人临终前愿意与我和解,写下罪己诏,让位于肃王府,从此以后,大齐江山由我肃王府守护。”
众人倒吸一口气,刘大人道:“可是肃王跟世子都已牺牲,肃王府已经没有皇家后人,难道,郡主要让您跟战将军的儿子来继位么?”
底下议论纷纷。
“那怎行?那不是正统的皇室血脉啊!”
“他生父尚且在世,这要是叫他继位,那日后宫里岂不是还要再多一个太上皇?”
“可他又不是皇家人,怎能做太上皇呢?”
“乱套了,这要乱套呀!”
“……”
众人既担忧,又惶恐,生怕居云岫一意孤行,用最硬的手段扶居闻雁上位,就连刘大人也开始满额大汗,抬头欲劝时,却见居云岫一脸淡然站在丹墀上,缓缓道:“那照大人您看,我们肃王府何人继位比较合适呢?”
众人一怔,刘大人脑海里电光一闪,刹那间,胸口雷响。
肃王已薨,世子已殁,唯一的郎君又并非皇家血脉,那肃王府里,还有何人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
答案,根本就不消多想了。
刘大人面色灰败,望着面前泰然伫立、耀如春华的女郎,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这事发展到最后,竟是这样!
全场再次陷入冰封一样的缄默,战长林上前一步,提醒:“刘大人,问您话呢。这皇位该由谁来坐?”
刘大人身躯一震,心知再无退路,痛苦垂头:“我、我等……”
最终眼一闭:“……我等恳请郡主登基,早正大位,以主黔黎!”
刘大人说完,屈膝跪拜,众人或拱手附和,或还在面面相觑。战长林手一抬,苍龙军齐声高呼,气贯长虹,声撼天地。
“请郡主登基继位,以固大统,匡复社稷!”
“请郡主登基继位,以固大统,匡复社稷!”
“……”
一声一声,振奋人心。
当天夜里,人心惶惶了半个月的皇宫再次被一大片哭声笼罩着。
皇权更迭,天下易主,这座被晋王府鸠占近四年的皇城在一夜间从天堂沦为炼狱。
战长林巡视完,派人叫东宫那边的哭嚎声收敛一些,然后掉头西行,一炷香后,抵达永和宫。
已是深夜,漫天星辉似水,永和宫里静悄悄的,战长林怕居云岫已经睡下,没让通传,进来后,却见她一人站在空旷的庭院里,仰首望着夜空。
战长林不由仰头,漫天繁星闪烁,竟是前所未有的灿烂,明朗。
是在看他们啊。
战长林心里想着,阔步走到庭院里,用眼神屏退璨月,解下大氅,披到居云岫肩上。
居云岫回头,看到他,温柔一笑。
“忙完了?”
“嗯。”
“那我陪我看会儿星星吧。”
“就在这儿?”战长林质疑。
居云岫眼神疑惑:那不然?
战长林给她把大氅系紧,手在她后背跟膝盖窝一搭,把她横抱而起。
“嗖”一声,疾风拂面,居云岫环着战长林脖颈,只听得“沓沓”几声快而轻的动静,待得回神,人已被战长林抱到大殿屋脊上坐下来。
皇城里的宫殿台基极高,坐在屋脊上,如临高楼,夜风凛凛,视野开阔。
居云岫笑,靠在战长林怀里,解开大氅,把战长林也罩进来。
风吹在大氅外,大氅里面,两人紧紧挨着。
战长林挑唇:“这位陛下很体贴嘛。”
居云岫脸不红心不跳:“这位爱卿很浪漫嘛。”
战长林一怔后,笑出声。
月光如泄,漫天繁星闪烁在眼前,吹来的风似乎都温柔了些,二人挨在一起,望着星空。
“你说他们会看到吗?”
“会。”
“那看到以后,会不会高兴?”
“当然会高兴。”
居云岫目光渺远,不做声。
战长林开始提正事:“赵府已被封,府里人全部收押入狱,等候发落。宫里那些女眷则集中安置在东宫、昭阳宫两处,目前就是哭,声音有点吵,除此以外,没什么威胁。”
“朝臣们是不是还在商议晋王父子三人的丧事?”
“是,不过我要求以你登基大典为重。”战长林目光坚定,看向居云岫,“礼部那边定了吉日,就在后天,先在洛阳办登基大典,朝事稳定下来以后,再迁都长安。”
居云岫垂眸,找到他的手:“辛苦了。”
“这点事情不算辛苦,倒是你……”战长林回握她,“日后可能会很累了。”
最初决定推她上位,没想那样多,就想着至高无上的权利、荣耀,可今日一忙,才后知后觉权利、荣耀都是有代价的。
居云岫并不意外,靠在他怀里:“本来也没打算享福。”
战长林默然。
居云岫道:“刘大人今日所言不假,你我的五十万大军,是杀了朝廷将士,攻了大齐城池的叛军。这一仗,大齐一共阵亡十二万人,损失良田万顷,被烽火驱赶的百姓更不计其数。是我为全一己私心,才让原本繁华的大齐变成这个模样,我于天下有愧,没有理由袖手旁观。”
战长林胸口一涩,既心酸又动容,握紧她:“晋王残暴,有今日,完全是咎由自取,你我不过顺应天道。要真有你讲的那样严重,那我手上沾着那么多人命,还活不活了?”
居云岫摸着他的戒指,笑:“所以,战大将军日后更要尽心尽力,替百姓们保家卫国呀。”
战长林无声一叹,知道拗不过她。
“是,”战长林大喇喇应,“以你的智慧,再加上我这个大将军的辅佐,保准不出三年,这大齐一定民康物阜,海晏河清。”
居云岫莞尔:“那三年后呢?”
“三年后……”战长林琢磨着,“看你心情呗,你要是觉得做皇帝舒坦,还想建功立业,那我们就夫妻齐心,再创盛世;要是觉得累了,想歇一歇,玩一玩,就把担子扔给恪儿,跟我游历天下去。”
“那时候恪儿也才七岁不到吧?你不心疼了?”
“七岁也不小,该知道给爹娘分忧了。”
居云岫想到他上次提及恪儿做皇帝时,一副偏袒恪儿,生怕他遭罪受累的模样,啼笑皆非。
“对了,”战长林突然醒神,“说起来,恪儿还没认我做爹呢。”
居云岫也一怔,月光里,二人四目相对。
战长林要求:“下次见面叫他认我。”
居云岫笑:“怎么认?”
战长林想到自己上次跟恪儿解释爹娘一说时下的定义,道:“就说,他是咱俩睡一觉后冒出来的娃娃呗。”
居云岫:“……”
第104章 . 相认 “恪儿,我是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