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脆坐下来,指点她,“顺天府官至正三品,是整个长安城最高的官位,官家的身家性命,偌大的禁廷安危,都系在顺天府了,他们是要为官家拼命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别说他现在要九千两,就是要九万两,也是要批准的。”
允淑听完,明白了什么似的,认认真真的批个准字,恭顺的把折子摞起来,她说,“奴懂了,这是拿命在使银子哩,应得的。”
冯玄畅摸摸她的头,温和道:“你说的对。”
他多想拥她在怀里,只是不能,她坐在咫尺,他只能摸她的头来安抚她。
叹口气,他起来,问她,“你可曾同身边要好的朋友说起过你的身世么?”
允淑摇头,“没呢,六爷吩咐过,要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我很惜命的,从未同人提过。”
他踌躇着,“你昨日可在朱雀街遇见熟人了么?”
她低头想了想,道:“没有,昨日里不曾在街上遇到熟人过。怎么了么?”
第16章 常思,你不要学李修葺那……
他说没事,又嘱咐道:“尚仪署那个素来同你交好的青寰,往后你离她远些,不可再交心了。”
她以为大监大人知道了她被排挤的事情,忧心她想不开来开解她呢,就笑了笑,回:“双喜说过了的,以后我不理她便是,我不伤心,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晓得她名利心重的。”
他想,何止名利心重?想法还恶毒呢,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觉得自己很聪明,听了个连证据都没有的话儿,就妄想来拿捏他了,不自量力。
他夸她,“真是个听话的好姑娘。”便起身回桌案去继续批奏折,等手里二十几道折子批完,他才起身,唤了人进来燃上香,嘱咐允淑午时等他一起用饭,就揣着折子出了内书堂,往乾和殿去。
乾和殿守门的小黄门跟他打个千儿,禀他说官家正在后/庭小憩。
他嗯一声,轻手轻脚的去了后/庭,瞧见官家躺在长椅上,便随手扯了云丝毯替官家盖上。
官家听到动静,睁了眼,瞧着是他,便坐了起来,恹恹道:“厂臣,孤近日觉得身子骨越来越差了,时不时总是瞌睡,太医也诊不出个毛病,奏折都得交给你处理,孤这是不是大限将至了?”
他把奏折放在小案上,给官家行叩拜大礼,“官家别这么说,您正当壮年呢,只是暑气重,老百姓常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现在瞌睡都是正常的,等立了秋,还要再困些时候,天转凉了就好了。”
官家乐呵呵的,“就你说话最贴心,孤年纪大了才即位,有你伺候在身边真好,省了不少心。”
他说都是官家栽培的好,能为官家分摊忧虑是他的福气,顺口提了句言青和查高金刚买卖官职的事。
“西厂那边说干爹卖官位,臣是万万不信的,他那么大年纪了,也不缺那几两银子,何故会去做那黑心的买卖?干爹一手提拔我到今天,我还是信他的。”
官家咳嗽两声,他忙去给官家拍背顺气儿。
“高金刚他是辜负了孤对他的信任了,你进宫时间短,不知道他手底下有多少烂账,若不是西厂查江南的水利查到了他身上,孤还不知道要被他蒙骗多久!”官家指指长椅案头的柜子,“你看看,都是言青和送过来的,一桩桩一件件,他高金刚就是死十回,都不够。”
冯玄畅过去拉开柜子,从里边捧出一摞的账本和册子,翻开来看。
他抑不住的颤抖,高金刚果然是倒卖二品官职给了一个世家子,这世家子就是现任州牧,顶替了他父亲的位置,安享冯家百十口人命换来的滔天富贵。
官家看着他,只是有些怜悯,贵为天子他不能有错,即便是错了,也不是错,他不能跟一个臣子认错,只是叹道:“冯州牧一门忠烈,孤自会为你家修建宗祠。”
冯玄畅手一抖,俯身叩拜,“官家圣恩,臣感激涕零。”
他不须多说什么,剩下的事情官家自然会秉公办理。
只要把这些事儿挑开,搁在官家眼皮子底下,甭管把事情挑到面皮上的人是谁,他要的不过是官家一个态度。
退出乾和殿,他肃了脸,回内书堂,廷牧已经早早侯在那里,见他回来,上前回话。
“掌印,都已经查清楚了,那荆州牧是个酒酿饭袋,吃着父辈上传下来的祖业,日子过得丁点儿也不安生,纳了不少的妾室在家养着,他夫人何氏是商户之女,在家中并无地位,那叫青寰的女司是何氏长女,却不得荆州牧的喜欢,荆州牧最宠的是小妾沈氏,那沈氏才怀了孩子,何氏在府上碍了她的眼,正好逢上女司大考就被撵来长安探亲了。”
冯玄畅嗯声,“还有其他的么?”
廷牧说是,“这青寰出生的时候有小疾,倒不是什么大病,也没病根。”
“沈念可过来了?”他问。
“沈御医在隔间侯着吃茶,正等您呢。”
冯玄畅没再说话,理理衣裳去见沈念。
沈念正吃着茶水,瞧着他一副沉淀淀的样子进来,就叹气。心道这是有人又要倒霉了,他明明是个大夫,自从认识了冯玄畅后,已经越来越违背行医救人的初衷,快变成这宫中杀人于无形的顶尖刽子手了。
他调侃道:“我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做派,倒是很得你中意。”
冯玄畅揶揄,“大侠风范有什么不好?”他肃了脸,板板正正的:“回头你借着去给尚仪署小女司们诊平安脉的由头,送那个叫青寰的女司上路吧。”
沈念惊诧:“一个小小的女司,竟然值得你让我出手?”
他垂着眼喝茶,轻描淡写的,“她提了她担不起的条件,活着便是祸害,你送她上路,全是我给她的体面,廷牧说,这女司出生时有小疾,没有病根。”
沈念想,这人真正会为难人,没有病根还要他让人家病逝。
同冯玄畅说话,不能说的太明白,有些事一点就透,说多了就是错。他把茶盅里的茶喝尽了,说至多两年,宫里实在不想待下去了。
冯玄畅拿眼乜他,“那不成,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舍得留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内廷里无依无靠?”
沈念扶额,略一漾攒个会心的微笑来,“我说不过你,你这个人心肠最坏,若不是为了你,我舍了自由身留在宫里?我图做个清闲人不够自在么?”
冯玄畅笑笑,“图你心里有我,常思,你不要学李修葺那没良心的离我而去,这禁廷,我一个人难挨。”
唉,他同他说话,越来越是没正形,两个爷们说这这种话不是叫旁人难为情么?
沈念起身,一弹袖,“你司礼监的茶水我都快喝不起了,得,走人。”
冯玄畅送走沈念后,吩咐廷牧去尚膳间取食盒,特别交代廷牧,多要一碗红烧肉。他说允淑正在长身体,得好好补补。
允淑此时正在内书堂坐着发呆,她手里的折子已经整理完了,蓝批小字写的颇有风骨,个个像刀子刻在纸上似的。
冯玄畅拎着食盒回来的时候,她刚好无聊唱完一曲春江花月夜,余音还未散去,听到有人拍掌,她回头,含羞带怯,“你领食盒来了?”
“嗯,红烧肉,”他打开食盒,把菜摆出来,“还有你爱吃的水煮鱼片。”
允淑两眼放光凑到桌边,主动搬椅子坐下,“大监大人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
冯玄畅沉声,“李府上了年纪的管家说的,吃吧。”
她实在是饿了,回宫的时候没用早饭,笠韵只顾着给她收拾首饰和衣物,临走才塞给她两块甜酥拿来填肚子,那点心一口便没,根本就不打饿,她饥肠辘辘的做了一上午的工,前心贴着后背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也就没跟冯玄畅客气,拿了筷子去夹菜。
两人吃完,允淑把残羹剩饭重又装进食盒,过了晌她就要去掌执文书殿那里当值,便揽了送食盒回尚膳间的差事。
冯玄畅没留她,只是嘱咐她下了职就让廷牧去接她。
廷牧听了,站在在门口傻笑,跟着掌印这么久了,他还没见过掌印大人对谁这样上心过。
他觉得允淑很有本事。
允淑不好意思,腼腆着回,“这不太好,宫里没这规矩。”
冯玄畅说规矩是人定的,旁人的规矩他管不着,司礼监的规矩就是他。
允淑默,心想成吧,您就是这司天监的天,这禁廷除了官家您最大,顺着您总是没错的,掖掖手客套道:“酉时细音值夜,我就下值了。”
冯玄畅似笑非笑看她,“我知道。”
她脸一红,拎着食盒挑帘出了门,头也没回的往掌执文书殿去。
未时日头正毒辣辣的晒着,许多清闲宫人拿着小扇聚在阴凉处闲聊,允淑顶着毒日头经过的时候,不经意听了一耳朵,她们在谈论沈御医和冯掌印谁长得更好看些。
允淑没见过沈念,心里也没个对比,倒是觉得沈御医能在姿色上同冯玄畅平分秋色,那定然也是长得漂亮的人儿。
她将食盒送回尚膳间,就直接来了掌执文书殿,两日未来,殿门前多了个大水缸,缸里种着一片荷花,开的特别美,沁着丝丝幽香,她驻足携一枝花凑上去闻,身后有人唤她。
“大姑,这花儿你喜欢么?”
她回头,竟然是小七,心里有些讶异,问他,“你怎么来掌执文书殿了?”
“大监大人提我做了掌执文书殿的内侍,平时就搬搬旧卷宗拿出来晾晒。”小七回她,又问了一遍,“大姑,这荷花你可喜欢么?”
她说喜欢,却松了捏花的手,眼里带了些淡淡的哀绪。
荷花好,她幼时常常缠着母亲带她去小荷塘泛舟,母亲的身上总带着荷花似有似无的清香味道,她闻着这味道入睡就很踏实,每每都能做场好梦。
只是荷花清香常有,母亲却已经不在世上了。
小七欢喜地跟她讲,“是大监大人让人挪来的,说大姑闻着这花香,心神能安宁些。”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鼻子一酸,嗡哝着:“大监大人有心了。”
小七瞧她不怎么开心,便岔了话头,“大监大人说了,您三个月后要大考,怕闲不下来没时间看书,昨儿刚从皇后那里求了恩典,给咱们掌执文书殿拨下来五位女使供侯使唤,您叫她们忙,下值前查一眼就成了。”
第17章 大监大人寿安。
她答应着往殿里去,心里感慨,大监大人给她铺了条康庄大道,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她能平步青云吧?
只是平步青云又有什么用呢?她并不想一辈子留在宫里,进宫是为了报答内官老爷把她从宁苦买回来的恩情,不然,她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她装傻充愣明面上不说,心里却明白的很,内官老爷让她进宫,又想让她去学歌舞,只不过是想让她伺候官家,盼着有朝一日把她送到官家跟前,若她得眼,能被官家封嫔封妃,内官老爷就能得到更多好处。
身为朝廷命官之女,她从小耳濡目染,泰半官员送女儿进宫,就为了有朝一日能被圣宠,光耀整个门楣,从来不管宫中岁月蹉跎,美人迟暮,凄凄惨惨戚戚。
尽管她那没出息的父亲为官糊涂,可到底对自己的儿女是好的,没有为了自己的官位和前程,把她和姐姐当讨好官家的棋子。
她进来殿,去几案处盘腿坐下,那些新拨来的女使们正忙的不亦乐乎,誊抄的誊抄,理卷宗的理卷宗,清扫书架的清扫书架。
四处打量,没看见女书,她疑惑,问小七,“女书今日未过来当值么?”
小七回她,“女书的侄女靖城县主出嫁,她做姑母的要去席面上吃酒,昨日就告假了。”
她点头,又问小七,“你头上的伤可好些了?散淤的药用了么?”
小七抱过来摞卷宗搁在桌上,念叨她,“用了用了,已经消了不少,大姑你力气实在大,以后对别人下手可要轻些,旁人经不住我这么抗揍的。也亏了沈御医降尊亲来给我瞧了瞧,他开的药甚是灵验,两副下去,立时就消肿了。”
“沈御医是沈念?”她问他。
“大姑也知道?”小七公公嘀咕,“沈御医还真是名扬天下。”
她摇摇头,笑着去翻看卷宗,拿了小狼毫,一笔一划的誊抄。
小七赶眼色,悄悄退了出去,在外头的席子上晾晒发黄的老旧卷宗。
偶有风吹过,也是裹着热浪,贴在身上立时叫人觉得蒸的慌。
这样热的天,人人都躲在屋里不出来,鸣蝉呱噪了一个下午。
晚上廷牧来接允淑,抱了个柳条编的框子站在宫灯下,时不时擦两把汗。
允淑出来,瞧了瞧廷牧,斟酌了下问他:“大监大人已经用过膳了吗?”
廷牧鞠身回她,“还未,官家方才身子不适,传掌印去了乾和殿伺候,现下还未回。”
她抬头望望,天上星河灿烂,垂了眼语气轻快道:“咱们去尚膳间领食盒去。”说着提步往尚膳间走,边走边问,“大监大人平时都爱吃些什么?”
廷牧快步跟上去,“掌印没特别爱吃的,倒是有特别不爱吃的。”
允淑脚下略慢了些,侧头想了想,“都是什么?”
廷牧哂笑了声,“各路下水带味的,还有十三香的佐料,秋天的荽。”
这些她也不爱吃,荽的话,提鲜甚好,他也不爱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