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六顾顶轿子,送允淑回来,允淑心里记挂着李允善,连吃东西都没了胃口,孙六开解她,“凡事都别太钻牛角尖,往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能过一天是一天。”
她看着双喜给她收拾的包袱,从出宫还没打开过,离大考只有三个月了,她咬咬牙,“六爷您说的是,我不能消沉呢,姐姐还不知道在哪里等我,我得振作,得在宫里混出个样子来,最起码,得能护住姐姐。”
强打起精神来,她吃了两个白面馒头,含着眼泪背书。
时候晚了孙六得出府,送走孙六,她一个人在院子里背到亥时。
管家回府的时候来禀她,说内官老爷在相国府醉了酒,晚上就不回了,让她明日收拾好了直接回宫。
她答应着,管家走了,她直到把厚厚的一本典籍诵完,才去睡了。
两只灰雀蹲树枝上互相梳理翅膀,一支海棠枝条沉甸甸的挂在雕花窗。
笠韵推门的时候,正下着清雨,天还昏沉沉的。
他替允淑收拾着东西,把衣裳叠整齐了,又抓一把首饰塞进包袱,抬脸眼巴巴看着允淑,露出一排糯米银牙,“小夫人上次进宫天也不好,这回还是下雨,看来老天爷也知道宫里日子苦,想留小夫人呢。”
允淑摇着扇子,一手托腮,没什么兴致,“这雨下的不大,倒是绵密的紧,上次这样的景色,还是初春呢。”
笠韵说是,紧着把东西打包,擦擦头上的汗,提醒她,“小夫人,时候不早了,咱该走了,再晚就赶不上时辰了。”他挎着包袱出门往马车上安置,允淑跟在他身后撑了伞。
赶车的小厮照旧已经等在府门外,戴了斗笠来接笠韵手上的包袱。
辞了笠韵,允淑招呼赶车的小厮上路,没用多久就到了宫门,现下允淑已经用不着别人引着走了,这路她都认得。
背着包袱回来尚仪署,她先到崔姑姑的处所来点卯,外头守着的女使见她回来,满脸笑意相迎,“大姑,崔掌仪正等您呢,随我来吧。”
允淑跟着女使进屋,崔姑姑正由人伺候着上妆。
她簪了花钿,柳叶眉弯弯的看过来,“丹画和青寰我还没见,先见你,上殿那边的意思,让你去司礼监伺候睑书,往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有些事情我得给你嘱咐明白。”
允淑嗯一声,站在那里恭听。
“三个月后就是大考了,你到时候还是要回来殿试,这是其一。其二么,司礼监是二十四衙门中的首席衙门,三法司录囚、提督京营,东厂等大权都属司礼监。你这是去了肥水田当差,行事要比之前更小心才是。”
允淑知道,树大招风人为名高,崔姑姑都说这是肥水田的差事了,旁人还能没个惦记?她点头,“崔姑姑的话允淑都记下了,一定处处小心谨慎,恭谨自守,当好值。”
崔姑姑摆摆手,“你去吧,春荷给你带路。”
女使比划个延请,道:“随我来吧。”
尚仪署与司礼监隔着道厚厚的宫墙,要去司礼监需绕过长长的甬巷,甬巷是宫人们做事跑腿常常经过的地方,每天每个时辰都有忙碌的宫人身影。
春荷在前头引路,喜笑颜开的同她说着话。
“听说,是冯掌印在官家跟前举荐了你,当时太后正巧也在,便问冯掌印,可是那日祈福祭祀典礼上写得一手好字的女官?冯掌印回说,正是。”她学的惟妙惟肖,仿佛亲眼见着了一样。
允淑同她打趣儿,“那大监可有夸我心灵手巧什么的?”
春荷笑,“冯掌印从来都是一副阴沉脸,能被他举荐还不成?指望他夸人,那太阳可得打西边天上出来了。”
允淑缄默,冯玄畅这个人么,看着是阴沉沉的,又官大权大,别看没比她长几岁,可这宫里边当差的,谁在他跟前也不敢轻佻。
北长街修的四直,早晨的清雨停了,路上留下浅浅的水洼,浸湿了绣花鞋。
到了司礼监偏殿,春荷跟带刀卫说,允淑是尚仪署过来睑书的女官,往后在这里当值。
带刀卫瞅瞅她们,转身去偏房叫出来位嬷嬷。
嬷嬷说,在司礼监当值,要验明正身,叫允淑跟着她进屋里去。
所谓验明正身,除了把她里里外外摸个严实,还有一桩特别的,就是检验她是否是处子之身。
虽然检验的是位嬷嬷,到底还是叫她难为情,站在那里无所适从。
嬷嬷叫她放松些,说是她有经验,一看就成。
验完身,允淑红着脸出来,春荷瞧着她乐的合不拢嘴,“成,这就算是把人送到了,我这就回崔姑姑那里回话去。”
她跑的倒是快,允淑看着春荷的背影,发了会儿呆。
带刀卫唤她两声,领她到偏殿去。
第15章 掌印碰上事儿了?
偏殿内每隔三尺挨一个书案,许多秉笔正在处理文宗。
带刀卫把她带到内书堂,禀一声儿,“掌印,人到了。”
冯玄畅放下狼毫小笔,嗯一声,嗓音有些低沉,“允淑,你进来。”
她一听是冯玄畅,没等带刀卫说话,急急挑了帘子进来,两步走到案前,嗫喘道:“我有桩急事同你说。”往前凑了凑压低声儿,“西厂,言督主在查我姐姐的下落,这可怎么好?他还说,若是找到了,要把姐姐充为官妓,姐姐她向来清冷,又是饱读诗书的,真被西厂捉了去,就不能活了。”
“别说话。”冯玄畅做个噤声的姿势,把她拉过来理理她额前的头发,递给她一只小毛笔,“拿着这个,到旁边坐着批各督抚递上来的宫中档,都是些个人私事,能批则批,不能批或是拿捏不准的,分出来,午时再统一交给我处理。”
她握着小毛笔愣愣的,一时没反应过来,狐疑啊一声。
他解释,“多做事,少说话,别人都在当值,私事下值再说。”
她只得迟疑着,溜溜的走去旁边的小几案坐下,几案上摞着十几本密封的折子。抬脸去看冯玄畅,他人已经一本正经的坐着翻看奏折,高挺的鼻子,清秀的眉眼,她心里感叹,真是如花似玉的公子。
像诗文上说的那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真好。
视线再挪到冯玄畅手上,看了看毛笔,她噘嘴,颜色不一样呢,他拿的是朱笔,该是在替官家批阅奏折的,官家还真是信任冯掌印,要紧的折子都能交给他。
觉察到允淑的目光,冯玄畅侧头微微一笑,“好看么?”
允淑的脸蹭的红起来,直红到耳朵尖尖,收回目光埋头看折子,嘀咕着,“是好看,就是这一笑笑的人心里花枝乱颤。”
她嘀咕的小声,冯玄畅也没听见,继续批阅奏折。
允淑也不敢再打扰到他,认认真真的拿小毛笔在折子上勾画着。
冯玄畅说,都是私事,果然都是私事。
折子上除了跟官家讨赏金,讨庄子,讨奴役的,就是请求官家赐婚,休妻,告假祭祖的。
她揉着头,盯着手里的折子,登州府藩台要纳良妾,按惯例上奏,她批个准。
泉州知县老母病故,丁忧三个月,她吃不准,思想着知县告假这桩事,为什么会递到宫里来?不是禀告上一级官员就能行的事儿吗?既然递到内书堂,怕是当地的上级也觉得难以决定,既如此,她也不好批了,就干脆挑出来放在一边。
六本折子理完,外头带刀卫又来报,说是尚仪署有女司求见掌印。允淑偷偷打量着冯玄畅,只见他微微蹙着眉,问带刀卫是谁来求见,可否认识?
带刀卫摇摇头,“生面孔,但是说有要事,要单独与掌印您密谈。”
冯玄畅抬头,轻笑一声,“尚仪署里还有这样有胆色的?叫她去小室等我吧,我随后过去。”
带刀卫唱诺,提刀出去了。
允淑赶紧收回目光,继续理折子,冯玄畅搁下手里的奏折,起身走过来,拿起她挑出来的折子看了两眼,指指上边的小字给她看,温声道:“这知县丁忧,头三个月刚去了父亲,这月又去了母亲,准他丁忧半年,让衙门的师爷代为理案。”
她哦一声,按冯玄畅说的批注,写好了拿给冯玄畅过目。
冯玄畅看过后很是满意,点点头递还给她,“你且先批着,我去处理下琐事,有事你唤廷牧,他就在外头守着。”
她说好,低头继续理折子。
冯玄畅出来内书堂,往小室去,进来门看到等他的人,愣了下,他瞧着是允淑在尚仪署的朋友,攒了些和颜悦色,在椅子上坐下来,问道:“你是尚仪署的青寰?”
青寰捏着帕子给他揖礼,“大监大人寿安,小女是荆州牧青辙嫡长女,现在尚仪署任职,不成想大监大人竟识得,小女惶恐。”
冯玄畅指指她旁边的凳子,语气不咸不淡,“坐吧,你找我要商议什么事?”
青寰瞟了一眼板凳,没坐,缓缓开口道:“昨儿说来也是巧,我同母亲在朱雀街买首饰,听到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我想,大监大人一定也很感兴趣。”
冯玄畅在桌子上叩叩手指,“哦?说来听听。”
青寰再揖礼,“西厂言督主正在缉拿潜逃的李节度使家次女。”
冯玄畅脸色沉了沉,“你知道那女子的下落?”
“不,节度使家的次女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倒是知道”她抬眼,望着冯玄畅,“他家幺女在何处。”
冯玄畅坐在那里,冷笑一声,“那幺女是谁?又在何处?”
“这件事大监大人不会不知道吧?您可是高伴伴的义子,高伴伴没同您说起过允淑就是节度使家三姑娘?”
青寰略有些诧异,她本以为这事冯玄畅不可能不知情,盘算好了要拿这事来挟一挟他。
冯玄畅心里不痛快,被这样一个小角色拿捏住,那他以后就是个笑话,白白爬到这样的位置上了。
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定定的看着青寰,半晌嗤笑一声,“你是如何断定我知道这件事的?你又如何证明允淑就是节度使家的幺女?”
青寰攥紧了手怕,毫不怯弱,“她亲口承认的,难不成还能有假?倘若大监不信,大可传了允淑来,咱们到官家跟前分辨分辨。”
冯玄畅幽幽道:“你没有直接去官家跟前告发,而是来找了我,怕不是想去官家面前分辨的,你想从我这里讨个好处?以小博大这种事除了我,还没有第二个人做成功过。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青寰轻笑,“大监大人,小女身为官女,若死在宫里,您这位司礼监掌印怕是会被半数朝臣弹劾,小女这条命倒没什么,大监大人一片光明坦途没了,不是得不偿失么?”
冯玄畅握握拳,字从牙缝里蹦出来,“你在要挟我?”
“不敢。”青寰捏捏帕子,“只要大人安排我去皇后殿里伺候,这桩秘密青寰就把它烂在肚子里,永不提起。大人觉得如何?”
他冷冷,“你如此精于算计,叫我如何相信你呢?”
“作为交易,大监大人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说。”
“很不用,这禁廷我想知道的事情没一样瞒得住。”冯玄畅负手,脸上又是平常的模样,“你母亲尚还在官驿小住,我会让她和你的弟弟妹妹在长安多待些日子的。”
青寰脸色一瞬煞白,咬唇绞着手里的帕子,想,冯掌印这是拿她母亲和弟弟妹妹的安危来堵她的嘴了。
她志在必得的来,没成想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叫别人把她全然拿捏住了。
冯玄畅瞧她的脸色,在心底冷笑,这样随时都可能把事情捅出来的人,对他来说是威胁,威胁留着总有一天会出事,与其以后可能为此身处险境,不如除之后快。
“崔姑姑那边,我会过去知会一声,去了皇后殿,你仔细你的舌头,若是舌头不听话儿,可是三副棺材。”
冯玄畅头也没回的走了,好半晌青寰才从怔愣里回过神,腿脚发软的瘫在地上,她拍着心口安慰自己,“没事的,所求如愿以偿,所求如愿……”她忽而一震,方才大监大人说三副棺材?
她扶着东西起来,手都颤着,天晓得她是鼓了多大勇气才敢来的。她想,怎么会有人如此猖狂,连官妇都不放在眼里。
再想了想,开解自己,这也没有什么,只要大监还想前程似锦,她就是安全的,这不是已经答应让她去皇后殿了?以后平步青云,全看她的本事了。
冯玄畅出来,一路上铁着脸,这事不能拖,得尽快处理。到了内书堂,他唤廷牧。
廷牧瞧他脸色差,立时就知道事情不简单,打个千儿问他,“掌印碰上事儿了?”
他点头,“你着人去查查荆州牧的家事,再替我查查尚仪署的女司青寰,去太医院诏沈念来见我。”
廷牧动作利索,悄无声息的退出去,谁都没注意着。
冯玄畅推门进屋,允淑还在低头理折子,撑着头咬笔尖,皱眉思索的样子十分认真。
听着他进来,往这边看了看,又低了头。
他拽拽曳撒,提步走过去,压低身子挨着允淑,和她一起看折子,他说,“允淑,这个折子你很为难么?”
允淑点头,“嗯,这顺天府上月才得了赏银七千两,这月又跟朝廷要银子,贪心不足蛇吞象,若是批了,下月狮子大开口,上万银两也是敢要的,可若是不批,免不得会有人说朝廷苛待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