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样的人,只在意赢。将来的后宫,凭她多少女人,我白握瑜已然赢了。”
金贵妃捂着心口喘息不迭,这个十四岁头发还没及笄的小丫头,说出的话没有一句恶毒的字眼,却字字珠玑直戳她心,比起方来折辱她的刘昭仪、安贤妃还要恶毒百倍,自己在这宫里叱咤半生,曾经恩宠无双,位居副后,金堆玉砌的人生,临终蒙受一个黄毛丫头的鄙夷羞辱,简直枉做了一回人!
握瑜唇畔忽闪过一抹诡异的笑,道:“我姑母没有来吧,果然她从未将你放在心里过,你不过就是她手心的一个小丑,你在这里每刻都生不如死是不是?”
目空一切,傲如孔雀的贵妃娘娘金丝笼里娇生惯养出来的,怎能忍受陋屋破室,残垣断壁,这就是你不如我姑母原因,她可是死尸堆躺过,猛兽牙边脱生,淌着血活过来的,区区冷宫算的了什么,不妨叫你做个明白鬼,金茂丽,你从前初进宫时也是如履薄冰,对谁都恭敬礼让,如今何以变得不可一世?
金贵妃不知她又要说什么,心头惧的厉害,目光如毒蛇直视着。
握瑜对旁边戴着帷帽的两个人道:“成嬷嬷,史嬷嬷。”两人躬身福了福,伸手摘下来帷帽,晞色渐亮,一灯如豆,面目清晰地露出来,金贵妃赫然下了一跳,起身连连后退,抵着蛛网密布墙壁,脸上血色全无:“你们.......你不是死了吗?”
那史嬷嬷正是日夜在身侧侍奉的最得信重的心腹,成嬷嬷是从前甫进宫时跟着她的,甚是忠心,一路经其指点,从五品美人升为了一品贵妃,跃然妃嫔之首,因为知晓秘密太多,五年前被她下了砒毒,咽气前扔到了乱葬岗,是鬼魂来索命了吗?
成嬷嬷上前一步,屈膝对着她行个礼,道:“奴婢知道娘娘功成名就时自会灭口,所以提前十日就在吃解毒丸,当然,后宫皆是皇后娘娘的人,要欺瞒贵妃娘娘一个假死太容易了。”
金贵妃指着她:“你们都是皇后的人?为何还要助我?养大了我这只老虎来咬她吗?”
握瑜冷笑:“说你是个蠢的!”
成嬷嬷道:“奴婢奉娘娘之命在贵妃娘娘微时结识相交,指点娘娘争宠上位,力图做大做强,威慑众妃嫔,以一力抗衡十力,老虎对峙群狼,群兽角逐,皇后娘娘稳坐高台观斗。”
握瑜道:“不仅于此,陛下是个仁厚儒弱的性子,姑母深谙相处之道,做他的皇后只能温淑贤良,而要掌控六宫,便需要一个强悍的面孔挡在她前头,嫔妃们皁丝麻线,相互绊藤制衡,而她只需,纵横间之。
我姑母心中从不指望帝王之宠,唯一心心所念是保住表哥的储位。”
史嬷嬷也躬身道:“奴婢得娘娘您的提拔,日夜侍奉身侧,自尽心尽力,俯首贴耳,娘娘决断不下时奴婢要推波助澜,六宫里谁妨碍了娘娘要出谋划策,娘娘得意时要捧托赞美,娘娘爱听的话,奴婢尽可说,奴婢的忠心您懂吗?贵妃娘娘。”
金贵妃目眦欲裂,尽是惊恐。
握瑜笑道:“听懂了么,这叫捧杀,将欲其亡,必令其狂!”
史嬷嬷又道:“当然,奴婢还有一个使命,做皇后娘娘的眼睛。”
金贵妃彻底崩溃,捂脸大哭一阵又大笑一阵,鼻涕和眼泪淌了满脸,颤抖的手指着两个嬷嬷:“你们.....你们......”
握瑜笑靥如花:“金茂丽,我姑母即敢让你上位,手里自然把握着你的命门,她只要翻翻手掌,就能让你不可超生,你在这深宫十余年不过是一场笑话!你从来不配与我姑母斗,此次你能统摄六宫得意几日,不过是余霞散绮,最后的辉煌罢了。所有的事情我表哥是不知晓的,我姑母有意要试炼刀锋,表哥不过一招半式,你就全盘尽输。”
金贵妃仰天悲嚎一声,表情狰狞地朝握瑜冲过来“你这个恶毒的小贱人!来诛我的心.....”
两个嬷嬷早防备着,双双挡在面前,齐齐动手,一个扬臂挥去一个耳光,一个抬腿朝小腹踹了一脚,金贵妃重摔在地,发髻大开,簪环铛铛落了一地,俯在地上尖声痛哭,悲如哀雁,屋子四周荡着震耳的回音。
这时,宫正司一行人端着白绫来至:“娘娘,辰时已到。”
握瑜朝嬷嬷摆摆手指,几个内监进来抬起步辇,临出门停了停,对执刑的人说:“贵妃娘娘千金之躯,体面尊严总要留的,可莫图省事一劳永逸,要徐徐渐进,到一半时停一停让她歇口气,多歇几回。”
言下之意,勒到将死留一息,待缓过气来,再重头勒,反复几次,好比钝刀子斩首,一刀下来未死再砍,要知道,死亡那一霎并不痛苦,最恐惧的是死亡来临前,此举是将这痛苦和恐俱扩大到极限。
金贵妃眼球猩红,直恨不得立刻化作最凶煞的戾鬼,咬断那个小姑娘的脖颈,拉着她一起进地狱下油鼎,凄厉地喊道:“白握瑜!本宫诅咒你!!到死那天你也当不上皇后!生下孩子全部夭折!被君王弃如敝履!!”
握瑜当作没听见。
想在这深宫立足的人,就得无惧鬼蜮。
第9章 生而为女子,谁不想做凤凰(3)……
午后元和帝亲来探视,仔细询问了饮食汤药,见她面色苍白不由愈发心疼,连连道:“好孩子,受苦了,都是朕的不是,不知那是个蛇蝎贱人,幸好你存了命,不然姑父岂非愧疚一辈子。”
握瑜也哭的像个娃娃,淌着泪,模样楚楚:“谢姑父垂怜,瑜儿不疼,只要表哥无恙就好,只要表哥安好,瑜儿粉身碎骨也无惧。”
她想着,皇帝至情至性,也许,还可以再争取一下。
元和帝明白了她的心意,叹着气道:“你倒对他痴心一片,也是了,你们青梅竹马,朕早该想到的,怨不得他将你抱回了含章殿,可惜了......好孩子,你一向兰心蕙质,该明白,他将来是要肩负社稷大旗的,扛日担月,责任重大,这婚姻便不能随心所欲,若你实在难弃痴心,只能屈居妾妃,你们可以私下定了终身,朕不是那不通情达理的家长,待日后他上了位再册封名分。若你不愿,朕封你一个郡县,另觅青年才俊为你赐婚,时日久了,许是也能忘了他。”
握瑜暗自磨了磨牙根,心头已酿了恨意。面上依旧凄楚婉婉,细细地啜泣,哭的泪儿滚滚:“姑父,瑜儿忘不了......瑜儿好难过......瑜儿自见到表哥第一眼便铭心刻骨......”
元和帝拍拍她瘦削孱弱的肩,劝慰道:“朕懂,好孩子!这是没法子的,谁叫他生作了天家的孩儿,这情便只能委屈,朕当年也是这般过来的,你即如此在意他,想也不在乎那虚荣名位,四妃也是极贵重的,只奈何生了孩儿不能作为嫡子,能与他厮守,也算圆满。”
握瑜点点头,哭的一片坦率欣慰。“便是没有名分,瑜儿也心甘情愿。”
待皇帝圣驾走后,抱膝坐在床角,眼中早无泪水,取而代之的是刚烈的坚毅。
未到最后一刻,她不甘就此认输,心中又有了别的谋划......
母亲怀她时罹患了不知名的症候,终日腹痛难忍,切过脉的医者都说,这是恶疾,为保性命应落了胎儿,终止妊娠服药治疗,母亲已生了姐姐,奈何没有子嗣,心心念念想诞下嫡子,终究没狠得下心。
那疾患与胎儿争夺气血,人日渐消瘦不已,强撑到生产,落了胎一看竟又是女儿身,且如病猫崽子一般瘦小羸弱,失望之下,人又添了病,奄奄一息两月,断了气。
小婴儿苍白多病,却日渐出落的容色出挑,有种病西子般弱柳扶风的美丽,自记事起便在病榻上听着外头爆竹声声,过了一个又一个年节,养到总角之年才好一些,医者委婉地说,不是个长寿的命数,怕是活不过三十五岁。
后来,父亲又续娶了新的主母。
因着姑母的前车之鉴,父亲处处约束继母,将两个美貌女儿奉若掌中珍珠,含在嘴里,捧在心尖,衣食俱是上等,重金聘请当世闻名的女夫子和宫中告老回乡的嬷嬷教习诗书礼仪,到比后生的儿子还重视。
她懂得父亲那点子心思。
她恨毒上天没有赐予康健体魄,从第一天读书她便知道自己过目不忘,生就一副七窍玲珑心肠,世所罕见的聪慧,她起誓,自己这短命的三十五年定要活得载入史册,流芳上世。
一个月后伤愈,后太子巡行归来。
她已是昌明殿的司计女官,专司御案诸事,因皇帝眼疾愈重,便开始阅读奏疏邸报,各州各府大事小情,一概过目皆不忘,并整理批注,化繁为简成册,省了皇帝许多功夫,成了日常处理事务的臂膀,颇得信重,被赞为当世罕见的奇女子,白家尽出巾帼传奇。
此后,凡有朝臣内议也不避她,昌明殿所有竹简书籍放在什么位置,何时读过,有何注解,皇帝需要时,只一个眼神,就可娓娓道来,朝中何年何月发生过何事,百官升迁履历,一应对答如流。
有一天,在朱雀楼东阙上,皇帝对太子说,握瑜和曹家姑娘之间,他动摇的很厉害,握瑜这样的女子才是人中之凤,将来可做贤内助,堪为女中丞相,天下再无人可匹及。
太子静了许久,只说了一句:“儿臣听父皇的。”
皇帝最终没下了决心,曹家的威望不可撼动,皇室悔婚,怕是会被天下文儒笔诛讨伐。
两年后,元和十三年,太子大婚。
皇极殿前人山人海,玄墀扣砌,玉阶彤庭,美轮美奂的华毡一直绵延到朱雀门。
一身朱玄弁服的太子已是十八岁的翩翩公子,右手大红绸引着一位头戴龙凤九树华钗冠,宝石翠羽旒珠,钿璎累累佩珊珊,身着深青五彩翚翟纹揄翟,围着织金龙凤纹霞帔子,手执雀扇遮面的女子步下翟辂,相携着缓缓走来。
其后另有三个大红刺金绣雉鞠衣,赤金步摇冠,彩绣仙鹤牡丹帔的女子遮面亦步亦趋,良娣沈氏,傅氏,邢氏。
身着衮冕的元和帝与袆衣十二树凤冠的皇后白氏并肩端坐殿前龙椅凤座,慈爱地俯看着新人。
首相甘茂和为大仪主婚人,宣读婚祷词,授太子妃册宝,稽首叩拜天地宗庙君父圣母。
两旁伫立着百官、内侍官、内廷女官以及外命妇,握瑜立在人群中望着表哥身边那个刺眼的身影,那头上华丽耀彩的凤冠......几乎咬碎了牙,泪水滚滚,指甲挂着血丝,心里不停地劝解自己:他要坐稳储君,坐稳皇位,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恨意如汪洋,唇齿间死命咀嚼着一个名字:曹细如!
这一日,又被宓王堵在了宫墙夹道。
“瑜妹妹,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改了就是。”
握瑜烦恶至极,疾言厉色道:“你再缠着我休怪不客气,让表哥揍你!”
宓王也长高了许多,戴着玉冠穿着月白色蟒袍,像个清秀尔雅的儒生,失落地道:“打从你受伤后对我就变了个人,我知道你怪我没保护好你,瑜妹妹,今后我一定不让人再欺负你,谁敢动你一根头发我豁了命。”
握瑜赖得多看他一眼,鄙夷道:“谁稀罕你豁命啊,我白握瑜自己能保护得了自己!”
宓王突然说:“我昨天去求父皇了,求他把你指婚给我。”
握瑜霎时失色,晴天遭了一个大霹雳,指着他骂道:“你个蠢蛋!事事怂,这事倒不怂了!谁让你去的,我答应嫁给你了吗?陛下怎说得?”
宓王道:“父皇说,他要想一想。”
握瑜眼前一阵发昏,扶着墙,皇帝为何这样说?是猜忌她了吗?让她嫁给这个庸材禄禄一生还不如死了!她抚平心跳,冷静道:“我喜欢的人是表哥,从来都是,跟你不过是落了难,相依为命了几天,而且,我已是表哥的女人了,及笄那天他就临幸我了。”
宓王惊得倒退几步抵着墙壁:“你......我不信!二哥怎么会......那天我与他说我想娶你做王妃,我不敢跟皇后娘娘说只好找了他,问他可否同意,他说只要你愿意,他无妨,二哥不是奸狭的人,虽与我不甚亲近,却诚从不欺我,他若......是不会.....以他的为人会直接坦诚你俩的事。”
握瑜抓狂的想挠墙,这傻蛋果然长大了,也有思维逻辑了。表哥那句话,明显在试探她的真心。
她也不算说谎,太子大婚前一天在含章殿整理书籍,独自关在殿内,因着明日要迁入东宫,有些书是他珍藏的孤本,不得不带走。
她恰巧下了值,回来屏退众人,敲门进来,敛衽请了个安,复关上殿门,只她和表哥两个人,当着他的面,她解下衫子,身上的疤痕随处可见,她想着,光有这些还不够,她要做他的第一个女人,刻骨铭心的第一个。
她说:“表哥,瑜儿请你垂怜。”
气息凝滞了片刻,表哥走过来,握瑜有些害怕,心里扑通扑通,有个小鹿在乱撞,羞的闭上了眼。谁知,他竟拾起衣服给她胡乱披上裹住了身子,道:“你还小,这样不好,我不能做禽兽,现下我不能给你名分,不能欺了你,你若愿意等将来,我册封了你。”
这是他的承诺。
眼前握瑜再没耐心,直接露出真面容,冷冷道:“你如何敢喜欢我?你配得上我吗?我白握瑜绝世聪明,只有表哥那般的男子才配得上,我毕生所愿是做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做玉树梢头的凤凰,你能给的了我吗?”
宓王失色道:“你......你想做皇后?”
握瑜抚摸着指甲,垂眸看手,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的寒芒:“天底下的女子谁不想做皇后,我只委身能让我母仪天下的男人。”
宓王流出了泪:“那为何要招惹我,你利用我除去姨母对不对?
瑜妹妹,我不在意,我这个人随你怎么利用,你拿我的命换利益我也绝无二话,即使你已经把自己给了别人我也可以不在意,我会一直等着你,等到你选择我那一天。二哥已经有了曹氏嫂嫂,未来的皇后也是曹氏嫂嫂,你要和她们去争,那是一条血泪趟出的路,我心疼。”
握瑜斩钉截铁道:“我不信我会输。”
第10章 有匪君子 一步一步,那个……
又一年后,元和帝病疴,太子全权监国,批阅完奏章夜间又和衣在昌明殿侍疾,直到立冬才见了好转。
这一日回了东宫,没去寝殿,直接绕道书房,疲累不已的倒塌上便睡了过去。一觉睡得昏昏沉沉,醒来时已是半夜,小柱子伏侍更了衣,用过晚膳刚坐到书桌后,宫里的心腹便来了,几乎同时昌明殿的内侍也来传召,说陛下突感圣躬违和。
他眼皮一跳,立刻有种不好的预感。
快马奔进宫,刚进昌明殿见御医们神色焦虑,看到他立刻单跪行拜,为首的含泪道:“陛下病情突转恶化,已吐了三回血,臣等尽力了......一直昏迷着,这会子又清醒了,像是.......回光返照......”
太子眉头深锁,心知就在今日了。
一位内侍监出来道:“殿下,陛下唤你,像是知道您来了。”
太子匆忙步进西侧皇帝寝殿,只见一扇角窗开了一寸缝隙,想是父皇嫌气闷让他们透风,轻如云雾的鲛绡雪帐微微摆动。
宫人尽皆退出去,父皇仍仰靠在御榻边,枕着几个金线团龙绣枕,神情憔悴,眼眸却明亮精神,多年眼疾,眼珠发了灰浊,视物尽皆模糊重影,这会子却好像一夜之间康复了,他心头已明白,不由愈发锥痛难受。
“禝儿。”
“父皇,儿臣在。”
走过去,绝不僭越龙床,双腿吻地跪在床下。皇帝目光似望着远处:“朕又梦到你皇祖父了,就站在那殿中,还是那般伟岸魁卓,严厉的目光看着我,眼底尽是失望。”
太子握住那瘦骨嶙峋的手,劝道:“梦境无真,皆为所思所想幻化,无须在意。”
皇帝眼角淌出了一道清泪,黯然道:“太宗一代圣主伟君,平定内乱,奠定国基,四征蛮夷,六伐幽蓟,我知道,我做的很不好,叫他在天上不安心。”太子道:“父皇是仁君。”
皇帝道:“朕知道,你会做的比为父好。”
殿中静谧,只闻得铜漏滴滴。
错金九龙绕踞灯柱十六座,烛化无声,火苗随风轻曳,上贡的鲸脑油蜡如婴儿小臂粗,那鲸鱼脑油本无色无味,只因生长于海水,不免有些微腥,又灌了炮制去毒的马尾松脂,成蜜色半透明,膏润厚腻,如新破璞的上好鹰潭羊脂金蜡石,潋滟一室明昼,凝垂着金色的泪。
太子语声坚定:“儿臣不求立下丰绩伟业,但求边关无狼烟,国中无奸佞,社稷安泰,吏治清明,百姓丰足衣食。”
皇帝热泪潸然,反握住太子的手,摸着那墨玉扳指:“儿啊,这些说来容易做来难啊!难如登天!”
手上颤抖着,就那样孩童般痛哭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