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贵妃呆呆征立,久久才回过神,咬着鲜红欲滴的嘴唇,抚着案几呵呵大笑起来,尖锐的嗓音如鬼魅般凄厉,一众宫人吓得魂飞魄散。
金贵妃笑的眼泪横流,不知道还以为是哭的。“原来......是苦肉计.......原来这才是老虎.......原来我辛苦布局,却为人家搭了桥铺了路!我竟被一个黄毛小子算计了!”
白氏是故意的,拿本宫为他儿子出世试刀!陛下根本没信我,白氏这个贱人.....本宫竟做了她掌上的小丑!
忽然回到身,表情狰狞阴狠:“把那小娼妇叫来!
嬷嬷赶紧差人去含章殿唤人,待那丰腴的女子来了才看清两眼醒目的黑圈,神情萎靡不振。
金贵妃反感不已,问:“你这样子是得手了还是没有?”
那女子揉着眼睛道:“未曾.....”
这两日将香粉洒进熏笼,太子还是照常读书,因为崇文馆开课,比从前更卖力了,第一日读到寅时正刻才歇,第二日干脆和衣伏着案睡了一小会儿。
“奴婢盯着他寻找机会,那情香药效上来,奴婢被激的不轻,汗出了有一缸,只差上去扑他了,奈何小柱子他们几个寸步不离守着,几个阉货都被香料弄得淌汗敞衣,就他一个还是那副木头模样,一滴汗也没出。奴婢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断袖之癖?”
金贵妃恨恨地道:“八成是早识破了你,提前服了解药,这个人比本宫想的要难对付。”
胸臆中盘算了一番,又道:“不用再去勾引了,本宫直接派人令你受孕栽给他,不信他能说得清!也无需等到肚子大起来,胎气显脉了就去告发,就说他对你用强,便是扳不倒他也能尽毁了名声!”
含章殿后殿。
小柱子伏侍太子换上干净的蟒袍,太子坐在黑漆描金椅上手肘抵膝盖,两掌合起指尖对着鼻尖,垂眸沉思。
襄王心疼地道:“哥,你伤才好怎能负重,以后这种出力挨打的事统统让我去,不能老是你一个人承担,你做军师就好,冲锋陷阵的将军让我来。”
说着握拳拍拍自己的胸膛。
太子璀然一笑,此刻才坦露出少年该有的阳光率真模样,道:“等日后我们可以当家做主了,你做大都督大元帅都依你。今天这事,若我不立刻决断母亲顷刻就会有性命之忧。”
襄王问:“父皇已彻底认可了你,大哥威胁已除?”
太子慢悠悠摇一下头:“相反,打蛇三寸,未攻其要害,死灰复燃亦可。”
父皇是个左摇右摆的人,大哥在他心中情感的分量深重,大哥只要收心敛性表现得稍稍争气父皇还是会动摇。
襄王也学着哥哥思虑的样子,眉峰微蹙,问:“当如何?”
太子道:“助其成为强弩之末。”
襄王又问:“金氏呢?”
太子合掌触到鼻尖,气息喷在指间:“她阵脚已乱,当不折手段,他二人即将联盟。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襄王还有别的担忧:“母亲呢?”
太子闭目掩饰眼中的心痛,好久才道:“无性命之虞,只是那症候麻烦又忧思过度,此次又伤了元气,需得多年调养。潇馨馆我已安排了沈从武盯着,他心思缜密,不过事怕万一,你再安排一重人盯着饮食汤药,茶具餐具也得二查,不可出一丝纰漏。”
“弟知道了。”
二月二日龙抬头,今年春来早,未出正月就已雪化冰消,泥土里百草权舆,嫩青的芽儿怯生生冒头,雁归莺飞,杏花也提前报到,几乎一夜间枝头满灼灼,一树树瓣肥蕊瘦,浅红欺醉粉,好不羞煞女儿脸。
元和帝因精神不佳便让太子主持春耕开犁,而后合宫到皇家避暑的淼可园禊祭,在杏林旁的芦苇湖边摆了家宴,一边观看钦天监官员戴面具领着宫人跳祓禊舞。
尚膳局摆出了新开瓮的杜若酒,摘自去夏收集的杜若蕾蒂和果,加以曲醪蒸制酿到半成,再调和番邦进贡的冷酒,埋入一尺深的地下,开瓮时喷香四溢,入口冽香,回味清苦有驱虫辟邪之效。
金贵妃一时兴起和几位的年轻的妃嫔斗起了杏花诗,好显赫自己的文采斐然,几位昭仪美人才人的也不甘示弱,一时群情激奋,皇帝和皇子们难得放松,也不掺和,只含笑看着。
待罢,金贵妃口干舌燥拿起茶来润喉,元和殿意兴阑珊,转头对下方的太子道:“禝儿,朕已拟定了太子妃的人选。”
太子连忙起身出来,双膝跪地。
元和帝继续道:“左仆射曹徵家的三女,闺名细如,小字心若,去年及笄与你同岁,朕命你师方骞和于中至亲去看了,端庄尔雅,容貌也仪态万方。且生庚八字金箔金命,又主大贵,与你很般配,朕很满意。‘六龙之调,使我心若①’这样如沐春风的女子才堪储妃!钦天监已推算出五月十五日甲申为黄道吉日,令中书省草写聘书,即行纳吉纳征之礼,待两年后你加冠再行大婚。”
金贵妃和永王对视一眼,暗中切齿。
曹家乃是朝中巨室,前朝时便已出良拜相,太宗至德二年恢复科举,命曹家在各地设义学书院,广纳天下贫寒学子,为朝廷培植中流砥柱,几十年下来门生遍布各州各县。太子先前求学的衡州石鼓书院就是曹家的门庭,意在接触下层莘莘子衿,彰显天家亲民近民风范。
皇帝此为,实是为太子增羽添翼,怎能让人不恨!
太子额头叩地:“儿臣谢父皇隆恩!”
永王猛仰了一杯酒,心头埋怨父皇对自己偏心了半生临了却偏心转移了,老二成心头肉了!自己只能娶个三品吏部侍郎的孙女,老二却娶得一品尚书令的女儿,一下获得文官集团的拥护,这爹坑了他了!
皇帝又道:“不仅如此,朕打算再加封几个良娣,待你行了冠礼与太子妃一同嫁入东宫,门下省侍中神武卫将军傅正杰独生女,前承恩伯沈茂嫡女羽林卫中郎将沈从文之妹,四个一起,另一个还未决定好,在武宁节度使邢家,和淮南节度使慕容家之间犹豫。”
金贵妃和永王瞠目结舌,一双羽翼还不够一下子叫他长出四双来?这是要一飞冲巅?以后他的地位岂非再无一丝撼动!永王更气的是,为什么他只能娶一个?老二却享四人之福!是亲爹干的事吗!
太子心中明白,中京三卫共三万两千兵士,骁骑卫一万二,神武卫一万四,羽林卫六千,骁骑卫戍外城关隘,神武卫戍内城治安,羽林卫戍皇宫和东宫宫禁,傅家手握近半,手捏京城一半命脉,与傅家对立的是骁骑卫上将光禄寺少卿裴严,两虎相互牵制,暗中较量已久,相较之下还是傅家更易掌握。
而沈家是羽林卫中坚力量且经营多年人心尽收,可以笼络为臂膀,父皇是在为将来筹谋布防,用心委实良苦!至于邢家和慕容家,那是远方的老虎,是十四州节度使中募兵丁最多封地最富庶的。但父皇说的犹豫他却不懂,抬头问:“却是为何?”
元和帝叹气道:“傅家沈家的女儿虽尊贵却都虚长你二三岁,曹家的到是同岁,但生月也比你大,慕容家的嫡女长你四岁,父皇......怕你委屈,邢家那个到是小你两岁,武宁节度使邢周和剑南节度使邢全乃同胞兄弟,势力是节度使中最大的。
邢周战功卓绝,为人狂傲不羁,又只生得一嫡女和两个庶子,这女儿是掌上明珠,朕给他写御信说及此事他竟回信顶撞,说爱女只做嫡妻不做妾妃,慕容槐女儿众多嫡女却只一个,庶女怎堪为贵胄之选,邢家那边朕已派人去游说,朕就不信那些三寸不烂之舌说不动他。”
太子眼眶下一丝热,父皇是至情至性的人,自然了解他心里的苦。“儿臣听父皇的。”
金贵妃下意识望着福王小小的身影,这孩子正对着不知何处怔怔出神,她眼中热辣辣的,牙咬的两腮发困,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刺进了肉里,自古君王多凉薄,竞对她凉薄至此,半点未曾为她的孩子打算,她可怜的禩儿,只有娘能为你了,定要把这江山夺过来交到你手心里!
身旁的嬷嬷忽然对她耳语:“宫里眼线来报,那小娼妇出事了,在绯云阁当场被宫正司的人拿住了,那几个假内监也被扣住了,还是光着被扣住的。”
金贵妃的美人颔险些惊掉,用眼神问,那个地方如此隐蔽又都是本宫的人值哨,宫正司的人怎会闯入?还偏巧在这个时候,宫正司的李宫正不是依附了本宫的吗?年节还送过貂绒和麝香到栖霞殿。
嬷嬷暗指指太子,金贵妃立刻明白了。
嬷嬷悄声道:“娘娘放心,奴婢已派人去灭口了,他们即便查也查不出这小娼妇的来头,内侍省那儿根本未曾入册登记,那几个假太监不知道底细,只要我们咬死了不知道,晾也无人敢攀诬,只是娘娘难免要落个治宫不严了。”
金贵妃悄无声息地点点头,眼睛如毒锥子一般望着太子,这个十六岁少年,他当真十六岁吗?
白氏倒台之时她就将宫里的余孽都清洗干净了,怎么感觉这几个月太子耳明眼亮,这宫里究竟还有多少暗桩?难道自己身边也有暗桩?
她后颈心忽沁出一丝凉意。
元和帝后晌听说了有人秽乱宫闱气得七窍生烟,叫过金贵妃来痛骂了一顿,难听话说了不少,什么內帷不修,德行不贵,德不配位,不如白氏,云云。
金贵妃假装受不住晕了,第二日又将六宫理事大权分出一半给昭仪刘氏,金贵妃跪在昌明殿阶下哭表衷肠,将自古来的情诗侬词倒腾了个遍,听得值夜的内监和侍卫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又说又唱了一夜。
到天擦亮嗓子哑的像破锣,元和帝着急上朝,被她扯着龙袍下摆纠缠不过,只好抬进内殿耐着性子好言抚慰了一遍,金氏趁机扑入怀山盟海誓赌咒一番。
杏花谢了桃花开,三月永王大婚,阖宫张灯结彩。
白氏的病才见了起色,日渐康复起来,能下地走动几步,身上也有了力气。
花褪残红青杏小,转眼到了这年四月,又是一年春猎时。
京郊皇家猎场绿意盎盎,正值草肥马壮,大景朝效法周礼,崇文馆授学经史子集也尊古法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由武职官员教授骑射,众皇子从小涉猎,除皇七子福王和皇六子成王年纪太小须内监牵马引厩,大的几个永王和太子等骑射功夫早已驾轻就熟,骑上骏马便再无学堂上的拘谨和憋屈,撒了欢一般驰骋飞奔。
元和帝坐在御帐凉棚下远远看着,自己的儿子们那样神采飞扬,只想这样天伦之乐的日子再久一些,久一些。
一只膘肥体壮的狍子闪电一般嗖地钻入乔木林。
众皇子眼睛放光,立刻呼喊着急急挥鞭打马去追,羽林卫们也驰马紧随其后,密林叶阔枝茂,草木茂盛拌马腿只能勒缰慢行。
皇子们低头仔细寻找猎物,忽见野兔狗獾果子狸受惊蹦出草窝慌不择路地飞遁,众皇子挽弓搭箭,一时矢雨纷纷,渐渐忘了那只狍子,各自寻找猎物去了,侍卫们也各自拥护者。
太子和两个侍卫盯着一只麋鹿走入密林深处,四周无半点人烟,静谧的只有鸟虫啾啾,脚下多了许多一人高的灌木和荆棘,愈发难行。
午后炽烈的日光透过白桦叶丛斑驳在葳蕤扶疏上,待那牲畜放松警惕探头去掏草窝里的东西吃,指下弹弓一闪,电光火石间射中脖颈,倒地呜咽两声一动不动了。
太子大喜,命侍卫去捡。
那侍卫点头应喏,骑着马走向猎物,有六七十米远的距离,刚行至一半,忽听震天动地的一声响,侍卫连人带马迅速被大地吞噬席卷,那块长满了灌木的地皮整个塌陷下去,露出一个巨形大坑,接着传出劈刺劈刺血肉中了利器巨刃的声音,然后人和马痛苦极了的嘶啸,接着就再无动静了。
下面有机关!
马儿惊得连连后退。
太子回头,只见身后十米处永王和十来个侍卫张弓搭箭在那儿。
一身苍色斜襟蟒袍,胸前戴着护心软甲,系着宝蓝色襻膊和束袖,一样的剑眉,一样的丰唇,黑白分明的眼中燃烧着仇恨。
从小你处处争强,事事压我一顶,更恨毒了的是你抢走了我的储君大位!
今日我要一并讨回!只要你死了,这世上便再无人与我争,父皇纵是心有疑惑也不会忍心追究我,因为我是他最爱的儿子。
一只羽箭破空飞来,身旁唯一的侍卫心口猛然被贯穿,血水飞涌中应声气绝栽地,血还热,人已死。
永王亲自抽出一只羽箭搭在弓上对准太子。
张势待发中,太子嘴角闪过一抹诡异的笑。
忽然勒缰调转马头,手下狠力抽了马儿一记鞭子,马儿呼啸一声,朝着那陷阱狂奔几步,四蹄扬天一跃,太子握住马鞭顺势飞缠住了旁边一棵白桦树,借着那助力将全身力量倾注脚尖,一登马鞍跳跃起来与马分离,马儿落入了陷阱,太子就着鞭子的甩冲力掼到了巨坑对面,身躯在地上枯叶丛滚落了两下,稳稳站了起来。
永王眼珠几乎掉下来,“你什么时候学的拳脚功夫?”
立刻将手中箭迸出,羽箭凌空飞去,太子却原地站着未动,伸臂一挥生生挡了,左手小臂中箭。他今日束发银冠,穿着一件白蟒蔷薇宝相纹窄袖箭衣,围着攒珠银带,瞬间那雪白的袖袂上有鲜红醒目一股蔓延开来,滴落到泥土。
永王心下恨煞,又抽出一支箭来搭在弓上,再抬眸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四面八方无数羽林军冒将出来,缓缓向他们包围,打头的人是羽林中郎将沈从文和自小教他的师傅章成柏。
永王忙不迭将箭矢和弓.弩掷地,章成柏脸色铁青。
沈从文一行人过来将身边的侍卫控制了起来,永王被两个羽林卫一左一右胁迫着,回头看太子,只见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右手一下拔出箭镞,血汩汩流出,他眉头都未皱一下,冷漠的像那不是他自己的血肉之躯,双眸只望着陷坑出神。
永王不敢置信。
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为何我此时才感觉从未一星半点认识你,今日你是故意激的我害你?从前也是故意激的我恨你?
你一直监视着我?
我挖坑的时候你在背后看着?
那你今天为何还巴巴追着诱饵到这儿来?
何以让你冒着性命之危,你已是太子图求什么?
他脑中忽灵光一动,想起了父皇跟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那是先帝太宗至德十五年,父皇还在颍州做藩王。太宗嫡长子成毅太子忽患了急病猝亡,太子之位一空,各位皇子便蠢蠢欲动。
其中闹得最凶的当属皇二子和皇四子,皇二子母舅家是羽林卫中军,皇四子背后有神武卫姻亲支持,若非及时察觉就要发生政变,太宗皇帝是个果敢果决的人,立刻粉碎了他们的阴谋,斩首一百二十八人,清洗了禁卫中的势力,还把二子圈禁了诏狱,下旨非死不得释放。
本朝奉行母凭子贵,子以母显。
太宗十二个皇子,除却夭亡的三个,成年及冠的还余六人,届时只有做为皇六子的人杰生母品阶最高,身份最贵重。
太宗却不喜他,因他优柔寡断又过于儒弱,朝中的文官集团却很青睐这个容貌俊美的谦谦君子,大约文人们也是看脸的。
太宗皇帝架不住那些舌灿莲花,还动辄之乎理乎的腐儒轮番轰炸,只好一道谕旨将父亲从不毛之地招了回来,一路上遭遇了无数暗杀,幸亏随身的幕府师爷机警才一次次躲过了无常鬼。
未到帝都随行的府兵已折损大半,当年母亲甫诞下他月余,重重惊吓加上产后羸弱,竟未挺过去,在离中京一百里的康县咽了气,父亲悲痛欲绝,抱着襁褓仰天恸哭,几度昏死过去,数日绝水绝食,若非幕府师爷再三劝解,又看襁褓中的孩儿可怜,父亲当真要随母亲而去的。
就在这时又有蒙面黑衣的来刺杀,父亲奄奄一息,衣衫褴褛,一手抱着襁褓一手七倒八歪地持剑乱劈,直如疯了一般,奈何对方人多,幕府师爷也丧了命,最后一刻太宗亲率羽林卫赶到,黑衣人被伏诛,留下活口拷问出是五皇子豢养的死士。
五皇子被太宗腰斩弃市,血流尽,直到第四天才气绝。
父亲上位成为皇帝后,仍有不安分的,多次伺机下毒,牵根绊藤又圈禁了两个,到今只剩下老八和老十两个敦厚老实的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