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都是混帮会的市井之徒,或下九流的打狗走卒,心中莫不窃喜,不曾想这壁垒森严的皇宫,看着固若金汤,竟是豆腐渣一块。
叠了人梯跃入,里头守门的内监发现了他们,惊呼一声,一道冷冰冰的匕首横颈,噗嗤一声,血水飞溅。
康宁殿被围的消息送到白虎门,副将大开宫门,迎大部队入内,行走间甲胄烈烈响,此时已不用再躲藏,打杀声渐起,各处一片刀光剑影。“有刺客——!”
其他羽林卫闻声从城墙和各处涌来,白虎门成了斗兽场,一阵箭矢脱弦,副将一手持盾一手握戟,杀的忙不暇接,青龙帮和太平帮几个为首的亮出了蒺藜火球,但怕伤及自身不敢乱用,羽林卫个个铁面冷脸,是不畏生死的,两方杀得如火如荼,帮会领着一波人好不容易挣脱,一路杀到了康宁殿,黑衣行者将外殿围的水泄不通,宫女和内监被带到阶下,抱头蹲地,哭求饶命。
“老太婆在吗?”
“在,进去看了,那面相颇有威严,看来没错。”
“好,捉了!”
步入内殿,方才只点着几盏夹纱灯,光线朦胧,这会子忽然灯烛大亮,来人忽然发现四周多了上百盏琉璃灯,太后一身靛蓝宝相莲大衫,发戴翠雀步摇冠,拄着一根错金镂玉的龙头拐杖,闭目捻着菩珠,口中诵着梵经,屏风后走出一位香色蟒袍的男子,腰系白玉革带,束发螭纹金冠,正是襄王。
只见一手负后,锐利的目光如闪炽的冷电,口中道:“动手!”
青龙帮为首的忽觉当心一凉,撕骨裂肤的痛,嘴角溢出一大股温热的液体,一把崭新的军刀穿透了胸膛,回头看去,是太平帮的那个,素日称兄道弟,方才与他并肩作战的......
皇帝端坐昌明殿廊下的乌木椅,襄王领着羽林和一丛黑衣人从华清门走来,“哥,都清理好了,接下来如何?”
皇帝神情澹泊,把玩着一个半月玉璜,问:“白虎门的打斗声没有停罢?”
襄王禀:“遵照您的旨意,只作缠斗。”
皇帝抬眸望着穹空一轮月,隐在乌云中,忽明忽暗,道:“他是个奸诈多疑的,不会就此入局,还需得一些手段,逼他现身。”
半个时辰后,皇宫传来几声炸裂的巨响,十几个火蒺藜一起引燃,震得大地颤动,熯天炽地的火龙映着半边天红亮,与南城的火交相辉映,百姓们睡梦中被惊醒,还当是地震了,披衣跑出院外,离皇城近的闻得宫墙内汹汹的打杀声,刀剑碰磨声,都在揣测发生了何事。
沈从武和几名幕僚立于廊下,遥望一角宫阙,那火光是皇极殿的方向。
沉思间,管家来报:“相爷,那边来报太后和两位殿下已掌握,咱们的人正在与禁军对峙,皇极殿和昌明殿都着了火,这是极好的时机。
一名幕僚也捋着白须道:“守备军去了前线,陛下把一半骁骑卫用来守那个女人,一半还要守城隘,他们不会轻举妄动,咱们策反了三千神武军,余者皆被调往城南灭火,相爷的两千门客,加上各处市井之徒足有六千人,是有大赢面的。”
沈从武阖目一阵,睁开道:“不着急,再等一等。”
半个时辰后,管家又来报:“火势愈来愈大了,体乾殿和仁宣殿也烧起来了。”
沈从武摩挲着绿扳指,静了一瞬,眼中忽而迸出冷冽的光,稍后,缓缓启唇:“打开密室,让他们出来罢。”
紫檀书架移开,旁边还有一扇桐木小门,从里头破开,黑衣软甲的人蚁群出穴般,手中握着长刀、腰刀和流星锤,皆是训练出来死士,多年的不见天日,皮肤如凝冻的石灰,泛着渗人的青白色,黝黑的眼瞳冰冷无神,活似阴间走出来的鬼魅。
沈从武伸展手臂换上官服和官瑁,对幕僚道:“你带五百人打前阵,等形势大定,本相再出来主持,记住,咱们是救驾而去的。”
几顶四人抬的青呢轿子停在宝相街的一处巷口,沈从武闭目打坐,已是丑时末,宫墙内的打杀声渐止,大火已熄,弥弥黑烟缭绕。
管家和两名幕僚来报:“相爷,万事皆备。”
沈从武眼睛未睁,问:“陛下人呢?”
“回相爷,跑去了春和殿,说是去救两位公主了,这八成是要逃宫,咱们这位陛下如今一脑门儿女情长,早不复当年的睿智英明。”
“襄王爷呢?”
“在神武军值房,一直主持南城救火的事,咱们的人监视着呢。”
“太子呢?”
“这会子在皇极殿帮忙扑火,咱们的人好生护着呢。”
沈从武下轿,几名乌纱冠绛纱袍的官员也下轿,齐声一作揖:“恭喜右相大事得成,您终将名载史册,成为一代折冲之臣,力挽狂澜于不倒,扶大厦之将倾。”
沈从武挥挥衣袍,抬步向前。
走进白虎门,十来尺的门道是一道金铸铁壁的屏障,两旁整齐地肃立着无数明光甲和黑衣软甲的兵士,邢列肃穆,齐刷刷一鞠:“恭请相爷。”
墙角横七竖八的尸首,血淋淋的铠甲,散发着生血的腥味。
沈从武迈步向皇极殿。
巍峨堂皇的大殿烧的只剩骨架,零星的木柴还有火光,丹陛御阶下传来刀戟声,走近了,一道目光似曾相识,刚毅的眉峰,目如朗星,他一个念头刚转过来,身后的管家和一名幕僚大喊:“——右相谋反了!!”
然后,门客举起了刀,弓箭手迸出了箭雨,嗖嗖飞过耳畔,那些对阵的明光甲停下打斗,变成了一队,列出整肃的方阵,持着盾牌和长戟乌泱泱冲了过来......
他耳边嗡嗡鸣响,眼前黑了一瞬,骂了声:“草.......”
这位管家效忠沈家二十多年了,是父亲留下的忠仆。
他后来才知道,除了皇极殿,其他三大殿的火都是假的,用几百面镜子反射出来的,整个皇宫的镜子都搜罗出来了。
他妈的还有这手段!
太平帮是皇帝的密探,皇帝竟黑白通吃!
后来的野史记载:“辛巳隆兴二十年六月,皇城突生兵戈。沈斌,字从武,京都人也,出身承恩伯,外戚国舅也。隆兴十九年官居正一品宰相,性狡诈,善谄媚。其狼子野心,窃权罔利,三省六部之中蝇营蚁聚,网罗同党,更贪婪自用,铲除异己,致使吏治一片乌黑,与西域大矢暗通款曲,通敌卖国,豢养门客竟达数万,私制甲胄火.药,是夜从兴兵之师发动政变,纵火焚烧皇极殿,种种恶行不胜枚举.....
经查笼络官员竟达万人之数,大到边关守将,小到稗官庾吏,举国上下无不震惊,睿宗皇帝痛心疾首,下罪己诏自省,大力整饬,朝中牵根绊藤,连坐的连坐、徒刑的徒刑,流徙革职,东市菜市口每日有枭首腰斩的官员,血腥味数月不散,裁撤官吏数万......”
当夜尚在睡梦中的官员被羽林军从被窝里揪起来,披枷带锁,带到了大理寺诏狱,第二日皇帝因受了“惊吓”暂歇朝一日,六部官员少了一半,人人自危。
三日后,沈从武穿着雪白的中衣,拖着脚镣走在长长的过道,手上戴着木枷,两边的栏槛里,悲怨仇恨的目光几乎把他穿成了蜂窝,到了一间屋子,一个长身鹤立的身影负手而立,霁色长袍,束发白玉簪,身线清冷疏离。
“哐啷”一声,带着铁链跪倒,语声颤抖地:“主子......”
皇帝回过身,一双雄鹰般的眸子打量着他。
沈从武叩了几下,跪行上前,两行泪垂下:“主子,您忘了我们少时的情义吗?您是天纵英才的太子殿下,我们兄弟两个誓死效忠,为了铲除裴严和傅正杰,我家哥哥把命都送了进去。”
皇帝坐到乌木椅中,拍拍袍裾,淡漠的声音:“卿想说什么呢?”
沈从武声泪俱下:“臣,啊不,罪臣是被冤枉的,那日,臣接到密报,说有外邦的细作混入宫中,怀揣火.药,罪臣无奈之下叫了那些市井门徒,为的是救驾,陛下明察!”
皇帝嘴角轻轻一扯,一个嘲讽的笑。“卿到了今日还作这番诡辩,有意义吗?”
沈从武连连大磕,口中不停说着:“求主子看我沈家几代效忠的份上,赎了罪臣......”
皇帝冷笑一声:“朕对你沈家不够仁至义尽么?你位极人臣,宗昱册封储君,是你们辜负了朕。”
沈从武求道:“罪臣知道陛下想整顿吏治,罪臣可以为马前卒,主子,我就是您的一条狗,我还有用......”
皇帝指了指案几上的一册空白书卷,道:“写罢,朕可以免你家株连之罪,只发落你一人,你妻儿老小皆不追究,现世的富贵也可以保全。”
沈从武知道死罪难免,悲哀问:“不知主子要多少人名?多大的霹雳雷?”
皇帝眼角挂着蔑笑:“有多大就写多大,把所有你网罗过的官吏,一个不能放过,当然,朕会一个一个地查,不会有漏网之鱼,也不会有无辜者牵连。”
翌日朝会,秘密钦点了百人巡查使团,各州各县考察吏治,这些人互不相识,多是微服,到下头探取民意,凡遇买官捐官者一概罢免,受赇枉法者就地斩首,县府以上官员每三年一次考绩,以后凡世袭只袭爵位,不荫封官阶,择优而取。
至此,举国掀起一阵廉政风。
第193章 常棣之华 常棣之华 莫如……
轰轰烈烈的“整饬吏风、澄汰冗员”终于在一个多月后告终。
边关的战事本就是虚张声势, 朝中没了逢源的人,大矢国成了聋子瞎子,这些游牧人逐水草而居, 近年天灾不断, 草地沙化,水源枯竭, 王庭一再西徙,日渐出现颓败之势, 传言是被天.朝下了诅咒, 加之这一代将寡兵微, 是以并无长驱直入的雄心, 不过掠夺些丝绸粮草,打了几场便鸣金收兵。
皇帝有了难得的空暇。
这日午晌后顶着烈日来看望妻儿, 进了二院月洞门,妙清和妙霜两位师太正在缫丝,忙的满头大汗, 见到他来,妙清脸色一肃, 冷声道:“哟, 原来是当今陛下, 我当哪个登徒子大晌午的闯道观的门, 不知莅临我地有何贵干啊?”
皇帝尴尬地清清嗓:“看看定柔和孩子。”
妙清双手浸在热盆汤里剥茧抽丝, 汗水顺着脸颊淌流, 空不出手来擦, 快刀似的语气:“尊驾当知,道观乃是清净无为之地,吾等皆是女冠子, 您身为外男,还是避讳些的好。”
皇帝吃了一嘴憋,像个挨训的女婿,心里发苦,忍不住肚生腹诽。
我怎么成外男了,就算我是方内之人,可我媳妇和儿子在这儿呢,再说了,这道观是我孝敬您的,纵然您打心里不领受,也不能这样铁面不认人罢。
他从前一直以为母后是普天之下最恐怖的女人,所谓脂粉堆里的女英雄,女英雄猛于虎也。谁知还有更厉害的,听定柔说,这位师太在姑苏时,声名赫赫,十里八乡的痞子无一不畏惧的,一巴掌能把人后槽牙打掉,连府衙也敬让八分。
严厉肃穆的面相,兼得一身凛然正气,琨玉秋霜的品格,叫俗世汲汲营营的凡人觉得在她面前都是苟且行止,不自觉地生出两分敬畏来。
这样严厉的人儿,不知定柔小娘子怎么长大的。
怪不得在淮南初见时小娘子敢尖牙利齿地怼人,原来是这位姑奶奶的师传。
硬着头皮寒暄了几句,步入三院,宫女打起湘竹帘,定柔刚喂了小宗时奶水,坐在桌前缝纫一件女儿的半肩上衫,见他眉心微有蹙痕,问怎地了。
皇帝先到小摇床看了看睡得像猪崽子的小儿子,摸了几下嫩嫩的小脸蛋,俯唇亲了亲,而后坐到旁边的花梨木螺钿嵌小榻,神情郁郁:“师姑是不是对男人的理解有偏狭啊?总对我没个好脸,你也不为我说几句好话。”
定柔笑:“你怎知我没说,你这般聪慧的人该看得透啊,师姑是在考验你,人品和心胸,值不值得我托付。”
“这也考验的太久了罢。”皇帝嘀咕着,靠着引枕躺下,桃笙簟子上有女子余留的香气,外头炎热聒噪,繁剧纷扰,有她的地方如是安静宁馨,紧绷了数日的精神松懈开来。
定柔剪断了线头,套上绷子绣着一尾兰草,皇帝侧眸看了一眼,霎时觉得咽干舌燥,最喜欢小妻子做针黹的贤惠样子,侧身的线条姌巧玲珑,浅紫色的绫纱窄袖道服衣袂轻盈,衬托的整个人绰约静美,乌黑的发松松地绾着一个盘髻,勒了一条绊头的丝缎带子,发间再无其他点缀,面含三分居家的慵懒闲适,脸颔儿干净的不施丁点脂粉,白玉柔荑的小手,飞针走线极是流利干净。
坐在那里,一颦一笑,俨然画中人。
比之从前,全身多了一重母性般温柔的光晕。
他喉尖一动,问:“出月这么多日子了,你身上好了吧?”
定柔随声“嗯”了一下。
皇帝眼珠如饿狼闪出绿光,只恨天日大白:“我今难得偷闲,夜里不走了啊。”
定柔颊边一热,停下针黹,颇难为情对他说:“这里是道观啊,三清之地,我如今是出家之人。”
皇帝像是被泼了冷水,瞪她:“怎么着,你是真休夫了不成!不认我这夫君了?”
朝上风波刚息,得缓一段时日才能让她回宫,避开那些纷纭。
定柔耳根也烫了起来,师姑在外头呢,前院奉祀着天尊和师傅的灵位,她怎么能在这......
抓抓耳根,脸烧耳热地道:“夫君,我还在孝期呢。”
皇帝讨债似地道:“从你身子笨重开始,我都几个月了,放心,你爹在天有灵不在意这个,他生平所期所望,我自会叫他遂愿。再说了,你男人刚刚经历了大战,你不该犒劳犒劳?”
定柔:“这.......”
皇帝一个猛子起来将她横抱起,扔到榻上,上下其手胳肢了一番,小娘子捂着嘴拼命忍笑,又怕吵醒小儿,又怕惊动了师姑,无奈终于妥协。
她眼角流出一串笑泪,笑的四肢无力,皇帝提议:“那你回瑞山温泉行宫罢,那儿可比这里自在了一百倍。”
“分别这么多年,我想多陪陪两位师姑。”她说。
皇帝有种被逼的走投无路的感觉,干脆道:“你又不是真正的修行人,我留宿也无妨的,反正我今夜不走了。”
事实证明,男人想的简单了。
天擦黑前,早早进了晚膳,妙清师姑果然如定柔所料来撵人了,不过到是语气委婉,说观里不方便留宿男子,要关门上锁了。
皇帝期期艾艾瞥向孩子娘。
那厢装作没看见,低头含着小宗时的指头,咿咿呀呀地逗笑。
皇帝咳了两声,也当作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