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晦从宫里出来之后,便直接打马去了温府。
朝上的情况有必要跟温家同步一下,省得太过被动,且郁家、寒门都该推一推了,老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近来,他跑温家的次数有些频繁,人到门口已经不需要老李通报,直接就进去了。
进去正厅,正赶上人家一家人吃饭,元晦再怎么熟也还是有些尴尬的。
还是温不韫脑子灵,一见人进来就赶紧起身让人,说:“姐夫刚下朝吧,肯定还没吃早饭,快坐下吃点。”
温母也跟着起身,笑着拍了小儿子一下说:“胡说什么,快去给王爷添一副碗筷。王爷请坐吧,粗茶淡饭,将就着吃一口。”
元晦连忙顺势坐下,说:“早就想尝尝师母的手艺,但一直没机会,今天终于可以大饱口福了。”
温不韫把拿来的碗筷放在元晦面前,笑嘻嘻地说:“那姐夫可倒霉了,这桌早饭是阿姐做的。”
元晦拿筷子的手一顿,看向一直没出声的温挽,见她垂着眼睛,故意不看自己,心中好笑道:“你阿姐难得下厨,竟叫我赶上了,这可算不得倒霉。”
“那你快吃,快吃。”温不韫催他,摆明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元晦取下面具,伸手夹了块黑乎乎的青菜放嘴里,一边嚼眼睛一边盯着温挽说:“味道不错。”
突然,他眼前冒出温不韫俊俏的小脸,把温挽挡得严严实实。
“啊!原来姐夫你长得这么好看啊。”
温不韫惊呼出声。
“怎么样?是我给治好的。”温挽说。
“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他只见过早先元晦脸上带伤的样子,说实话有些吓人。后来人家一直戴着面具,看久了也就习惯了。
这还是元晦第一次在温家人面前脱下面具,露出脸上不带伤的样子,着实叫温不韫看直了眼。
温母也是越看越欢喜,只有温父仍旧冷着一张脸,说:“男子汉大丈夫,须得以身立命,脸有什么重要的。”
“那你别要了,”温母回他,“王爷别理他。”
元晦笑笑不说话。
饭后,温父叫了那两人去书房议事。
书房里原本挂了几幅山水画,如今全部被换成了既白先生的字,元晦瞥了一眼,见着里头有一副是醉酒后作的,起笔落势都十分飘忽,着实难看,便开口道:“那一副就不要挂了罢。”
刚刚在桌案后坐下来的温父闻言,瞪了他一眼,说:“你懂字吗?不懂就不要乱开口。”
元晦恭敬收声。
温挽贴近半步,小声说:“我父亲十分尊崇这位既白先生,最听不得旁人说他一句不好。”
元晦心中暗喜,这就好办了。
“我听说杨家要推钱邕上去?”温父发问。
元晦回他:“是,今日早朝好几个人都提了,虽然被父皇拦下,但应该拦不了太久,咱们还得加快脚步才行。”
“钱邕不足为惧,他自己屁股还没擦干净,要是再蹦跶的话倒可以问问他这两年国库的钱都去哪了?”温承章说,“户部长期被杨家把持,钱邕没少给杨家运钱,手脚并不干净。”
“这倒也是个办法。”元晦点头。
温挽的关注点不在这里,她近来一直在想郁家的事。
“郁家这边还得添把火,刑部不敢动郁家,兵部自己未必不敢动。”
“你的意思是?”
“郁家把持兵部多年,凡有军功但出身寒门的,一律没有升迁机会,反倒被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子把持重要职位,延误战机的事更是没少发生。这些人松动起来,效益更大。”
“不可,”温父想也不想拒绝道,“兵部一旦乱了,外敌肯定会伺机入侵,绝不能动摇国本。”
“王爷怎么想?”温挽问。
元晦沉默了一会儿,说:“小心运作的话,倒也不是绝无可能。”
第50章 拉锯
元晦一早就想拿回兵部,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大肆鼓动兵丁是不可能的,我可以让手下假扮内军的人,伺机发作;再抽一两个当年的玉凉铁骑旧人,把延误军机一事闹大,借我的刀杀人。”
“不走刑部?”温父问。
“不走。”
“倒也可行。”
元晦点头,当即就把傲血和凌霜叫进来,细细安排。
温挽看他安排妥当,开口道:“过几日宁州楚家的当家楚令渊会来上京,王爷与此人可相熟?”
她隐约觉得元晦跟楚令渊是认识的,因为她不止一次从元晦口中听到过宁州,且他调查的重点放在宁州的话,不可能绕得过地头蛇楚家。
“你与他很熟?”元晦反问。
“是有些私交。”温挽说。
“私交?”元晦心中暗叹,本想细细再问,但温父在场,他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转口道,“三铢钱一案与楚家有些牵扯,我与他有合作。”
温挽从没听楚令渊说起过事,头一回听到多少有些诧异。
“三铢钱、盐、税,”温父皱眉,“难道有人通过楚家的盐道,往关外贩卖官盐?”
元晦赞叹道:“还是老师厉害。”
温承章仅凭三言两语就将事实真相猜得所差无几,果真姜还是老的辣。
温挽神色严肃,补充道:“国库的盐税收入近两年持平,若按王爷的说法,那么只能是有人利用三铢钱强买官盐,再运往关外贩卖以此牟利。楚家失盐又失钱,盐税又不得不交,只得掏家底来补窟窿,长此以往谁都受不了,所以楚大哥才找上你,对吗?”
“楚大哥?”元晦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
温挽没留意,继续说:“这次发动寒门起事,背后全赖楚家出银子支持。楚大哥明明自身都难保了,却还是二话不说帮了我……”
她在这说的动情,元晦倒是一听一肚子的火,打断她道:“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他这头帮了你,总要在那头讨回来的。”
“不可能,我……”
温挽说到一半,终于回过味来,抬头见元晦脸色阴沉,赶紧改口道:“我觉得王爷说的甚对。”
“行了,赶紧说正事吧,”温承章没眼看,“寒门那边需得控制好,千万不能假戏真做,伤及国本。郁家可以动,钱邕那边照样可以动,户部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国库根本经不起查,这两日我就让人动起来,先让钱邕下来再说。”
元晦拱手,“老师说的是,顾是非顾大人去了刑部,老师如果有需要,也可以差遣他。挽挽,你说是吧?”
温挽半只脚都已经偷偷跨出书房了,突然被元晦点名,不得不又转回来说:“王爷说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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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朝会,右相位已经来回拉锯多日,杨慎本想今日一定要逼着上边把此事定下来,哪料到盛泽案会再次被人翻出来。
工部新任的尚书自上位起就在主持沅河堤坝重修一事,涉及到拨款,户部照往常一样以国库没钱为由拖延,承诺秋税征收后拨款。
工部尚书是地方上提拔上来的老人,最懂上头这套推辞,追究两回无果后,干脆一封奏折把户部尚书钱邕给告了。在这节骨眼上,钱邕这只有缝的臭鸡蛋可算是被叮上了。
“重修堤坝一事乃盛泽案后圣上亲下的圣旨,他户部尚书屡次以国库不丰为由拒绝拨款,不知眼中还有没有陛下。”
工部尚书这话说的不可谓不重,当即就把钱邕吓得跪伏在地,“臣……臣不敢。”
杨慎明白,这是工部尚书想来个釜底抽薪,他哪能让他如愿,故反驳道:“陛下,大齐兵祸后又遇天灾,各地流民无数,朝廷不仅要安置流民,还要赈灾,国库这一年来出的多进的少,确实拮据。”
工部尚书冷笑:“安置流民?赈灾?呵,杨大人可知,下官老家平州半数农民均沦为无地流民,三月寒冬冻死饿死无数,甚至有人易子而食,户部根本就无所作为吧?”
“无所作为?东有梅州开仓放粮,西有牧州收民自耕,何来无所作为一说?”杨慎反应极快,若是坐实户部无政绩,那户部就难看了。
“梅州开仓,开的谁家粮仓?牧州流民自耕,耕的谁家田地?”工部尚书环视一周,一字一句问道。
众人沉默,朝上瞬间弥漫起一股难言的压力。
见无人做声,工部尚书继续说道:“当年梅州开仓,常平仓无粮,后强征微县大户顾家粮仓,致户主惨死;牧州圈地之风盛行,治下大半土地归刺史所圈,后收归流民为其耕种,却仅给半年口粮勉强果腹。这些,我猜诸位大人也不曾知晓。”
“大齐疆域辽阔,若事事知晓,却也不现实。”有人说。
“非也,”说这话的人大概没过脑子,杨慎简直想挖开对方的脑子,看看里头是不是空的,“此事怪臣视察,轻信了下面人的呈报,我定责令限日自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你是户部的吧?” 工部尚书问那位说“事事知晓”的官员。
“在下户部侍郎陈评。”
“嗯,”工部尚书点头,“此前盛泽水患,堤坝一溃千里,重修堤坝总计耗银多少?是全程返修还是只修盛泽治内?”
“这……盛泽一事非本官分内之事,故……不清楚。”陈评偷偷看了杨慎一眼,支支吾吾地说。
“好一个一问三不知,圣上,若户部官员皆尽如此,那钱尚书这位子坐的还真是轻松呢。”工部尚书说这话的语气虽然轻描淡写,但背后的意思却叫大殿上的人个个吓出了一身冷汗。
众人恍惚记起上一个说话如此不留情面的人,是温承章,他做官不为名利权财,所以得罪起人来一点也不手软。这位他提拔起来的工部尚书,显然尽得他的真传。
钱邕不是傻子,工部尚书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要是再不说点什么,那真就可以回家吃自己了。
“陛下,户部事务庞杂,哪是旁人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请陛下……”
他们在那吵的时候,仁敬帝原本在闭目养神,他近来身体越发不好,时常精神不济,“咳咳,既然钱爱卿连户部事物都打理不清楚,那还是先别打相位的主意了,把分内之事先处理好。”
仁敬帝一句话,把钱邕的路堵死。
钱邕大气也不敢出,磕头道:“臣遵旨。”
工部尚书偷眼瞧了容王一眼,安静退下。
“郁家的事,刑部抓点紧,要是权铮办不了就交给旁人去办,三日内朕要看到结果。”仁敬帝换了个姿势,“寒门入仕,朕要听听你们的看法。”
众人不用听就知道,仁敬帝向来是赞同寒门入仕的,只不过碍于世家权势,他不好明说罢了。
选官是吏部的事,吏部尚书率先说:“按本朝惯例,选官当唯人才是举,世家族学兴盛,确实人才辈出,而寒士千人选一都难担大任,造成如今局面,非一朝一夕之过。如今寒士聚众闹事,可若真放他们入朝,他们又能否担此大任?”
吏部尚书这话说的还是委婉,说到底世家把持朝政权势,都是为了维护家族利益,真要打开寒士入朝的口子,那些世家估计不介意换一个皇帝。
“此为其一,其二寒士入朝,势必抱团取暖,长此以往结党之风难治,恐于朝政无益。”他继续说。
“说到底大家都是为皇上办事,为天下人办事,大人所虑之事倒也有理。”左相江休复顺着他的话说了一句,“但目前天下情绪紧绷,若再不退一两步,只怕情况会失控。依本相之见,底层有实绩的官员可以酌情升一升,空出来的位置不妨就让那些寒士兼了吧,他们出身底层,更清楚怎么做事。”
左相江休复向来存在感低,温承章在位时,他附和居多;扬长吉在位时,干脆一言不发。此时居然敢站出来发声,还真是叫人意外。
杨慎与太子元熠交换了个眼神,明白对方都看出来了,这也是一招釜底抽薪,一旦寒士接管底层庶务,看似世家权势更上一层楼,实则是被架在了火上,一个处理不好,世家就会被烧死。
故太子元熠开口道:“寒士品性才行参差不齐,难以管控,怕是会出乱子。”
“考核录用机制可以再议,数千万人中遴选出来的人才,终归不会差到哪儿去。”左相寸步不让。
“寒门学子不通六艺,难堪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