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长冬话音落下,温挽垂眸轻叹出声,恰逢一阵山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素白裙角飞扬,郁长冬有一瞬间的恍神,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尊悲天悯人的神像。
两人长久的静默着。
“抱歉,”温挽率先打破寂静,“我不是来同你商议的,若郁家不站在我父亲这边,大朝会后这封信就是郁家的催命符,我不会让郁家好过。”
郁长冬被气笑了,“就凭你?”
他郁家百年积淀,就算是如日中天的杨家想动歪心思还得掂量掂量,温挽一个牙尖嘴利的弱女子根本不够瞧,就算捆上她背后的温家也一样。
“小女既然敢开这个口,自然是有依仗的。我现在站在这里,无非是替温家来卖个好,希望大人好生思量。”
郁长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拒绝的意思十分明确。
温挽轻轻点头,“温挽了解了,告辞。”
说完这些话,她整了整裙摆,转身朝山下走去。
郁长冬看着她纤细的背影,陷入了沉思。在盛泽的时候他就听说容王带了个女人在身边,那女人身手了得,智计出众。他当时还想,没听说上京有那位小姐这般出挑,想必是夸大了吧。今日一瞧,果然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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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会这日,天朗气清,温府后院西府海棠的树荫底下,元晦和温挽一人执白一人执黑,安静厮杀。
元晦是吃过早饭以后自己溜达着过来的,他知道温父一早去参加大朝会,特意过来探听结果。
这两人面上一片平和,手底下却是半点情面也不留,尤其黑棋开局就是一间夹,凶狠得很。
“昨日李叔出去买粮,说京城的粮价回落了三四文。”温挽说。
“再下去半个月,南方的新米该上来了,回落是正常的。”
“今年风调雨顺,各地收成应该都不错。”
“是不错,我看了各地送上来的奏报,若属实的话今年总收成大概能比去年翻上一番。”
温挽按下他取子的手,说:“我刚下错了。”
元晦嘴角噙着笑,“说点好听的,我就许你晦棋。”
“元郎。”
温挽喊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睛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比棋盘上洒落的阳光的还淡,但元晦的耳朵却仍旧瞬间爆红,撇开目光,认输一般把棋子放了回去。
元晦今日没戴面具,他单独见温挽的时候从不戴面具。一缕光正好斜斜地打在他挺俏的鼻梁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嫩生生的,半点没有杀伐果断的样子。
他静不下心来,干脆棋子一扔不下了。
“郁家的兵部快保不住了,王爷对我没有半个谢字也就算了,却连一盘棋都不让我赢。”
元晦无奈,“他祖上是开国功臣,受世代荫蔽,小小一封信动不了郁家。”
“那王爷就拭目以待吧。”
元晦失笑点头。
两人正聊的热闹,温父下朝回来了,元晦一看他回来的这样早,便知道此次复起应该是失败了。
“老师。”他起身行礼。
温承章摆摆手,在他二人棋局前站定,搭眼扫了两下,开口道:“挽挽棋差一着,看来连世没好好教你下棋。”
“父亲你嫌弃我也就算了,干嘛连老师也一块挂带上。”
“我说他两句还不行了?”
温挽扶他坐下,顺着他说:“行,都行,您快说说今日朝会如何?”
“不出所料,郁家并没有站在我这边,反而是里头反对声音最大的一个,剩下的刑部户部吏部都有反对声音。”温父说,“圣上说押后再议。”
“如今您复起的意图已经天下皆知了,杨家今后怕是想拦也拦不住。”元晦说。
“确实,”温父的话里有些泄气,“今夜过后,还不知有多少寒门学子会失望出声。”
他复起本就不是单纯的想为寒门学子找出路,而是想借此缓和世家跟寒门的关系,给大梁续命。对于这种有利用成分的鼓动,他心中着实有愧。
“行非常事就得动手非常手段,况且父亲您上位,带给他们的只有好处没坏处,实在不必过于耿耿于怀。”
温挽事先只告诉父亲,此次复起失败是为了争取更多寒门学子的支持。事实上,她已经动用关系集结了一大批小有声望的学士,以世家误国为议题,集会清谈,煽动寒门学子支持温父复起。
这些元晦是知道的,他顺着温挽的话劝说道:“挽挽说的对老师,如今朝中被世家把持,我们想要突围出去,必定得借助外面的力量,若那些寒门学子龟缩不前,老师也没有为他们争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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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天,温相复起失败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杨国舅沉疴难愈,右相位空悬半月之久,温承章有意复起,却被众世家联合压下,民生国计还比不上世家倾轧来的重要。
一时间,世家误国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不到三日,各地数万学子停学,集结在闹市清谈,声讨世家的声音越演越烈,几乎到达全民激愤的程度。
同一时间,郁家于玉凉一战中故意拖延粮草一事声嚣尘上,并爆出往来书信为证,郁家成众矢之的,要求处置郁家的声音越来越多。
“爷,温姑娘可真厉害,这是把郁家架起来放火上烤吧。她还专门把杨家从信里抹了,摆明了就是不让杨家出手去救,真聪明。”
傲血这两天天天缠着辰一出去打听消息,回来就跑去城门口跟元晦汇报。
元晦也没想到她居然想出这么个主意,还真是冲着帮他讨公道去的。
傲血没说完,“要是这次郁家真倒了,那爷你不就可以洗清一半冤屈了,说不定还能把兵部收回来,真是一举两得。”
元晦矜持地点点头,“所以咱们得想办法添点火,既白这个名号终于有点用了。”
傲血在心里吐槽,“靠着既白先生的字,老子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买了十多间房子,也就你自己没当回事吧。”
“我待会去写个东西,你找人散出去。”
“是。”
第49章 僵持
郁家成众矢之的后,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很快就私下动用兵部力量强制地方官员镇压学子集会,将势头压下去不少。
偏偏这个时候,既白先生手书左大家《咏史》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这副字一出世,一石激起千层浪,可谓道尽天下寒门庶士的心声,原本暗潮涌动的对峙瞬间被撕开了发泄的口子,天下动荡,起义动乱一触即发。
原本镇压集会的士兵要么被打的抱头鼠窜,要么被策反加入集会呐喊队伍,学子师出无名,他们总不能自己喊“我要做官”吧,干脆打着“整肃世家”的口号,强邀温承章出面。
事已至此,温承章复起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杨家不想妥协,大多数世家也不想妥协,他们都清楚温承章此次复起,可能意味着世家特权的稀释甚至消失。
既白先生的字散布出来的第二天,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家集结在杨府,除了郁家。
“温承章不愧是老狐狸,为了复起居然搞出这么大的阵仗,他就不怕万一失控搅得大梁覆灭。”
说这话的是季渭崖,也算得上当世大儒,家学渊博,祖上出过好几个大学问家,礼部季家说了算。
“我总觉着这回行事激进,不太像温承章的手笔。” 马家说,他家霸着大梁漕运。
权铮冷哼一声:“他养出来的女儿都敢当面杀人,可见温家人骨子里都激进得很。不过说这些做什么,先谈正事。”
“先谈正事。”杨慎说,“右相的位子我已经找好了接替人选,钱大人,说两句吧。”
杨慎把目光转向户部尚书钱邕,按亲戚关系,他得喊钱邕一声姑父。
钱邕憨厚一笑,“我听家主差遣。”
杨长吉卧病在床后,杨慎以雷霆手段掌握杨家,轻而易举就借着盛泽案拔掉了他爹经营半辈子的势力,换上自己的人,这份魄力和谋略,可不是他这种人能较劲的。
季渭崖无所谓谁坐右相位,只说道:“当下谁坐那个位子不要紧,只要不是温承章坐就行。可民间愚昧,杨大人可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此次议事我没有通知郁家,诸位应该知晓我的意思了吧。”
他们当然知道杨慎想推郁家出去堵悠悠众口,问题是郁家哪会乖乖照做。
杨慎看他们的表情便知道他们在顾虑什么,转而问权铮,“权大人,若旁人不插手,郁家延误军机之罪可好定?”
权铮想了想,说:“罪名是好定的,只是郁家有上头亲封的赦免令,不好办。”
杨慎笑笑,“那就不归我们管了,让温家头疼去吧。”
既然是温家挑起来的事,想平息的话总不能什么力都不出。
转天,刑部就给郁家立了案,可郁长冬以兵部巡检为由,把郁老太爷送去了外地,又说郁家有皇恩庇护,刑部无计可施,僵持起来。
而此前民间被挑动起来的情绪随着郁家被制约而平息了许多,大家都在观望朝廷对郁家的处置。
另一边,杨家以右相之位不可空悬为由,私下集结势力准备推钱邕上位。且动作之快,大朝会后仁敬帝便接连接到折子,随后容王被私下叫去密谈许久。
温挽这边私下安排寒门学子集会并非全无投入,甚至还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这背后的金主,是宁州楚家。
温大小姐一封书信就从楚家家主楚令渊手里撬了三百万两银子出来。
楚府的账房先生眼睁睁瞧着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流,跟割他身上的肉似的,疼得直掉泪。
“家主,你干脆把我卖了得了。”
楚令渊路过账房,柳盛言从窗户探出头来朝他喊,楚令渊却眼神也不分给他一个径直朝前走。
柳盛言拎着算盘追出来挡在他面前,吧嗒吧嗒拨弄算盘珠子说:“从开春到现在,咱们家盐矿出盐量下滑三成,为了北边那档子破事,又专门拨出两成,剩下四成走官路,拿来赚钱的统共不到一成,您懂这是啥意思吗?意思是咱开春到现在账房进账不到一百万两,您居然一开口就给出三百两出去,您是不要楚家了吗?”
楚令渊往前走的步子半点没停,逼得柳盛言只能一边说一边倒退着走,听到最后,楚令渊终于停下来,低头按住他的头顶说:“我有数,你帮我管好帐就行。”
说完,绕过他走了。
柳盛言气得直跺脚,扯着嗓子在后边喊:“你有数,你有数,哪回都是这句话!天天往外送钱,没钱了就伸手问老子要,老子就算是善财童子也有被掏空的一天吧。”
他在这边喊的声嘶力竭,路过的下人却见怪不怪,柳先生隔三差五就要这么吼一吼家主,大家一开始还会被吓到,后来就见怪不怪了。
家主天天被骂都没说什么,他们又有什么好说的。
宁州楚家是官盐商,从盐矿开采到加工贩卖一条龙全包,大梁三分之一的官盐生意都是他家的。
近来楚令渊打算去上京一趟,楚家能不能摆脱缀在屁股后头的饕餮,就看这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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