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煊别过脸去:“我没装。”他除了大方又能如何?但凡他有一口气可以苟活下去,他也要紧抓着她不放,可他已做不到了。
方才痛出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真是说不出的凄凉。
随随将他的脸掰过来,逼他直视她的双眼:“既然这毒有药可解,我一定会把解药找出来。”
桓煊摇摇头:“知道药方的人都死了……”
随随道:“太后也许还有。”
桓煊口中发苦,摇摇头。
随随心里也明白太后那里多半是没有的,他已把解药给了她,太后害她不成,没必要藏着解药让自己亲生儿子去死。
可不到最后一刻,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她道:“太后那里没有,就从别的地方找,毒是陈王府来的,你下个手谕,我带人去把那宅子翻个底朝天。”
桓煊苦笑,他怎么会想不到,陈王府已被他和长公主的人翻过几遍了。
“已经没有解药了……”他道,“能找的地方我都已找过。”
随随道:“你找不到我未必就找不到,因为我比你……”
桓煊道:“我知你比我聪明……”
随随睨他一眼道:“我不比你聪明,但我比你更看重你这条命。”
桓煊心头像是被人用火钳夹了一下,又酸又疼又暖热,一时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可他知道怀着希望再一点点破灭的感觉,实在太痛苦,他不愿让她承受。
他道:“我这条命本就是你救的,如今就算是报答你救命之恩。”
随随道:“既然你的命是我的,我说了才算。”
桓煊一时无言以对,半晌道:“绥绥,让我抱抱。”
随随乜他一眼:“等你自己能爬起来再抱。”
她顿了顿,坚决道:“不到最后一刻你都给我好好活着。”
她从袖中取出一小团东西扔到他枕边:“说了自己的东西自己保管好。”
桓煊不打开便知是那盏破碎的琉璃灯。
“有别人陪你放更漂亮的灯……这盏破灯已用不着了。”他酸溜溜道。
随随凉凉道:“陛下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说罢她在他唇上轻触了一下:“我还是喜欢这盏旧的,看久了顺眼,破了也可将就一下。”
桓煊想伸手揽住她,奈何力不从心,她只是轻轻一触便已离开,就像一阵春风拂过,吹散了阴云,吹化了他心里的冰雪。
“你安心躺着,”她握了握他的手,“其余的事交给我。”
桓煊一怔,他自小聪慧,在其他孩子懵懂的年岁已知道他没有人可以依靠,身边照顾他、对他好的人反而要靠他为生。
在战场上他也是全军上下的主心骨,只有别人依靠他。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什么也不用担心,他也有人可以依靠。即便心知找到解药的希望微乎其微,他还是莫名觉得安心。
随随很明白他这种感觉,因为她也一样,从记事起她便习惯依靠自己,父亲自小便是这么训练她的,因她的命途注定不会平坦,无论是上阵杀敌还是嫁给太子入深宫,她都没有别人可以依靠。
桓煊是第一个会在危急时将她往身后揽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会用自己的性命为她赌一线生机的人。
她握了握他的手,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什么,屏风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高迈小心翼翼禀道:“陛下,豫章王来了……”
桓煊从来没有觉得桓明珪如此碍事,对高迈道:“叫他去东轩等着,就说我刚睡……”
话说到一半,便听有人在窗下道:“陛下醒了?小王听见陛下声音了。”
顿了顿又道:“噫,萧将军也在么?”
桓煊知道他是明知故问,只觉牙根发痒。一想到桓明珪说不定还在打他绥绥的主意,他心里就好似有烧滚的醋在翻腾。
随随起身道:“正好,我本来也要去找他。”
桓明珪这个闲人和桓煊几个兄弟都很熟稔,陈王向桓烨下毒时桓煊年纪还小,很多事未必有桓明珪清楚。
桓煊警觉道:“他这人满口花言巧语,不是良配……便是我死了你也别理他……”
随随道:“谁骗谁还不一定。”
桓煊无法反驳,只能道:“他太老了。”
随随道:“老有老的好处。”
桓煊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气得腮帮子都快鼓起来了:“不行,除非你要我死不瞑目……”
随随道:“所以你最好活着。”
第116章 一百十六
不管桓煊怎么不情愿, 豫章王还是如一只花孔雀般翩翩飞进了他的寝殿里。
桓明珪这富贵闲人日子过得舒心,也就得岁月眷顾,光阴没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 年届而立的人看着还和二十来岁的俊俏小郎君似的, 一身青绿春衫衬得他好似刚抽出节的嫩竹子,和一脸病容、黄土埋到脖子的桓煊比起来越发显得生机勃勃。
桓煊片刻前还说人老, 此时两眼直冒火,这厮来看他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还穿成这样,莫非是知道绥绥在这里?
这却是冤枉了豫章王,他的衣裳就没有不鲜亮不华丽的, 他已经顾及堂弟的心情,挑了件最不起眼的,奈何天生丽质难自弃,穿什么也掩盖不住一身倜傥风流。
豫章王见堂弟目光灼灼, 面颊似乎也有了些许血色, 与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样比起来判若两人,还没来得及高兴, 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难道是回光返照?
见到朝思暮想的意中人, 了却了在尘世的最后一点心愿,安安心心地上路……
桓明珪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忍不住偷觑萧泠。
桓煊虽然双眼都快瞎了, 但莫名感觉那登徒子在看他的随随, 恨不得从病榻上爬起来挡在他们中间。
桓明珪见萧泠神色沉肃,除了眼眶有点红之外没有丝毫异样,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便向她道:“萧将军玉体可好些了?”
随随道:“承蒙大王垂问, 已无碍了。”
本来是正常的寒暄客套,奈何豫章王怜香惜玉惯了,与美人说话不经意间便带了温柔款款的意味,桓煊在一旁听着,就如一根根绵里针直往他耳朵里刺。
他很了解这登徒子堂兄的为人,关怀他是真的,看见佳人走不动道也是真的,他怀疑等他一闭眼,这花孔雀撑不到他头七就要向着绥绥开屏。
他拼命盯着随随,却不知自己眼神涣散,压根对不到人脸上。
桓明珪却不知榻上病入膏肓的堂弟恨不得用眼睛在他脸上凿两个窟窿出来,在榻边坐下,放柔了声音道:“子衡今日如何?”
桓煊道:“托赖堂兄,侥幸有一口气尚存。”
桓明珪一听他还有力气酸来酸去,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回光返照,是醋呷多了精神。
他心弦一松,眼中闪过促狭的笑意,将声音放得更柔:“药吃过了么?”一副不同病人计较的样子。
“吃过了,”桓煊凉凉道,“时辰已不早了,有劳堂兄这么晚来看我。”
顿了顿道:“害堂兄天天往我这里跑,不能在伯母跟前尽孝,我实在过意不去……”
桓明珪却似听不懂他的暗示:“你伯母还嫌我成日在跟前转悠碍眼呢,我一个没家室的闲人不打紧的。”
你没家室,别人难道个个同你一样没家室?桓煊心里这么想,嘴上当然不能说出来。
桓明珪仿佛察觉不到自己不受待见,转头向萧泠道:“萧将军还未用晚膳吧?不如我们一起用点便饭,小王这就叫人去备膳。”
桓煊胸口一窒,重重地咳了两声,他这正经主人还没死呢!
随随道:“那便劳豫章王大驾了。”
桓明珪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便即差内侍去厨房传膳,他时常来蹭饭,对桓煊府上疱人的拿手菜肴如数家珍,向内侍道:“难得萧将军在,叫疱人加一道仙人脔,再加一炉贵妃红。再开一坛烧春。”
桓煊终于找到机会,立即拉住随随的手:“你身子还没好全,不可饮酒……”
桓明珪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是小王思虑不周,忘了萧将军尚未痊愈。”
随随客套了两句。
不多时,晚膳备好了。
桓明珪向萧泠道:“请萧将军移步堂中用膳。”
桓煊道:“叫他们把晚膳送进来便是。”
桓明珪道:“陛下一向不喜欢卧房里有菜肴的气味,小王和萧将军还是出去用膳吧。”
随随见只要桓明珪在场,桓煊便斗志昂扬,一副立刻就要从床上跳将起来与人打一场的模样,生怕他太耗费精神,何况她要问豫章王的事涉及桓烨,在这里说他难免又要多想,于是道:“陛下闭上眼睛歇息会儿,我去去就来。”
桓煊尽管满心不情愿,还是轻轻“嗯”了一声,只是巴巴地看着她,仿佛在用眼神叮嘱她早些回来。
由于视野模糊,他的眼神不似以前那般锋利,水雾迷蒙的,随随心头蓦地一软,语气不由放轻缓:“我知道了。”
走前还替他掖了掖被角。
桓煊的目光一直追着追着他们出了屏风,听着脚步声远去,这才抱紧藏在被窝里的半件旧绵袍,沉重的眼皮终于慢慢阖上——情绪大起大落,他已十分疲惫,便是不放心桓明珪也撑不住了。
随随和桓明珪到堂中坐下,短暂的放松转瞬而逝,两人的神色都凝重起来。
桓明珪给随随斟了杯茶,往自己杯中注满酒液,烧春芳烈的香气顿时四处弥漫。
随随以茶代酒,向桓明珪敬道:“这些时日多谢豫章王常来探望陛下。”
本来他们是堂兄弟,随随是外人,本来不该由她道谢,可说者理所当然,听者也不以为怪。
桓明珪道:“是小王分内事,萧将军不必客气。”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没想到姑母竟偏激至此。”
他顿了顿道:“大哥在时,她性子虽有些执拗,但为人还算通情达理,也没听说过她磋磨下人、亏待庶子女。”
他苦笑了一声,补上一句:“大约只有对桓炯是个例外。”
随随执杯的手微微一顿:“太后与淑妃可有什么恩怨?”
她听桓炯说过事情的起因,仍旧有些难以置信,一国之母会仅仅因为所谓高僧的一句话处心积虑毁掉一个孩子,那句话甚至称不上谶言。
桓明珪沉吟道:“淑妃性情柔顺软弱,唯太后马首是瞻,太后让宫人将桓炯养成那副样子,她这做母亲的不可能一无所知,但一直退让容忍,桓炯十二岁做出‘奸污’宫人的荒唐事,其实谁都觉得有蹊跷,淑妃还是忍气吞声,若说太后与她有什么仇怨,恐怕是……”
桓明珪说到一半打住,随随知道他是为尊者讳,有的人的确是这样,自己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反而会恨上受害之人,太后大约就是这样的人。
她点点头:“所以太后针对桓炯,的确是因为那高僧一句话。”
桓明珪道:“是也不是。太后怀子衡时很辛苦,生产时又亏了身子,加上朝中正是多事之秋,先帝去后宫的时候少了,两人难免疏远,加上四皇子和五皇子都是在那段时日出生的,太后对这两个庶子难免有些心结。那次高僧来朝,我也在,是什么情形依稀还记得。”
他顿了顿道:“太后最疼爱大哥,自然希望高僧说几句吉利话,可那僧人看了大哥半晌只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