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周晋身边只有平安,便是在侯府,整个院子里除了平安也再没其他伺候的人。平安不在,他除了亲自去打冷水洗了个冷水澡外,还发现因着下山匆匆,他竟没带换洗的僧衣。
总不能光着。
无奈之下,他只得拿出了侯府大少爷才会穿的家常衣裳。
可在法原寺多年,几乎每日穿的都是简单僧衣,相对复杂些的官宦子弟才会穿的家常衣裳,必须要穿的时候,却每每都是平安代劳。今儿要他亲自动手,最后的成果便只能算是套在了身上,里里外外几处不平整,怎么看怎么别扭。
因着这处院里没下人伺候,无人通禀,沈兰茵跟周琼走到上房门口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周晋皱眉低头观察自己,好似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一般。
周琼直接笑出了声:“晋哥儿,谁给你穿的衣裳呀?”
说话间她大步进了屋,上前拉了周晋的衣袖,道:“穿错了!脱了脱了,我来帮你。”一面上手要帮周晋脱衣,一面语气里带了因周晋竟想起穿寻常衣裳的高兴:“平安呢?不会是又偷懒去了吧?也就是你好性儿纵着他,不过你纵着他,也再叫旁人过来伺候你啊,看你穿得这……”
她话未说完,因为周晋扯了衣襟口后退了一大步。
其实沈兰茵也被周晋的模样逗得想笑,看惯了他穿朴素简单的僧衣,乍然见他穿寻常衣裳本就不习惯,偏他还穿错了,歪歪扭扭的衣裳套在身上,再配上他那一脸看自己不顺眼的别扭,当真叫人忍不住想笑。
可周晋昨儿算是帮了她两次,她如何能笑话恩人?
极力忍着笑,因以为是自己在场周晋不好意思叫姐姐帮忙,于是沈兰茵忙开口:“大姐姐,那我先去外面等一等。”
沈兰茵没开口前,其实周晋并没发现她,他只顾着不习惯自己的穿着,不习惯周琼的太过亲近。但沈兰茵一开口,本该是他不太熟悉的声音,可偏偏一听他就认出来了。
他下意识的抬头看过去,就看到沈兰茵眼底有藏不住的笑意。
他心下莫名发窘,几乎是沈兰茵刚一只脚迈出上房,他就忙忙拒绝周琼道:“不、不用,我自己可以。”
你可以什么可以呀,看你穿的都是什么?
周琼心里这么想,但面上却笑容更甚,因为她发现近年来她那脸上越发一个表情的弟弟,竟难得的有了变化!
“三妹妹已经出去了,你不必害羞。”这变化,她自顾自理解为害羞了。
周晋没有解释。
他只在心中默念了声阿弥陀佛,压住出家人不该有的心态后,再次拒绝时就很平静了:“不用。”
“晋哥儿,我可是你亲姐姐!”周琼无奈了,穿个外衫而已,又是亲姐弟,至于吗?
周晋甚至又退了半步,虽没开口,但意思却很明显。
沈兰茵站在门口,没往屋里看,只略拔高了声音道:“大姐姐,不若我叫翠缕去把平安叫来吧?”
周琼一个“好”字还没出口,却听周晋已经道:“不用了!”
周琼狐疑的看向周晋。
因为周晋突然大声,且声音里似乎还有丝紧张?
她听错了吧?
周晋则是想起平安为什么受罚了,想起这个,平安受罚前说的那番话便像是魔咒一般,也再次在他耳边响起。而昨日早上匆匆一眼看见的沈兰茵湿透的背影,因着沈兰茵刚刚的开口,好似他只要走到门口,便立刻就能再次看见一样。
若只是这样还不算什么,偏偏,他竟有些真的想走过去再看一眼。
这是心魔。
不过是看了一眼,他竟有了心魔。
周晋想都没想,果断道:“姐,我回法原寺了,你帮我跟祖母说一声。”
话落不待周琼开口,便就穿着这么一身别别扭扭的家常衣裳,一阵风似得抬脚走了出去,转眼就走出院门,再不见踪影了。
周琼和沈兰茵都没反应过来。
一直到两人结伴都走到宜安堂门口了,周琼才后知后觉道:“三妹妹,你说晋哥儿他……他不会是被羞跑的吧?”
被羞跑的?
除了最开始看了周晋一眼外,退出门后沈兰茵就没再看他了,因着不知他什么神情,便只能通过他的行为猜测:“因为不会穿寻常衣裳而觉得不好意思?”
周琼笑了:“肯定是!那么大人了,却被我们撞见他连衣裳都穿不好,肯定是不好意思了!三妹妹,我刚刚好像看见他脸都红了!这么多年,这可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脸红!三妹妹,他还主动穿了寻常衣裳,你知道么,从前都得过年或者祖母寿辰,大家求着他他才会穿的,今儿个居然自己主动穿了!”周琼忍不住幻想:“三妹妹,你说晋哥儿该不是有了喜欢的人,所以才这样的吧?”
周晋有脸红吗?
沈兰茵仔细回想,觉得周琼可能是想多了,她看见的周晋和昨日一样,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不等沈兰茵回答,周琼已经喜滋滋道:“应该不是,他常年住在法原寺,没机会接触女孩子。不过没关系,他有回归正常生活的心就好,这样早晚他会彻底回来的!”
沈兰茵点头,她也这么觉得。
而且她也这么盼着,因为感激安平侯,也因为喜欢周琼,所以希望安平侯能后继有人,而周琼能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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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过去,安平侯的心情已经被江氏安抚的彻底好了,又一大早就看见花朵般笑眯眯的大女儿,哪怕沈兰茵站在旁边,也没引起他昨夜的不满。
“琼姐儿,一大早的你高兴什么?”他笑问。
周琼心情好,故意道:“因为又可以和爹一起用饭了啊!”
“你呀!就会哄我!往日里怎么没见你这般高兴?”安平侯被逗得哈哈大笑,道:“说吧,到底是有什么喜事儿?”
周琼道:“方才我和三妹妹去叫晋哥儿,却发现晋哥儿主动穿了家常衣裳!而且因为穿错了被我和三妹妹看到,竟羞得他当即就跑走了,爹您是没看见,他方才脸都羞红了!”
“真有此事?”安平侯不由坐正了。
周琼重重点头,指着沈兰茵道:“当然!不信您问三妹妹。”
安平侯看向沈兰茵。
沈兰茵忙恭敬道:“是,大少……大哥哥是穿了家常衣裳。”
周晋一直不肯回来继承世子之位,安平侯表面上稳得住,但实际心里也着急,毕竟他拢共就两个儿子,另一个是庶子不说,偏还伤了脚。唯一的又是嫡子的周晋若真不愿继承侯府,那他后继无人,难不成要把侯府交给二房或者三房?
凭什么?
爵位虽然是世袭的,但安平侯府能有今日地位,却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不交给自己的亲生儿子而去交给侄儿,他又不是傻子!
因着心情好,他便不计较沈兰茵本是想叫周晋大少爷的了,笑呵呵道:“好好好,他终于想明白了!琼姐儿,你可知他去哪儿了?”
周琼道:“回法原寺了。不过爹您先别急,昨儿祖母说要他娶亲,因着母亲帮忙劝了,他答应回去好好想想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爹,我已经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了,待和祖母回禀了,咱们按着他喜欢的找,找好了就可以让他回来娶亲了,有了媳妇陪着,他定然再不愿回冷冰冰的法原寺了!”
对,有了媳妇,谁还愿意过之前的日子啊!
安平侯回想着昨夜的快活,对此感受极深,他道:“好,就依着他,按着他喜欢的找,只要他喜欢,什么样的都行!反正咱们家不求姻亲的助力,只要他愿意娶,便是农家姑娘我也答应!”
“什么农家姑娘不农家姑娘的,谁要娶呀?”安平侯话音刚落,费姨娘就一面笑说着一面领着一双儿女走了进来,“侯爷,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她只听到了后半截话。
安平侯道:“在说晋哥儿呢!”
周晋真的要娶亲了?
费姨娘心下一咯噔,面上却笑得更甚了:“当真?哎哟哟,真是佛祖保佑,大少爷若是愿意娶亲,侯爷您就能彻底安心了!”
是啊!
安平侯承认,笑着点点头,就看向了站在费姨娘身侧的周茜,见她低着头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想着昨儿二夫人的话,他道:“茜姐儿,爹正要打发人去找你呢,珍宝阁才出了一批新首饰,正好过年你就要大一岁了,回头你大哥哥娶了亲,你们几个小的亲事就得提上议程。晌午后我叫珍宝阁的掌柜将新到的首饰都送来,你好好挑挑,再多做两身衣裳,年前年后的打扮好跟你二婶多出去走走,也叫那些夫人太太们都看看,我们侯府还有个漂亮的四小姐没定亲呢!”
首饰和新衣裳,就没有哪个女孩子不爱的,安平侯一张口就额外给了周茜这么多,周茜顿时不委屈了:“好,那我要多挑两样首饰!”
到底是往日最疼爱的女儿,安平侯笑呵呵应道:“随你,喜欢几样挑几样去!”
周茜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谢谢爹!”
明明有江氏这个正经的侯夫人在,却要四妹妹跟二婶多出去走走,爹这是打从心眼里就看不起江氏吧?
看了眼温婉笑着的江氏,又偏头看了眼平静的沈兰茵,周琼道:“爹,三妹妹也还没定亲呢,也得给她挑几样首饰才行。”
安平侯淡淡看了眼沈兰茵,道:“都有,你、还有丹姐儿英姐儿,你们全都有。”
周琼挽了沈兰茵的手,笑道:“我和三妹妹一起谢谢爹。”
第9章 你们俩日后嫁人,不定谁嫁……
周晋在法原寺门口停下脚步时,日头正是一天中最烈的时候。
他已经丢了外袍,仅着一身纯白里衣,额间有汗,面色泛红,周身都笼着累到极致的狼狈。
因周晋是俗家弟子没有法号,法原寺上上下下,一直都是直呼他本名的。守门的小沙弥看见了,忙迎上来问道:“周晋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周晋摆摆手示意没事。
快三个时辰不吃不喝一路疾走,这会儿他虽还能迈得动脚,但喉咙里却干得像是要着火般,说不出话了。
待回到他住在法原寺的禅房,拎起桌上茶壶,就着昨日的凉茶一股脑儿猛灌了一回,才终于像是活过来般,身上有了几分活力。
“周晋,你回来了。”法原寺高僧无为大师一面说着话一面走了进来,待看见周晋模样后,眉头微微皱了皱,“你这是怎么了?”
周晋已经起身,恭敬的叫了一声“师叔”后才回答:“弟子今日是从侯府步行回来的。”
无为大师微惊,转头看了眼外面天色,问:“你辰时出发的?”
“是。”周晋点头。
竟是一刻不停,足足走了快三个时辰!
无为大师心中惊讶极了,但面上却依然平静,只一双眼睛像是利剑一样看着周晋,好像看进了他心底:“你遇到了什么事,竟叫你这般心乱。”
他语气笃定,让周晋连否认的机会都没有。
但无论如何,周晋也做不到实话实说。
因此顿了片刻,他道:“家里要弟子娶亲。”
无为大师眼睛一眯,怒意立刻爬了满脸:“怎么,你犹豫了?”
若是不犹豫,何来的心乱?
周晋只能承认:“祖母年事已高,弟子不……”
“那你便回去娶亲!”无为大师怒道:“早我就与你说过了,你是俗家弟子,待年满十六身上戾气被佛法消除,便可恢复你侯府大少爷的身份,回去该继承爵位继承爵位,该娶妻生子娶妻生子。”
“是你偏口口声声说便是没剃度,也一样当自己是法原寺入门弟子,口口声声说你一心只有佛法再无其他,待得了家人谅解,便立刻剃度。”
“结果呢?”
“结果就是现在,你家中要你娶亲,你犹豫了!”
……
周晋低头领骂。
虽然他并没犹豫,但他生了心魔,出家人生了那样的心魔,这是比顾念亲情犹豫更可怕的事情。
好在这一路脚步匆匆,他没再想不该想的。
而进了法原寺后,他的心也彻底平静下来,便是故意去想昨日看见的那副景象,也可以做到不为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