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用过晚膳,入了夜,柳凝换了衣衫,在镜前去了妆容,将发间钗环一一卸下。
她有些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景溯和玉佩的事情。
正思考着下一次接近他、将玉佩悄悄拿回来的法子,肩头却忽然被人拢住。
柳凝回头,卫临修正站在她身后,满脸笑意地瞧着她。
他把她发间没摘完的步摇取下来,轻轻搁到桌上:“有心事?”
“……没有。”柳凝缓缓起身,烛火映在眉眼里,分外温柔,“只是在想夫君……今日怎回得这么晚?”
卫临修的职务素来清闲,像今日这么晚回来,倒是少见。
“本来下午是要回来的,却在翰林阁门口偶遇了太子殿下。”卫临修拉着她到塌边坐下,唤来婢女将红泥火炉摆上小几,温了一小壶梅花酒。
他说得随意,落在柳凝心里,却仿佛激起了千层浪。
有这么巧?
她不信。
“……阿凝?”
“嗯?”柳凝回过神,抬头,“怎么了?”
“你脸色看起来有些差。”卫临修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不舒服么?”
“刚刚头确实晕了一下……不过没什么大碍。”柳凝柔弱地笑了笑,“老毛病了,夫君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说笑着,拿起桌上的玉杯,饮了一小口梅花酒,细细密密的睫毛垂下,遮去了心事。
“对了……殿下与夫君说了什么,可有为难你?”柳凝搁下酒杯,状似无意地问起。
“太子殿下一向是好脾气,哪里会做什么刁难人的事情。”卫临修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说起来我也是第一次见他,倒是一见如故,聊了不少修书注经之事……我瞧着殿下对我,似乎颇有赏识之意。”
他对景溯的印象,看上去不错。
卫临修饮了些酒,絮絮叨叨与她讲起今日在翰林院修撰的书目典籍,柳凝对这些一点兴趣没有,只是在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心思却早就飞了出去,琢磨起景溯那些令人难以索解的行径。
这样让她看不透的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屋里的烛火熄灭一半,到了该就寝的时辰。
柳凝洗漱好,穿着中衣,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她走到了床榻边,却看到卫临修还没躺下,只是坐在床沿边,模样有些紧张,看到柳凝过来,脸色微微一红。
他手里攥着个小药瓶,柳凝瞧了一眼,便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
她心中升起一丝淡淡的厌恶,面上却不显,只是轻轻一笑:“夫君怎么还不睡?”
“我前两日得了一味药……今日不妨试一试。”
他吞吞吐吐,耳廓几乎烧起来,从瓷瓶里倒出一颗殷红色的药丸,塞进了嘴里咽了下去。
灯烛熄灭,床帐垂落到地面,他的吻落在她颈间,呼吸有些急促。一片漆黑里,柳凝也懒得再装那温柔贤淑的表情,只是冷冷地盯着床顶纱帐,任由他去折腾。
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果然,连衣衫还没解开,卫临修便从她身上下去,颓然躺倒在她身边,掩住脸,低低叹息一声。
他还是不行。
卫临修家世显赫,又生得一副不错的相貌,汴梁京中不少贵女暗暗倾慕于他,却无一人知道,他身患隐疾,不能人道。
柳凝也是嫁过来后才知道的,出嫁近一年,尚未圆房,她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不过,这对她倒是好事。
她嫁进这忠毅侯府,别有目的,本就没有与卫临修相亲相爱的想法,更没打算为他生儿育女……这阖府上姓卫的,都是她的仇人,她恨不得把他们全部除掉,哪可能会愿意与卫临修亲热?
所以大婚当日,卫临修告诉柳凝他不行,这对她来说,简直意外之喜。
尽管她早就不在乎这具身体,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但不用跟厌恶的仇人亲热,总归是省去件麻烦事。
柳凝将凌乱的衣衫整理好,安静地躺在床上,身边传来卫临修呼吸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似乎在这药上寄予了很大希望,最后却还是落了空。
他似乎大受打击,然而柳凝心里对此毫无波动,甚至还有些想笑。
不过戏还是要做足。
柳凝伸出手,轻轻按在他肩头,无声地抚慰着他……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她总是很清楚。
卫临修的肩膀单薄,手臂也不是很有力道,柳凝手搭在上面,莫名其妙就想起下午她跌倒时,景溯搀扶住她的场景。
他看上去也并不魁梧,接住她时手臂却很有力,双手抓在她的衣袖上,手指修长,指骨分明……她的衣袖上现在还留着两道褶皱。
黑暗里,柳凝的思绪沉沉浮浮,净想着白天的事,辗转难眠。
好不容易入了睡,却又梦见了景溯,梦里他把她压在一处亭柱边,五指掐在她的脖颈上,越收越紧,她呼吸不上来,泪珠逼在眼眶边打着转儿,嘴里只能发出些破碎而无意义的音节,想要呼救,四下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只能任由男人摆布。
柳凝眉头愈蹙愈紧,最后猛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冷汗浸湿了小衣,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她皱眉朝窗外望了一眼,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第4章 欠了她的,还回来
柳凝往身边看了一眼。
床榻上空荡荡的,卫临修已经走了。
他平日不会那么早离开,想来是昨夜失了脸面,起来后不好意思直接面对柳凝,便匆匆离去。
柳凝起了身,时辰还早,她身上发了汗,在婢女的服侍下先沐了个浴,才将衣服换上。
头发半湿地搭在脑后,婢女细心地为她擦干……柳凝靠在塌边,手里捏着把素面团扇,想起先前做的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蹙。
怎么会梦到这样的情景?
说起来当日不过就见了一面,景溯也算温文尔雅,并没有对她有什么越轨的举动。
可能是她这两日太紧张了……柳凝自嘲地一笑,轻轻摇了摇团扇。
再这样下去,她都不像平时的她了。
柳凝阖着眼冥想了一会儿,等着头发干透,这才起身去用膳。
膳后,她去了香雪院西侧的书阁,屏退下人们,随意挑了本书册,坐在绣榻边漫不经心地翻阅,一面看书,一面思考着与景溯的下一次见面。
柳凝都想好了,左右意妃有算计她的想法,迟早要再次召她入宫……只要进了宫,自然就有再遇到景溯的可能。
这法子冒险了些,但只要能把玉佩拿回来,她情愿一试。
柳凝慢悠悠地翻过一页,纸张发出轻微的响动,她不愁没有机会,现在唯一需要想的,就是如何与景溯周旋,让他把玉佩拿出来,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她的东西。
实在不行就骗过来。
柳凝垂眼,看着话本子里书生小姐花前月下,心里却满是冰冷的算计。
手段下作些也不要紧,管用就好。
太子殿下光风霁月,总不至于为了一枚小小的玉佩,跟她过意不去……就算真的计较,那也是同卫家计较,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甚至很愿意看到卫家被景溯记恨上,最后落得满门倾覆的下场——就像当年,忠毅侯踩着她家满门尸骨,踏上了如今的高位一样。
不过这样的场景柳凝也就是想想而已,想要挑拨两方反目成仇,哪有那么容易……她的仇还有的是时间报,当务之急,还是把玉佩先找回来。
柳凝决定先多了解一下景溯这个人,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摸清楚他的性子,投其所好,到时候下手成功的几率总归会大一些。
府上恰好有一个人,或许会对景溯有些了解,是柳凝的大嫂沈氏。
沈氏是先皇后的幼妹,也是柳凝在这忠毅侯府里,唯一珍视怜惜的人。
沈氏身子不好,终日卧病在床,柳凝几乎每日都会抽空去探望她,盯着她按时把药服下。
她瞧了瞧窗外天色,快到了沈氏喝药的时辰,便将书本搁下,嘱咐芳菲去取一袋樱桃蜜饯过来,带着去了东院的棠眠院。
沈氏最喜海棠,不过这棠眠院里,却一株海棠也无。
听说一年前,沈氏的夫君卫临齐命人将这里的海棠树全部砍去,现在这院子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子,还有病歪歪的沈氏。
沈氏与卫临齐感情不睦,又不得忠毅侯和李氏的欢心……这棠眠院里冷冷清清,下人怠惰,能维持基本的日常,已经是柳凝暗中打点过后的结果。
柳凝向棠眠院的婢女通报后,不一会儿便被请进了屋里。
屋里弥漫着汤药的苦涩,青纱素帐掩着一具瘦削的身体,妇人面容憔悴,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像是灵魂已被抽干。
她今年才二十六,鬓边却已经泛白。
柳凝记得家中未生变故前,沈氏时常会来府上玩,那时她还是鲜活的姑娘家,最爱明艳的打扮……她骑术精湛,总是穿着一身樱红色绛纱裙,拿着鞭子坐在马上扬头一笑,整个汴京城所有的贵女们加起来,都比不上她一半的明丽光彩。
哪里是现在这副形容枯槁的模样。
“你来了。”沈月容低咳两声,微微坐起,倚在床头。
她看上去身子不太爽利,却还是望着柳凝,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把药喝了。”柳凝从一旁端起药碗,用银勺散了散热气。
“可以不喝么?”沈月容了无生气地看了药碗一眼,“就这么病死,也挺好。”
柳凝的手顿了顿,随后舀起一勺汤药,递到她唇边:“就算不为了自己,想想阿嫣……她还这么小,就这么撇下她一个人,你舍得么?”
沈月容原本还无动于衷,听了这话,眼皮却是忽地一颤,终于张开唇,把药喝了下去。
这药似乎极苦,沈月容眉头紧紧皱着……药碗终于见了底,柳凝搁到一边,将樱桃蜜饯取出,放了一颗在她嘴里。
沈月容的表情舒缓了些,她倚在床边,歇了好一会儿,苦笑:“其实我的身体也就这样了,这药对我……没太大用处。”
原来她知道。
药方是柳凝找人去开的,当时大夫直摇头,只说她那是心气郁结,已是病入膏肓,用药只是吊着一口气……至于能活到什么时候,看命。
柳凝不甘心这样的结果。
她的仇人一个个活得太平滋润,而她亲近的那些人,却一个接着一个离去……只是生死由命,任凭她再怎么算计,也救不了沈月容的性命。
柳凝垂下眼,她很少会把情感直接表露出来。
可沈月容却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放心,但凡能多活一天,我自然会努力地活下去,为了阿嫣……也为了你。”
柳凝霍然抬头,听着沈月容喃喃自语。
“我恨这忠毅侯府上的人,除了你和阿嫣……说来也怪,在你嫁进来前,我们从未见过,可我第一次瞧见你时,却觉得异常亲切,就像是许久未见的旧识一般。或许……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
“也许……是吧。”
柳凝轻轻地应了一句,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