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凭什么答应?”洛淮之的态度一扫往日的温和,甚至变得有些冷厉,道:“射虎将军与金龙卫首领都是他的人,显然他当初在离开京师就布下了此局,轻易不动,动则牵一发系全身,这样的情势,时机不到,他如何会动手?当初你们在川南时,我便去了信,叮嘱你不要回来京师,你听了么?你们跑回来,真以为能藏得住行迹?暴露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洛泽之一滞,又问道:“那就再等合适的时机不成么?这么久我们都熬过来了,何必差这几日?值得你冒这样大的险,利用阿婵去逼他,你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急躁性子,洛淮之,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洛淮之张口欲言,却又再次掩口咳嗽起来,他这次咳得很厉害,与之前不同,简直喘不上气,像是要把什么咳出来一般,洛泽之眉头拧成了结,心里逐渐冒出了一个想法,他又问了一遍:“洛淮之,你是不是有病?”
旁边的老管家实在忍不住,上前去替洛淮之抚背顺气,一面语带几分责备地道:“大公子得了伤寒好一阵子了,总是不见好,二公子还是少说两句吧。”
他话才说完,便听见洛泽之的声音有些发颤:“那……伤寒会、会吐血吗?”
闻言,老管家低头一看,却见洁白的宣纸上蔓延开了一大片暗紫色的鲜血,令人怵目惊心,而洛淮之不知何时已伏在桌案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竟透着些许冷灰之色来,十分不祥。
老管家吓了一跳,连忙惊呼起来:“快去请大夫!”
洛婵与迟长青来的时候,洛府便是陷入了这样的兵荒马乱之中,老管家一见到她就抹起了眼泪,拉着她连连道:“真是小小姐,小小姐回来了,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洛婵安慰他几句,又问道:“大兄二兄可在?”
老管家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最后才答道:“在,都在,小小姐去看看他吧。”
他这般情态,在洛婵看来总觉得有些不对,遂问道:“他们可是吵架了?如今在何处?”
老管家摇摇头,道:“大公子在卧房里歇息,小小姐随老奴来。”
他一边带着路,一边拿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迟长青,试探问道:“这位就是……咱们姑爷了?”
洛婵微微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倒是迟长青落落大方地笑道:“您是德叔吧?婵儿时常与我提起您。”
老管家哎哟一声,面上终于有了几分笑,看起来很是高兴,道:“姑爷实在客气了,老奴就是在府上待得时间长了些,您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老奴便是。”
他说着,见迟长青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又忍不住感慨道:“若老爷和夫人还在,知道小小姐嫁了人,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闻言,洛婵面上顿时露出几分黯然之色,老管家见状,连忙道:“是老奴多嘴,人老话多,平白惹小小姐伤心了。”
洛婵摇摇头,道:“等见过大兄和二兄,我再去祠堂拜祭爹娘。”
老管家叹了一口气,好在这时,主院到了,他领着洛婵与迟长青入了小厅,让下人上了茶品,才道:“小小姐与姑爷稍待片刻,我这就去请大公子出来。”
他进了内间卧房,洛婵便四下打量着小厅,这里的布置与从前没有什么区别,处处都是熟悉的摆设,每一样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不多时,老管家从屋里出来了,面上露出歉然之色,道:“实在不巧,小小姐,大公子方才睡下了,这会儿还没起,不然您先与姑爷去休息,等大公子醒了我再来告诉您?”
闻言,洛婵也不欲打扰大兄休息,便带着迟长青一起去了吹雪园,恰在六七月间,吹雪园的木槿都开了花,繁华热烈,颇是漂亮。
一路上,洛婵将四下的景色一一指给他看,哪一株花是她亲手种的,哪些树被二兄折秃了枝条,树上还有两个鸟窝,年年都有鸟儿飞回来住,门前的老梧桐树上搭了一个秋千……
这些都是迟长青所不知道的过往,他听得十分有兴致,像是要将他未曾参与过的那十几年时光都记在心上似的。
洛婵带着他把院子前后都转过了,忽然有些遗憾地道:“可惜不能看你住过的地方。”
将军府早已经被烧毁了,成了一片废墟,日后还不知要建起什么样的宅子,但那些都与他们没有关系了。
迟长青想了想,握住她的手,眼中笑意温柔,道:“无妨,以后还有几十年呢。”
……
洛泽之回来的时候,听说洛婵来了,连忙把手里刚刚弄来的老山参塞给下人,让她们拿去熬煮,问老管家道:“阿婵见过大兄了?”
老管家低声答道:“没呢,大公子没出来,只说睡了。”
洛泽之点点头,又问道:“他们如今在哪里?”
“在吹雪园里休息。”
洛泽之道:“我先去看看大兄,等会就过去,对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来,问老管家道:“听梅轩里那个女人打发走了没?”
老管家答道:“早走了,大公子亲自去说的,她第二日就走了。”
洛泽之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别叫阿婵看见就行了。”
到了下午时候,洛婵总算是见着了自家大兄,脸色有些苍白,好在精神还不错,她忧心地打量洛淮之,道:“大兄的伤寒还未好么?怎么似乎比从前要严重了?”
洛淮之轻咳几声,微笑道:“昨日吹了风,有些受寒,倒是不严重。”
洛婵有些不信,道:“总要看过大夫才是。”
洛淮之答道:“已看过了,方才喝了药了。”
洛泽之冷不丁开口道:“不如告假几日才是正经,灵丹妙药也禁不住你这样折腾。”
洛淮之转头看了他一眼,洛泽之顿时心虚,住了口,迟长青却接道:“大兄身体不好,确实应该多多休息。”
洛婵点点头,看向洛淮之,担忧道:“大兄不若先告假,等病好了再说。”
洛淮之张口,还未出声便先咳嗽起来,迟长青见他这般,顿时心知肚明,道:“宫里的太医医术高明,不如请他们过来给大兄看一看,至于其他事情,大兄暂时不必担心,自有人安排妥当。”
闻言,洛淮之不语,倒也没拒绝,只是道:“既如此,多谢了。”
他看向洛泽之,道:“阿婵才回来,想必没有去过祠堂,你带她去拜祭爹娘吧。”
洛泽之知他这是有话要与迟长青讲,遂应声领着洛婵离开了,等两人一走,洛淮之才站起身来,对迟长青道:“你随我来。”
这回倒是没再称他为迟将军了,迟长青忍不住一笑,跟着他入了书房,洛淮之从书案下的暗格里取出了一卷东西,放在他面前,道:“此物你先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迟长青挑眉,那竟是一卷明黄的丝绢,展开来看,上面盖了一方鲜红的印章,乃是帝王玉玺!
洛淮之又咳嗽起来,之后才扶着书案,平缓了气息,道:“秦跃有三子,长子性懦弱,资质平庸,次子有小聪明,但性情暴躁,最肖其父,三子年幼,有体弱多病,却有早慧,端看你如何抉择了。”
他缓缓地道:“立新帝之日,便是秦跃发丧之时。”
迟长青拿着那一卷空白的圣旨,忽然问道:“我有一事,想请教大兄。”
洛淮之心中已有预感,遂按着书案,抬头望他:“但说无妨。”
迟长青一字一字问道:“当初昌平山谷一役,朝廷派去运送粮草的监军厉玄礼,究竟是谁的人?大兄可曾知情?”
第127章 结发为君妻,恩爱两不……
空气沉默了一瞬, 洛淮之才道:“此事我倒还知道一些。”
迟长青一双凤目紧紧盯着他:“愿闻其详。”
洛淮之十分有礼地伸手, 示意他坐下, 道:“厉玄礼原是前右相高盛的学生, 他中了进士之后,便入了翰林院, 成了高盛的门人。”
这与迟长青之前查到的情况一样, 厉玄礼确实是高盛的人,岂料洛淮之忽然顿了一下,道:“先帝在世时,未立太子, 以至于各方势力暗中争夺较劲, 朝臣们也各自结为朋党,一心要博从龙之功, 此事你大约听说过,你父兄便是拥护大皇子一派。”
闻言,迟长青颔首, 洛淮之继续道:“后来大皇子过世, 三皇子秦跃登基,拥护他的人便是高盛, 但是, 有一事大约少有人知道,高盛并非一开始就站三皇子的。”
迟长青迅速抬眼看他,洛淮之不避不让,徐徐道:“高盛起初只是翰林大学士, 暗中与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雍王殿下来往,直到后来两人才分道扬镳。”
他说着轻咳起来,掩口待咳嗽停了,才继续道:“他拥护雍王时,时常出谋划策,但是与我父亲政见不一,有些嫌隙,后来大皇子去了,他与雍王亦有了矛盾,具体因何而起,我亦不知,他领着一部分同盟转而暗中投向三皇子,也因此,我父亲他们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雍王败了。”
简而言之,就是高盛在关键时刻背后捅了个刀子,雍王被设计断了腿,洛府也因此被牵连下狱,洛稷受折磨而死。
洛淮之迎着迟长青的目光,坦然道:“当初北漠兵败之后,你父兄接连战死,就如同切断了大皇子的左膀右臂,此计确实是高盛提出来的,我父亲与雍王俱知情,但那时父亲便提醒过他了,迟家父子乃是当朝良将,若失,北漠或许因此不保,边疆门户大开,不出几年,戎狄必长驱直入,然高盛不以为意,坦言道,成王败寇,大不了北漠就此割裂给戎狄,不要便是。”
“区区数百里之地,如何及得上无上皇权?”
迟长青的指骨捏得咔咔作响,面沉如水,他与父兄在北漠领兵征战,尸山血海之中奋战厮杀,无数将士化作累累白骨,马革裹尸,与家人骨肉分离,然而在朝中这些人看来,却不过是区区数百里之地,不及无上皇权富贵。
他们这么喜欢那一把龙椅吗?
迟长青得到了他一直以来想要的答案,遂霍然起身,神色冷肃,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书房,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口,洛淮之再次扶着桌案轻咳起来,一声一声,像是要将肺腑都咳穿一般。
门外传来脚步声,紧跟着是洛泽之的声音,道:“你告诉他了?”
洛淮之渐渐止住咳嗽,用帕子拭了拭,声音微微沙哑,道:“事已至此,有什么不能说的?”
洛泽之疑惑道:“可你之前还大费周章让人去大理寺改卷宗,我还道你想让他把矛头指向秦跃,如今怎么又说出来了?”
洛淮之轻咳两声,道:“他自己亲自查到,与我亲口说出来,能一样么?”
“啊?”洛泽之满面不解:“怎么不一样?”
洛淮之简直懒得看他,道:“罢了。”
洛泽之有些委屈,他似乎又被自己的大兄给鄙视了。
……
七月初二清晨时分,正是要上朝的时候,天色未明,大臣们正聚集在宫门前,等候开门,他们低声交谈着,说起近来发生的事情,不时频频摇首,皇上中了毒,一直不见好,半个月过去了,一直未能有消息,想来是情况不妙。
最不妙的是,冶帝登基不过数月,连储君都未立啊,这若是突然有个什么事情,朝中大约就要变天了。
一时间众人心绪活络异常,他们愁的不是冶帝快死了,而是他死了之后,接下来会是如何局面,他们能否搏一搏?
有人喜,有人忧,有人暗中盘算,有人胜券在握,各怀心思,面上还要作出一副担忧天子的表情来,端看谁演得更好。
正在这时,一顶青篷小轿自远处而来,眼熟的紧,这不是洛御史的轿子么?众人立即闭了嘴,与从前不同的是,也有一众官员迎了上去,与轿子里出来的洛淮之拱手见礼,口称洛大人,言谈之间带着几分熟络。
宫门开了,今日依旧不上朝,众官员们十分有序地入了皇城,各自上值,开始一天的工作,洛淮之回了御史台,在书案前坐下,一名小吏过来,打开香炉的盖子,准备替他点香。
洛淮之忽然开口道:“今日不必点了。”
那小吏有些茫然,紧张地解释道:“大、大人,这是宫里头吩咐一定要点的,小人不能做主。”
洛淮之掩口轻咳几声,他前阵子被洛婵磨得,终于告假去了一趟云台寺,住了几日,请不悟大师看诊,如今他的毒仍旧未全好,但是已无大碍,只是今天必须回来。
他咳罢了,才看向窗外,忽然道:“你听。”
那小吏便只好跟着抬头,侧耳细听,一阵洪亮的钟声遥遥传来,铛——
他手中的香炉盖子跟着落在了地上,发出了哐当之声,小吏猛地跪了下去,拼命磕头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洛淮之微笑起来,道:“下去吧。”
那是护国寺的钟声,冶帝遇刺,身中奇毒,无力回天,终于驾崩了,众臣震惊,接二连三自班房内出来,仰头看着瓦蓝的天空,钟声在皇城上空回荡,久久不息。
要变天了。
遗诏曰,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朕长子明钲,董氏妃所生,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季呈礼、洛淮之、符左、姚子安为辅臣,拜原定远将军迟长青为兵马大元帅,总领军政,掌征伐,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讬,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太和殿前,冶帝的遗诏一公布,便引起群臣哗然,季呈礼、洛淮之等人不必说,自是冶帝的心腹臣子,无可争议,但是这定远将军迟长青,不是早几个月前就死了么?
如洛淮之一派大臣自是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闭口不言,但也有一些被蒙在鼓里的愣头青不明白的,当即提出了异议,要看那遗诏,宣读圣旨的太监也不含糊,大喇喇把遗诏往那人面前一摆,您自个儿好好看。
偌大个鲜红的玉玺印章就印在上面,铁板钉钉,那些臣子仍旧不信,嚷嚷起来,将这一阵子担忧的事情捅了出来,皇上自遇刺之日起,就未曾见过大臣,他最后宣见的人是御史中丞洛淮之,这其中是否有什么不足为人道的猫腻?
洛淮之微笑不语,有人替他说话道:“你是质疑御史大人与皇上遇刺有关么?口说无凭,王大人,您倒是拿出证据来,上下嘴皮子这么一碰,没有平白无故泼人脏水的道理。”
“你不信洛大人,难道金龙卫的话也不值得相信?”
那王姓官员哑口无言,他哪里来的证据?只好退而求其次:“那这迟长青又如何说?他不是早就死了么?怎么会突然被皇上命为兵马大元帅?”
恰在这时,殿外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这么说,王大人是在质疑本将军德不配位?”
众人闻声回头,却见大殿之外,朝阳已冉冉升起,有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踏着光而来,从容不迫地进了大殿,他望着殿中众人,笑容自信:“迟某在北漠征战数年,退戎狄于二千里之外,不敢来犯,如今王大人觉得本将军不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