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长青:……
洛婵浑身上下都酸痛得要命,这会儿别说是站了,连坐着都费劲,更何况刚刚那一跌,她的屁股摔得更疼了,疼得她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泪水在眼眶里团团转。
迟长青扫了一眼,这才发觉自己的疏忽,他平常跑马惯了,有时候军情紧急,一匹马能跑一天一夜不带停歇的,所以他自然忘了,女孩子家身娇体弱,跟一花骨朵儿似的,哪里能经得住这折腾?
他跃下马的时候,洛婵还坐在地上,正试图自己爬起来,神色羞窘无比,她觉得自己简直太丢人了。
迟长青到了她面前,道:“疼么?”
洛婵轻轻地点了点头,迟长青便再次伸手扣住她的腰肢,轻轻松松地就将她提了起来,是真的提起来,像在抱一个小孩儿似的,洛婵想不明白,明明这个男人看起来也不强壮,甚至算得上清瘦颀长,为何手臂这么有力?
迟长青抱着她,四下看了一圈,只见路旁有一块平整的石头,索性让她坐上去,一边道:“下回觉得疼了,就与我说一句。”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妥,他又改口道:“你扯一扯我的衣裳,我就知道了。”
洛婵又乖乖地点头,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迟长青盯着她看了一眼,剑眉略微皱起,道:“你……”
洛婵不明所以地回视,少女眼神湿漉漉的,眸子黑白分明,让人想起林中的小鹿,单纯而无害,粉颊桃腮,精致漂亮得仿佛一尊玉人儿,迟长青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你的脸为何这么红?”
洛婵面露几分茫然,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有点热热的,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只大手就放在了她的额上,凉丝丝的,迟长青的脸色有点不好,放下手,语气带着几分责备道:“自己病了都不知道么?”
洛婵愣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确实是不知道,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不适,大约是因为昨天夜里在护城河里游出来的缘故。
迟长青站起身来,看向前方,朝阳已经渐渐升起了,将远处的云层山峦都染上了一片金灿灿的颜色,仿佛洒落了一层薄薄的金粉似的,十分漂亮,翠色的山峦间有晨炊悠悠升起,如诗如画一般。
洛婵病了,如今不宜再继续赶路,若是加重了病情反倒不好,追兵想来一时半会也赶不上来,迟长青索性带着她一同去了就近的镇子上投宿,准备先修整好了再说。
在路上,迟长青告诫洛婵道:“不要理会陌生人,也不要——”
他的声音顿住,忽然想起来洛婵是个小哑巴,也没法与人说话,于是又住了口,只是道:“万事有我。”
洛婵乖巧地点点头,很是信赖的模样,迟长青看着她,心里莫名地冒出一句,怎么这么乖?
不是很容易就被人给拐骗走么?
第8章 小哑巴就连哭,也是没有一……
这是一个很小的镇子,依河而建,名字也直白得很,就叫河居镇,因着距离京师只有百里的路程,时常有南来北往的商人或旅客会选择在此处歇脚,吃个饭,喝些茶水,休息一两个时辰。
所以当迟长青牵着马入了镇子时,倒也不显得如何特别,唯一引人注目的是,马背上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模样生得极漂亮,唇红齿白,宛如天人,就算身上穿着粗布衣裳,也难掩其清透伶俐的气质。
迟长青牵着马往前走,路上向人打听客栈的位置,洛婵坐在马背上,悄悄看了男人的背影一眼,然后慢慢地趴下去,她知道自己这姿势很不雅,可是如今已顾不得什么了,实在是浑身酸痛得紧,若不是因为牢牢抓着马鞍的缘故,她恐怕早就脱力从马背上滚下去了。
迟长青总算找到了镇上的客栈,在门口停下了,回身去看洛婵,却见少女不知何时已趴在马背上打起了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宛如小鸡啄米似的,令人忍不住失笑。
客栈里的伙计见来了客人,连忙迎出来,正欲张口招呼,迟长青却冲他一摆手,示意他闭嘴,伙计不解其意,呐呐住了口,迟长青伸手将少女从马背上抱下来,大约是累得很了,她不安地动了动,却仍旧没有醒过来。
怀中人很轻,像是抱着一团云一般,又暖又柔软,仿佛稍稍用力就会把她给碰坏了。
迟长青稳稳抱着她,低声吩咐店伙计道:“喂马,住店。”
伙计连忙答应下来,笑道:“客官请随小人来。”
房间里,迟长青把怀中的人放在床上,动作很轻,又伸手摸了摸洛婵的额头,比之前更烫了,他剑眉轻皱,转身出了门,数出几枚铜板放在柜台上,对店伙计道:“烦请小哥替在下寻一名大夫来,越快越好,这几个小钱充作跑腿费了。”
那店伙计接了钱,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连连道:“好好,客官放心,小人这就去。”
眼看着他出门了,迟长青才又转身回去,洛婵仍旧在睡,眉头轻蹙着,像是拢着一层解不开的愁绪,大约是病得厉害,脸颊烧得绯红,迟长青站在一旁,竟头一次感觉到了手足无措。
他十四岁离家入军中,就开始上阵杀敌,刀里来剑里去,腥风血雨,军中多是些三五大粗的汉子,粗糙得不行,大将军从未有照顾人的经验,更何况,如今需要照顾的是一朵这么娇嫩的花骨朵儿,才稍微一个疏忽,她就要夭折了。
迟长青打心眼里觉得,似乎他把这花骨朵带出京师,未必是一个好主意。
他原本救下洛婵,是有两个原因,一来为了还秦瑜从前帮过他的恩情,二来是因为,如今朝中局势恶劣,于他不利,秦跃登基为帝,此人心胸狭隘,手段狠辣,显然并非一个明君,迟长青平定了北漠,功高震主,秦跃甚至当着众臣的面,说出了赏无可赏的话来,那时迟长青就明白了,卸磨杀驴是迟早的事情。
为了平定北漠,他的父兄征战十数年,俱是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没于荒草,迟长青才将将回京,新帝便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打算,不免令人心寒至极。
所以,迟长青索性抛却了一切,正如他所说,他不愿意再为新帝卖命了,于是,他需要一个契机来脱身。
而洛婵正好在此时出现了,既能让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为美色所惑,自愿放弃了兵权,又能还了秦瑜之前的恩情,可谓一石二鸟,但是……
迟长青又看了看床上的人,剑眉再次皱起,不知为何,直觉隐约告诉他,这个小麻烦,或许没那么轻易就打发掉。
……
洛婵又做梦了。
这次她是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光怪陆离,仍旧是在上次的河边,大兄二兄,还有爹娘都在,然而每个人的脸孔都是模糊不清的,像是笼了一层水汽,洛婵唤他们,他们也不应答,大兄只是冲她招手。
洛婵拼了命地喊他们,然而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二兄手里提着的灯笼,光芒幽幽,莫名的森冷而不祥,正在这时,洛婵看见了一枝利箭自黑暗中扑袭而来,应声刺入娘亲的心口,噗地带起一蓬鲜血,洒落在灯笼的纸皮上,令人怵目惊心!
下一刻,无数的飞箭蜂拥而至,鲜血四溅开来,洛婵听见了皮肉撕裂的声音,伴随着刀剑交错,如此清晰刺耳,她无声地恸哭起来。
鲜血与大火将一切都覆盖了,洛婵心中倍感煎熬,痛如切肤,她迫切地希望这个梦快些清醒。
客栈的房间里,隔着靛青色的床帘,一只白生生的手自缝隙间探了出来,腕子纤细,仿佛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的,老大夫仔细地把了脉,才对一旁的迟长青道:“尊夫人体质本就虚寒,如今又受了凉,是以才发热恶寒,身重而痛,脉浮而濡,要仔细将养,不宜奔波劳累,老朽给您开一张方子,先照着吃几副药,等三日后再看。”
他说完,便写了方子给迟长青,又叮嘱些饮食宜忌,这才收拾了东西离开了,迟长青把药方交给了店伙计,让他去抓药来,再回到房间里,床帐里还没有动静,显然是人还未醒。
迟长青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掀起床帘看了一眼,顿时愣住,少女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黛眉轻蹙,犹在梦中,却不住地流泪,无声无息。
小哑巴就连哭,也是没有一丝声音的。
她哭得迟长青眉头皱得更紧,过了一会儿,才伸手去试她额上的温度,冷汗涔涔,却又很烫。
店伙计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将药熬好了端来了,他站在门口,笑着对迟长青道:“这药才熬好,还烫得很,客官小心些。”
迟长青点了点头,接了药碗,店伙计没走,提醒道:“客官,可需要给尊夫人备些果脯甜食送药?”
迟长青愣了一下,又单手从腰间摸出几个大钱给他,简短道:“有劳。”
店伙计顿时喜笑颜开,殷勤地答应下来,麻溜地去准备了。
迟长青端着煎好的汤药回了屋子,却见洛婵已经醒了,她正坐在床上,眼神茫然地看过来,因着哭了一阵子,她的眼睛红红的,好似一只受了欺负的小兔子,颇是可怜。
迟长青把汤药放在桌上,道:“醒了?”
洛婵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四周,她长这么大,还从没住过客栈,也没见过这样简陋寒酸的屋子,一时间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儿。
迟长青看出来她的疑惑,便解释道:“我们现在在客栈投宿,方才你睡着的时候,我请了大夫来给你看了病。”
他说完,又指了指桌上的汤药,道:“等会把药喝了。”
洛婵点点头,然后又十分期待地看着他,迟长青有些莫名,便道:“还有什么事?”
洛婵揪着被角,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处,又怯怯地、充满希望地看着他,迟长青顿了一下,他这才想起来,刚刚竟然忘记问大夫了,但是看见少女希冀的双眸,他轻咳一声,道:“大夫很忙,所以方才没问,我等会再让伙计去请他过来一趟。”
洛婵欣喜地点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最后还是迟长青自己主动伸出手来,道:“要说什么?”
洛婵看了他一眼,鼓起勇气,红着脸,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在他的手心写写画画:谢谢你。
少女的指尖柔嫩,没有粗糙的茧子,让人想起蘸了墨的紫毫尖儿,柔软如羽毛,轻悠悠地划过,带起一阵微微的痒,迟长青下意识握紧了手,将那点痒意捏在了手心,片刻后才抿着唇,淡淡道:“不客气。”
他转开视线,看见了桌上放着的药碗,便道:“把药喝了吧。”
洛婵有些怕喝药,她从前落过水,大病一场,险些丢了小命,家里请了太医来,汤汤水水一直没断过,那时她年纪还小,药苦得很,她喝几口就不肯再喝,二兄就想方设法弄来各色的甜食和果脯给她送药,可果脯虽甜,药到底还是苦的,这时候,一贯温润和气的大兄就变得十分心硬,不论洛婵如何哭闹哀求,撒娇耍赖,都不肯松口,非要逼着她把药喝完,即便是二兄帮着求几句情,说等半个时辰再喝,也要挨大兄的训斥。
可如今,他们都不在身边了,没有大兄的言辞威逼,也没有二兄的果脯利诱,只有一个陌生的迟长青。
洛婵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她低头看着碗里黑黢黢的药汁,苦涩难闻的气味直往她鼻子里钻,令人作呕,可洛婵这次却没像从前那样闹腾排斥了。
她乖乖地捧着碗,一口一口地把苦涩的汤药喝了下去,心里难过极了。
迟长青看着她一声不响地把药都喝了,剑眉轻微皱起,正在这时,屋门被敲响了,他转身去开门,洛婵下床,把空了的药碗轻轻放在桌上,听见门口传来了轻微的人声,迟长青在与什么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关了门回来,看了看桌上的空碗,道:“喝完了?”
洛婵点点头,男人便伸出手来,摊开,掌心放着一个打开的纸包,里面躺着几块糖渍杏脯,果肉色泽很暗,皱皱巴巴的,糖霜也少得可怜,看起来很粗糙。
洛婵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第9章 果然很乖。
看见洛婵红了眼圈的那一瞬间,迟长青是不解的,他不明白她怎么又要哭了,有时候他会怀疑,这少女是不是一包水做的,稍微戳一戳就要往外滋水儿。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洛婵这次却没真的掉眼泪,她拿起一粒杏脯吃了下去,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很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这种粗制滥造的果脯自然比不得洛婵从前吃过的那些,不算甜,甚至还带着一点酸味儿,洛婵仔仔细细地吃完了,又抬头看了迟长青一眼,鼓起勇气,主动拉过他的手,在上面写画:谢谢你。
末了她顿了顿,又继续补充:很甜。
迟长青握紧了手心,矜持地点点头,道:“喜欢就好。”
他说完,把纸包往前递了递,问她道:“还要么?”
洛婵犹豫了一下,又拿了一粒杏脯,放进嘴里含着,舌尖尝到了酸酸涩涩的味道,含的久了,那酸涩中似乎也多出了一丝丝的甜意。
杏脯还剩下小半包,迟长青便都收了起来,准备等着下回喝药的时候再给她。
洛婵用舌头卷着那颗杏脯,张着眼睛看他走来走去地忙活,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昨天她在护城河里晕了过去,后面的事情不知道,包袱和马是从哪里来的?
迟长青一转身,就看见洛婵正冲着他这边出神,表情若有所思,他目光一动,就顺着对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手中的包袱上,顿了顿,才解释道:“这些都是我事先派人安排好的,一旦顺利出城,便能直接骑马离开。”
听了这话,洛婵便想起来婚床上藏着的那柄剑,她顿时反应过来,拉过迟长青的手写画:你早知道皇上要杀你吗?
迟长青难得笑了一下,是那种冷冷的笑,凤眸中的锋芒锐利无匹,他淡淡道:“从我入京那一刻起,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
洛婵愣住,她虽然从前并未见过他,但是偶尔会从二兄大兄和父亲他们的交谈中,听到他的消息,还有一门忠烈的迟家,迟老将军,迟大将军,最后只剩下了迟小将军,孤身一人,征战沙场数年,回来时却要遭受朝廷如此大的恶意。
看着男人冷峻如霜的眉眼,洛婵又为他感觉到了些许的难过和委屈。
她拉着迟长青的手,继续写画:你离了京城,家里的其他人呢?
迟长青答道:“我兄长战死那一年,母亲便去世了,家中只剩下了一个嫂嫂,兄长去前有遗言交代,不许她守节,令她回梓州老家,找个好人家另嫁了。”
这么平平几句,竟是已家破人亡,举目无亲,洛婵呆了呆,张了张口,不知说什么好,她一时想到了迟长青,一时又想到了自己。
如今的她,不也是家破人亡,孑然一身了么?
迟长青低头看了看她,剑眉下意识皱起,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怎么又哭了?”
洛婵伸手一摸,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她顿时有些窘迫,擦了擦眼泪,轻轻吸了一口气,对迟长青摇摇头,伸出手指在他掌心写写画画:我没事。
迟长青看着她细白的手指,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道:“好好养病。”
洛婵点点头,正在这时,门又被敲响了,迟长青走过去开门,只见店伙计站在外面,手里捧着一个托盘,笑容可掬地道:“客官,这是您要的早食。”
迟长青道了一声谢,接了过来,店伙计又道:“小人方才帮您去医馆看了一下,王老大夫已出诊去了,大约要午时才会回来,到时候小人再替您去看看。”
“有劳,”迟长青又取出几枚铜板来,递给他,道:“麻烦小哥再替我安排一间房,在这隔壁就好。”
那伙计愣了愣,他下意识往屋里看了一眼,奈何迟长青身形高大,把门口堵了个严实,他只能看见一抹纤细的影子,迟长青眉头一皱:“怎么,没有房了吗?”
“有的,有的,”店伙计连连道:“旁边那间就是,房间都是打扫干净的,客官随时都可以住进去。”
迟长青微微颔首,把门关上了,那店伙计摸了摸鼻子,心说真是怪得很,明明是夫妻俩,竟然还要分房睡,这不是钱多烧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