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踹了迟有财一脚,骂道:“卖身契呢?”
迟有财被按跪在地上,被这一脚踹得半天说不出话,差点没吐出血来,他大力地咳嗽着,断断续续地咬牙道:“二、二爷,您说过的……咳咳咳……只要我把人弄、弄回来了……”
二爷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片刻后笑容一收,道:“二爷说过的话从来不作数,你难道不知道吗?”
他一摆手,吩咐道:“给我打,打到他愿意说为止。”
众人齐应:“是!”
二爷这才转向洛婵,见她怕得有些瑟缩,面上又挂出温和的笑来,然而这笑在洛婵看来,无异于豺狼猛兽,二爷笑眯眯地问道:“小娘子叫什么名字呀?”
洛婵脸色苍白,紧紧抿着唇,垂眸不看他,二爷并不气恼,他多的是耐心,正在这时,迟有财打得实在受不住了,连连求饶,道:“我说,我说!二爷饶了我吧!”
二爷一抬手,众打手便立即住了动作,纷纷让开,迟有财鼻青脸肿地趴在地上,哭道:“卖身契在……在我的鞋子里。”
大刘果断拿下了他的鞋子,从鞋垫下搜出来一张薄薄的纸,一股臭烘烘的气味传来,差点没把人给熏吐了,二爷忍不住捂了鼻子,眯着眼在那纸上看了看,慢慢念道:“王兰香……”
最下面,签契约的人写着迟二柱的名字,还按了指印的,二爷嗯了一声,这才把卖身契卷了卷,放进袖子里,欣然道:“先把他拖下去,听候发落。”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进来,拱了拱手,道:“二爷,大当家请您过去一趟。”
二爷皱了皱眉,道:“又有什么事?”
那人道:“大当家说是贵人来了。”
一听这话,二爷便立即收敛了表情,理了理衣裳,看了洛婵一眼,道:“先把她……关进我房里,等我回来再说。”
“是。”
……
迟长青万万没想到在半道上会下起了雨。
瓢泼一般的大雨将路上的车辙尽数洗去了,他失去了方向,山路崎岖,马也跑累了,到处都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马儿不时打起响鼻,发出呼哧的声音,远处传来隆隆雷声,闪电撕裂重重云层时,亮如白昼,两旁的青山如蛰伏的野兽,欲择人以噬,沉默而诡谲。
豆大的雨滴砸下来生痛无比,迟长青喘着气,四下环顾,夜色深沉,雨水不住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四月倒春寒的天气,浑身湿冷,然而却抵不过心底的森森寒意。
他把他的小哑巴弄丢了。
在那个小女孩口中得知洛婵被带走的那一瞬间,迟长青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胸中迸发的杀意,几乎无法遏制,好在他理智尚存,立即返家取了剑,牵马出来寻,然而在追出七八里地之后,马车车辙的痕迹消失了,迟长青只能返回继续找,山间多岔路,半道上下起了大雨,掩盖了所有的痕迹,连天都不帮他。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感觉到自己的无能。
雨势越来越大,寒意入骨髓,迟长青翻身上马,用力一挥马鞭,纵马疾驰,返回了迟家庄,在村口停了下来,他一手提剑,一脚踹开了一户人家的院子,门板撞在墙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屋里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大丫跑出来,站在门边探头看,撞上了迟长青冰冷的双眸,她吓了一跳,险些没跌坐在地上。
一只手搂住了她,大丫抬头一看,唤道:“阿娘,是长青叔……”
兰香的表情很僵硬,脸色煞白,低声道:“外面冷,你带二宝进屋。”
大丫应了一声,牵起弟弟走了,迟长青阴沉道:“迟有财在哪里?”
兰香不自然地搓了搓衣裳,低低答道:“我、我不知道……”
迟长青薄唇紧紧抿起,眼神冷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拔剑杀人一般,兰香吓得一哆嗦,若说迟有财是令人厌恨的豺狗,那么迟长青就是山中的狼,那眼神,看她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兰香不过是一个乡下妇人,哪里承受得住?
她心惊胆战地缩了缩干瘦的身子,脑子里急剧思索着,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前阵子被赌庄的人抓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回来,赌庄……”
“对!”兰香眼睛一亮,立即道:“他肯定是去了镇上!他今儿不是一个人来的,马车也不是他的,肯定还有人!迟有财欠了赌庄三十两银子,他还不上!”
她话音才落,迟长青的身影便如风似的消失在门口,卷起一点细雨,紧跟着,急促的马蹄声音响起,往村口的方向去了,兰香身上压力骤减,她脱了力一般地扶着门框,两条腿如面条也似,缓缓软倒在地。
迟长青纵马疾走,小桥湾的方向正好走来两个人,满贵媳妇打着伞急声唤道:“长青,长青你去哪里?”
然而迟长青却如同没有听见似的,用力挥动马鞭,厉声呼喝,马蹄踏过泥坑,溅起无数泥水,一路载着他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沿着蜿蜒的山道而去,再也看不见了。
……
凤翔赌庄。
大雨如注,屋子里灯烛高燃,摆了一桌酒宴,又有数名侍女伺候,显是十分热闹,最上首的位置坐了一个年轻的公子,他穿着深蓝色的锦袍,头戴玉冠,笑容和煦,听底下人说着话,旁边有侍女要给他斟酒,他却伸手微微挡住,笑道:“不必了,今日喝得够多了。”
赌庄的大当家□□赫然也在下首陪坐,他笑着道:“二公子远道而来,咱们这小地方酒水粗陋,还请公子不要嫌弃才是。”
陈思远笑笑,道:“刘庄主说笑了,只是在下平日里有些怪癖,出门在外,饮酒不过三杯。”
□□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他见这位陈二公子确实是不愿意多饮酒,便不再劝,笑着说起别的话题来,道:“听闻二公子是来寻人的,咱们这庄子也有好些年了,十里八乡不说了如指掌,但若使下头的人去稍加打听,问个人还是不成问题,二公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凭吩咐。”
闻言,陈思远想了想,道:“那正好,我要寻的人住在迟家庄,这个地方刘庄主可知道?”
□□还没说话,他身旁坐着的二爷,也就是张胜立即开口道:“二公子问得巧了,我还真就知道这个迟家庄!”
“哦?”陈思远便略略挑眉,道:“二庄主知道?”
张胜嗨了一声,道:“前阵儿有人欠了债还逃跑,就是这迟家庄的,叫迟有财,二公子想知道谁,问他就是了。”
陈思远笑道:“那就麻烦二庄主了。”
张胜被这一句捧得有些得意,立即吩咐左右道:“去把迟有财带过来。”
第70章 这位姘夫,他可是姓迟名……
迟有财被带到的时候, 陈思远一看他那满脸的青肿, 不觉挑起眉来, 张胜陪着笑道:“这家伙几次三番想逃跑,这不,自己掉沟里了,摔成这样。”
陈思远不置可否, 面上假装信了, 张胜轻咳一声, 问迟有财道:“这位陈二公子想向你打听个人,跟你是同村的, 你要老实回答。”
迟有财挨了一顿揍, 这会儿还有什么不老实的?连忙点头, 道:“是,是。”
陈思远便放下手中的茶盏, 道:“你们迟家庄里,有个叫迟长青的人么?”
迟有财一听, 顿时就懵了, 见了鬼似的,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半个字都憋不出来,陈思远见他不答, 继续道:“大约是不久前才去的迟家庄,你不认识?”
迟有财仍旧是不敢说话,他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陈思远皱着眉,看向张胜,道:“二庄主,这……”
他想说,这人莫不是被打傻了?
张胜急了,觉得自己十分掉面子,沉声道:“迟有财,二公子在问你话,你们村子里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迟有财额上渗出点汗意,他直觉不能说,说了怕是要倒霉,遂立即否认道:“没、没有,我没听说过什么迟长青。”
闻言,陈思远的眉间拧出一个川字,不会是信上的地址是错的吧?可之前托人送到京师里的那封信,确实是从这里寄出来的啊,上面还盖了章,管事总没那个胆子敢骗他。
难道还有两个迟家庄不成?
正在陈思远思索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那名叫迟有财的人腿肚子一直在抖,连带着浑身都有些哆嗦,陈思远虽是个商人,但是家中又是有官宦背景,察言观色最是厉害不过,遂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人有问题,他很大可能是在说谎。
为什么说谎?
陈思远眼神微沉,上下打量着他,那边张胜还在道:“二公子,他说不认识,您看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不若我们再帮您去别的村子问问?”
陈思远不答,目光忽然定在了迟有财的手上,下巴微扬,道:“那是什么?”
众人一看,却见他指的是迟有财的手背上,系着一块布,迟有财缩了缩手,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公子,只是一块手绢。”
陈思远眉头一挑,颇有兴趣地道:“拿来看看。”
他的一个随侍便上前去,从迟有财手背上取下那块手绢,双手捧着呈过来:“二公子。”
手绢不知用了多久了,上面脏兮兮的,沾着污渍,还有血迹,显然之前是用来包扎伤口的,还散发出一股隔夜饭馊掉的味道,旁边坐着的张胜觉得有几分不适,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因为他看见那位京师里来的陈二公子已经伸手去拿了。
陈思远是主营丝茶生意的,他看过的丝绸布料自然是比寻常人要多得多,只打量一眼,就知道这手绢是上好的丝绢料子做的,京城至少要卖价到三千贯钱一匹,在这种偏僻小地方,想来也要一千钱左右。
一个赌徒,如何用得起这样好的料子?
陈思远全然不觉手绢上的脏污,举起来对着烛火仔细查看,这明显是女人用的手绢,上面还绣了花,很精致,下针的技巧不像南方这边的绣法,倒有北地的风格,譬如京师,南方人绣花的线很细,针脚略微稀疏,摸起来很软,而北地因为天气冷的缘故,绣花针脚细密,一层一层地绣,最后绣出来的花样会有些硬。
陈思远一边思索着,目光最后落定到手绢的一角,上面绣了一个婵字,字迹小巧玲珑,是漂亮的簪花小楷。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耐人寻味起来,将帕子交还给随侍的下人,问迟有财道:“我再问一遍,你真的不认识一个叫迟长青的人么?”
一时间,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迟有财身上,他额上的汗顿时就下来了,他万万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还碰到一个专程来找迟长青的人,看样子,凤翔赌庄的人对他还很是尊敬。
他心里有些着慌,眼珠子开始乱飘,这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撒了谎,张胜没想到他竟然还敢说假话,不禁有些恼恨,阴恻恻地威胁道:“迟有财。”
迟有财腿肚子一抽筋,噗通就跪了下去,砰砰磕起头来,嘴里胡乱求饶道:“大老爷饶命!二老爷饶命啊!我认识,我认识迟长青!”
陈思远唔了一声,又问道:“他是你们村的?”
迟有财咽了咽口水,道:“是,是我们村的!”
陈思远微抬下巴:“仔细说说。”
迟有财答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他是最近才回村子里,是平二爷的孙子,家里人都死了,就他一个回来,听说他从前是在京城里干活儿的,不过我很少在村子里,与他没什么交情,他大概也不认识我。”
“嗯,”陈思远觉得这话都对上了,但是疑惑又起,问道:“他是一个人?”
迟有财战战兢兢,答道:“没,没有,他还有个媳妇,是两个人。”
陈思远面上一点了然的笑意,道:“他媳妇叫什么名字,你可知道?”
迟有财又用力咽了咽口水,额上的汗越来越多了,他抖着嗓子道:“不、不知道。”
陈思远脸色骤变,喝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这会儿还敢不说实话!”
迟有财吓了一大跳,险些瘫软在地,他实在没想到这温温和和的二公子说发脾气就发脾气,陈思远却已喝令下人道:“来人,给我抓住他。”
迟有财今日挨了一顿痛打,这会被打怕了,如惊弓之鸟也似,连声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迟长青的媳妇姓什么不知道,但是她叫个什么婵!其余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了!”
这话才终于与陈思远所知道的信息对上了,迟长青离了京师,还带走了被新帝亲自赐婚的妻子,前丞相的独女,洛婵。
正在他放下心的时候,忽闻屋外传来了一阵骚动,隐约有人在急促地说着什么,□□皱了眉,沉声对下人道:“去看看怎么回事?难道不知道有贵客在么?”
那下人去了,不多时回来,满脸惊慌,道:“大老爷,不好了,有个人来踢馆子了,打伤了好几个弟兄!”
□□大怒,道:“是谁敢在我的地盘上放肆?!”
张胜也连忙站起身来,道:“大哥,我去看看就是了。”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那下人,道:“那人是做什么的?”
那下人一咕嘟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他说咱们赌庄把他的媳妇绑来了,若是不交出去,今天就要把咱们庄子上下杀个干净!二爷,您快去看看,他拿着剑,太厉害了,咱们好些兄弟根本打不过他!”
张胜加快脚步走了,□□皱着眉,有些担心,倒是陈思远常年在京师里,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阵仗,觉得颇有意思,道:“这么大的事,大庄主不如一道去看看?”
□□到底是担心,遂站起身来,还不忘叮嘱道:“那二公子要小心了,这些粗人拿刀拿枪的,怕波及到您。”
陈思远摆了摆手,道:“我自有随从保护,不必管我。”
□□顿时就想起他那庞大的随侍队伍,三个管事,十来个侍卫,比他们赌庄要安全多了,遂不再阻拦,拱了拱手,陈思远便兴致勃勃地跟在他后面出了门,穿过院子,往前堂而去。
前面一阵人声嘈杂,不少打手都从后院赶了过来,看样子是要去帮忙,□□一行人快步进了前堂,正好一个壮硕的人影迎面飞来,他惊了一跳,连忙退开,那人噗通一声就摔在了他脚下,哎哟痛呻连天,定睛一看,正是大刘。
大刘捂住肚子哼唧,睁眼就看见了□□,宛如发现了救星似的,连忙挣扎着爬起来,道:“大老爷,是那个姘头找来了!”
□□皱起眉,道:“什么姘头?”
大刘指着门口的方向,抖着嗓子道:“就是那小寡妇的姘夫!他他他追来了!”
□□对此事原就是不知情,这会儿更是有些莫名其妙,他抬眼望去,果然见门口灯笼昏暗,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立在那儿,光线影影幢幢,勾勒出明灭不定的影子来,隔得远,光线昏暗,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但是他手里提着一柄长剑,寒光凛冽,锋芒熠熠,令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