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迟长青道:“你呢?”
迟松把筐往地上一放,笑道:“我阿娘让我来洗芋头。”
他又看向那妇人,道:“兰香嫂子也在。”
那妇人笑着应了一声,与他寒暄几句,便提着水走了,眼看她的背影远去了,迟松才小声对迟长青道:“长青哥,你……你记得远着兰香嫂子些,一个人的时候甭搭理她。”
迟长青剑眉微挑,也没多问,只是道:“我知道了。”
若是放在平常,迟松是不会在背后道人长短的,但迟长青才刚刚回村,许多情况并不了解,他挠了挠头,憋了一会,才含糊道:“兰香嫂子家里人没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迟松提醒一句也是没错的,迟长青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才挑起水往回走了。
……
迟长青回来的时候,洛婵正坐在门槛旁的小板凳上,旁边放着盛了米的锅,托着腮看檐下的燕子飞来飞去,黑白分明的杏眼里一派纯净,倒映出一抹碧色的天空,待看见迟长青挑了水进来,她连忙开心地起身上前,先是探头往桶里看了看,满满两桶水,觉得一定很重,又伸手来帮忙抬。
她不抬还好,用力一抬,迟长青便觉得肩背上的担子前后不一样重了,连平衡也保持不了,忍不住失笑道:“行了,我自己来便成。”
忙前忙后的洛婵才停了手,迟长青把水倒进了灶屋门口的大缸里,向她看来:“水够了么?”
洛婵连忙点头,左右看了看,找到了水瓢舀出水倒进锅里,开始洗米,井水沁凉,颗颗米粒亮白通透,洛婵像模像样地在水里搅了搅,便把水给倒了。
迟长青下意识叫一声:“等等……”
然后已经来不及了,雪白的米粒和着淘米水,顺着石板往下淌,散了一地,洛婵愣了一下,有些无措地看着他,那意思是在问,怎么办?
从前她看见厨娘也是这样做的啊,怎不见有米淌出来?
迟长青哭笑不得,蹲下身来,道:“米太轻了,需要先沉淀片刻,再慢慢滤出水来。”
洛婵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看了看地上的米,有些犹豫,迟长青道:“那些就不要了。”
洛婵洗了一遍米,自觉可以了,便往锅里加了一些水,迟长青道:“够了?”
洛婵犹豫了一下,回想起厨娘当时做饭的时候,似乎是加了不少水,一大瓢呢,她果断又抄起水瓢,加了整一瓢水,这下应该够了。
然后洛婵便十分自信地端起小锅进了灶屋,小心翼翼地放在灶上,灶是冷的,她呆了一下才想起来,似乎还要生火,可她哪里会生火?
洛婵只好抬起头去看迟长青,希望他施以援手,迟长青自然知道她的意思,遂任劳任怨地取了柴枝来,塞进灶膛里,不多时就升起了火,金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没多久,锅里就冒起了热气,洛婵有些兴奋地往灶里添柴,眼眸亮晶晶的,像清透的琉璃一般,盛满了欣喜。
迟长青看那火烧得没问题了,便想起筐里的菜来,起身出去了,洛婵托着腮坐在灶边,看那锅里的白气越来越多,然后发出来噗噗的声音,散发出淡淡的米香。
这就熟了?
洛婵有些犹豫,虽然她也不知要煮多久,但是从前看厨娘煮的时候,好像煮了有两刻钟的时间吧?
不能着急,洛婵稳住了自己,然后继续往灶膛里加柴,加着加着,那锅里的噗噗声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她抬头一看,只见无数雪白的小泡泡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将锅盖顶了起来,呲啦一下,把灶膛里的火给浇熄了大半,浓烟滚滚而起,洛婵被呛得咳嗽起来,一边伸手去揭那锅盖。
门外的迟长青听见了灶屋里的动静,起身进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他立即喝道:“别动!”
洛婵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来,惊慌失措地看着他,迟长青几步走过来,抓住她的手仔细看了半天,道:“手烫到了么?”
洛婵摇摇头,又指了指那锅,有些着急,锅里还在不停地冒泡泡,半熟的生米顺着锅盖往下淌,迟长青却皱着眉道:“这些东西烫的很,怎么能用手去拿?”
洛婵只好垂下头,耷拉着眉眼听他教训,细白的手指不住地揉着衣角,迟长青的心顿时又软了下来,缓和了声音道:“下次不许再这样做了。”
洛婵点了点头,又拽了拽他的袖子,指着那锅饭,催促他去查看,迟长青揭开盖子看了一眼,一大锅白花花的米汤水,便道:“没熟。”
没熟就要接着煮,这次迟长青不敢留她一个人坐在这里了,这小哑巴遇到什么事情也不知喊人,若是伤着哪里了可怎么是好?
灶里的火又重新烧起来,迟长青起身从门外搬了一个筐回来,里面都是些菜,两根白萝卜,两棵青菜,还有一条鲫鱼,洛婵看了看,在他手上写字问:哪里来的?
迟长青道:“是对面那户人家送的,满贵叔。”
洛婵想了一下,继续写:给了他们钱么?
迟长青便道:“他不肯要。”
洛婵道:那下回咱们送点什么给他。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从前在府里虽然没有当过家,但母亲却是当家主母,她在旁边看着也学到了不少礼数。
“嗯,”迟长青应了一声,从筐里拎起那条鱼看了看,看来中午要吃这个了。
做鱼很麻烦,刮鳞破腹的事情大将军从没做过,这会儿不免有些不顺手,尤其是那鱼还滑溜得很,血淋淋的,有点惨烈,迟长青看了洛婵一眼,道:“你进去吧,别看了。”
洛婵摇摇头,在旁边看得既害怕又新奇,还拿小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示意迟长青看:鲫鱼萝卜汤。
迟长青忍不住轻笑一声,小哑巴还会点菜了。
正在这时,洛婵听见灶屋里再次传来异响,她连忙扔了树枝奔进去,果不其然,那锅里又开始往外溢泡泡了,这次洛婵虽然仍旧紧张,但有了些经验,立即找了布将那锅盖包住,揭了开来,然后她就发现,原本沸腾的泡泡瞬间就消弭了,锅里散发出米的香气。
洛婵若有所思地拿开了锅盖,这次索性不再往上盖了,但是,这锅里怎么还有这么多水?什么时候才能变成饭呢?
她把这疑惑告诉了迟长青,大将军盯着那锅米汤看了半天,才若有所思地道:“这不就是粥么?”
洛婵:???
她找了个勺子往锅里搅了搅,米都煮烂了,还真成了白米粥。
洛婵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粥就粥吧,总归能吃就行,想到这里,她又开心起来。
而另一边,大将军正在跟案板上那条剖洗好了的鲫鱼大眼瞪小眼,小哑巴想吃鲫鱼萝卜汤,这要怎么煮?
第27章 别人的东西不要乱碰。【……
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有第一次的, 所谓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大将军那双持剑杀敌无数的手也开始抄起来菜刀, 洗手作羹汤了,迟长青虽没做过菜,但鲫鱼萝卜汤还是吃过的,无非就是鲫鱼和萝卜一起煮罢了。
这么想着, 他便洗了一条水灵灵的大萝卜, 切成了块, 洛婵在旁边瞧着,觉得有些不对, 但是又说不出来, 她亦不会做菜, 只好支着下巴在旁边瞧着,迟长青大刀阔斧地处理完了白萝卜, 揭了锅盖开始准备做菜。
鱼和萝卜一并下了锅,他想了想, 又倒了一瓢水进去, 盖上锅盖,升起火来,洛婵眼巴巴地瞧着,迟长青看得有些好笑, 道:“等熟了就能吃了。”
洛婵点点头,搬了板凳来与他一起并肩坐在灶边,静待锅里的鲫鱼萝卜汤做好。
这一等就是一刻钟, 洛婵觉得有些饿了,迟长青才揭开锅盖,她立即开心地凑过去看,热气腾腾,夹杂着一股浓烈的鱼腥味扑面而来,洛婵险些没给熏吐过去,迟长青也发觉不对,猛地再次把锅盖给扣上了。
洛婵的小脸有点苍白,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她才在迟长青的手上写:这不是鲫鱼萝卜汤。
大将军的表情一言难尽,他当然知道这不是鲫鱼萝卜汤了,这一锅汤应该是做坏了。
鱼腥味太重了,洛婵简直不敢靠近,看着迟长青把那一锅汤给倒了,才凑过来,问他:那我们中午吃什么?
迟长青沉默良久,才道:“不是还有一锅粥么?咱们先吃粥好了,等下午咱们就套车去镇上,买一些菜回来。”
洛婵点点头,于是两人就盛了粥,对付着吃了一顿,粥也没煮好,吃着有些粘牙,还带着一点焦糊味儿,任是洛婵再能忍,这会儿也吃不下了,她长这么大,还从没吃过糊了还夹生的粥。
迟长青看着小哑巴委屈巴巴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把她手里的碗按住,道:“不喝了,我们现在去镇上。”
从这里到镇上还要两个时辰,迟长青锁了门,领着洛婵上了马车,让她坐在车舆上,赶着马车往村口走,村子里四处桃杏盛开,炊烟袅袅,显然大多数人家正在忙着吃午饭,也有不少村民下了地回来,看见迟长青,纷纷热情地与他打招呼,迟长青虽不认得他们,但都一一礼貌地给了回应。
等出了村子,迟长青才从车里拿了一个包袱出来,递给洛婵,洛婵打开一看,却见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糕点果子,都是这两天在镇上买的,迟长青道:“先垫垫肚子。”
洛婵开心起来,如今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春风吹拂而来,她便微微眯起眼,长长的睫羽若颤动的蝶翼,又露出几分明亮的笑意来,眉目如画,将天地间这一隅春光都映衬得失了色。
她吃着香甜软糯的枣泥糕,想了想,又递了一块龙须糕给迟长青,彼时迟长青正依靠在车边,长腿微微曲起,手肘搁在膝盖上,不动声色地望着少女,有些走神,见那糕点递过来,他的剑眉微扬,抬了抬手里的马鞭,示意道:“手脏。”
洛婵便只好把糕点送到他嘴边,迟长青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咬了一口,细细地咀嚼着,看明媚的阳光洒落在她的眉目上,如同抖落一层金粉,很甜。
说不上来是糕点甜,还是别的什么甜。
马车一路晃到了镇上,迟长青带着洛婵去买了许多日用物什,之前没考虑到的,这会儿一股脑都买了,油盐酱醋茶,米面肉菜,不多时就堆满了马车,最后因为买的实在多了,迟长青便让洛婵在车上等着,说去去便回。
他过了一条街,转角的位置有个货郎正在摆摊,热情地招徕道:“郎君,给你家娘子买些首饰回去啊。”
迟长青的步子一顿,转头看过去,却见那货摊上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簪子花钗,货郎更殷勤了,道:“咱家的首饰样式都是最新最好看的,物美价廉,比城里的那些大铺子也不遑多让哩。”
迟长青想了想,目光逡巡片刻,拿起一枝簪子,问道:“多少钱?”
那货郎心中顿时一喜,比了一个手势,道:“二十文。”
迟长青在那摊上扫了几眼,用手指点了三四样出来,货郎笑道:“郎君是要这几枝?”
岂料迟长青道:“这几枝不要,其余的都买了。”
货郎惊了片刻,顿时喜出望外,他这货摊虽然不大,但是摆出来卖的也足足有二十几样,林林总总加起来,抵得上他七八日的进项了,这真是位大主顾,货郎夸他道:“郎君对您娘子真好啊,想必买了这么多首饰回去,您的娘子一定十分高兴。”
闻言,迟长青想象着小哑巴看见这些首饰的惊喜模样,忍不住也笑了一下,眼神温柔,那货郎又趁热打铁地问道:“小人这里的胭脂水粉也好,郎君要买一些吗?”
迟长青便道:“买。”
货郎乐得简直要合不拢嘴,连忙把货摊上的花钗簪子耳珰什么的都包起来,却听迟长青忽然问道:“这些都怎么用?”
货郎愣了一下,答道:“这都是簪头发上的。”
自然是怎么喜欢怎么来啊。
“我知道是簪头发的,”迟长青见这货郎一脸迷茫,索性道:“不过你得教我怎么用这些簪子首饰。”
货郎:……
好在他到底是卖了这么多年的货了,走街串巷,什么事儿没见过?他担心若是不答应迟长青,今儿这笔大生意就做不成了,遂一咬牙,道:“这有何难?小人教郎君便是。”
洛婵在马车上坐着,一边吃糕点一边等着迟长青回来,她模样生得好,坐着车舆上时,许多路过的行人都朝她投来惊艳的目光,她却一无所觉,等看见熟悉的挺拔身影自街角走过来,洛婵面上立即露出几分笑意。
迟长青走近前,看了看天色,道:“咱们要回去了。”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又把一个包袱递过来,漫不经心地道:“给你买了些东西,你看看喜不喜欢。”
洛婵有些惊讶,接了包袱,打开一看,里面却是各式各样的花钗簪子绢花,琳琅满目,足有好几十样,上面刻的都是些牡丹茶花,颇有些俗气,做工也甚是粗糙简陋,若是放在以前,这些东西是连洛府的婢女都不会用的。
迟长青装作不经意地道:“喜欢么?”
洛婵挑出一枝刻了桃花的木簪,抿着唇笑起来,点了点头,喜欢。
迟长青的眼中忍不住逸出几分笑意,想了想,又道:“这些都不好,今日匆忙,以后给你买些好看的。”
洛婵便拉过他的手,一笔一划写道:这些已经很好了。
迟长青凤眸微垂,看着她认认真真地写,一颗心仿佛被这徐徐暖风吹得又轻又软了,他想,小哑巴真是好养活。
……
两人算得上满载而归,赶着马车回迟家庄时,已是傍晚时候了,路边有三五成群的孩童追打嬉戏,远处传来妇人拖长的声音,呼唤着他们归家,下地的村民们踏着夕阳回来,一边走一边唠嗑着,迟松也在其中,见了迟长青的马车回来,紧走几步,目光飞快地扫过车舆上的洛婵,爽朗笑道:“长青哥,你这是去哪里了?”
迟长青道:“刚刚去了镇上一趟,买了些东西。”
迟松哦了一声,又道:“我阿爷要我跟你说一句,他今天晚上会去找你说事儿,让你别出门。”
迟长青晚上也没打算出门,遂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他说的是标准的官话,很是礼貌,迟松总觉得有些不习惯,连连摆手,笑道:“这有什么,迟长青太客气了。”
迟长青微微颔首,这才赶着马车回了小桥湾,洛婵帮着他一道把马车上的东西都卸下来,说是帮忙,其实也不尽然,她力气小,就坐在马车里帮着递些物件和包裹,大部分还是迟长青搬进屋子去的,隐约间听见了一个妇人尖利的声音,模模糊糊,不太真切,洛婵便没放在心上,直到马车口探进一张脸,把她给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才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她认得,是他们刚来迟家庄时,拦着他们要钱的那个妇人。
迟满金媳妇往车里看了半天,见堆了不少东西,不无尖酸地道:“买这么些东西,果然是城里回来的人,就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