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唔了一声,迟疑道:“实不相瞒,方才听你说起,我在把脉的时候就替尊夫人瞧过了,实在看不出来什么异常,冒昧问一句,尊夫人是因为什么原因哑了的?”
因着接连看过两个大夫,这次迟长青都不需要问洛婵,就能够顺利回答了,他没有提及洛婵在牢里待过的事情,只说她哑的那几日是被关起来的,其余的情况也略略提了提,那大夫皱起眉,道:“没有症状,单单只是哑了,这可真是奇哉怪也。”
他沉思了片刻,道:“若依我看来,尊夫人这大约是心病,因着受了大刺激,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发生种种古怪的反应,并不是真的身体有病,所以药石不能医,心病还需心药来解。”
闻言,迟长青顿时想起了什么,看了洛婵一眼,抿着唇道:“是,她那时家中是发生了大变故。”
那大夫一拍大腿,道:“正是如此。”
他之前瞧着也觉得有些奇怪,这位夫人的身体从前应该是生过一场大病的,所以体质虚寒,但是调理得很好,现在几乎看不出什么毛病了,要知道,想将差的体质调好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各种各样的珍稀药材,医术高超的名医,经年累月下来,才能有起色,但这样一笔巨大的花费,普通人家根本无法供得起。
再看洛婵这般好模样,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如今却穿着朴素的粗布衣裳,想也知道其中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今迟长青一说,那些猜测就都对了,大夫便道:“尊夫人这是受了刺激,一时口不能言,这么说吧,等心结解了,说不定明天就能开口了。”
当然,他还有一句话没说,也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开口了。
迟长青凤眸微垂,看了榻上人一眼,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要解开心结,谈何容易?
洛相已经死了,她的两个哥哥眼下都被关在了大理寺,生死未卜,迟长青甚至担心她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会受到更大的刺激。
可她若一旦回了京师,到雍王身边去,那洛府人的消息是绝对瞒不住的,到那时……
迟长青将这些忧虑都一一压了下来,他若无其事地对洛婵弯了弯唇角,轻声道:“听见大夫的话了吗?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洛婵张着黑白分明的眸子,轻轻点头,紧接着便一点点弯起眉眼,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那一刹那,迟长青仿佛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山桃花倏然绽放开来,美不胜收。
他袖中的手猛地握了起来,耳畔有什么声音呼啸而过,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是他的心跳声。
第17章 是不想让我走的那种疼吗……
小医馆的大夫虽然年轻,但是医术却很不错,等针灸完了,洛婵果然不觉得痛了,迟长青再三道了谢,那大夫笑着摆手,又叮嘱道:“尊夫人的身体还是要多多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可千万不能给她吃了,费钱事小,吃坏了身子可就麻烦了。”
迟长青答应下来,领着他的小哑巴告辞了。
等看见了客栈的大门,洛婵忽然又想起来,迟长青今日就要走了,她才刚刚轻快些的心情,又倏然沉入了谷底,步伐顿住,站在了原地不走了。
迟长青见她一动不动,一颗心猛地提起,立即道:“怎么了?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洛婵刚想摇头,忽然又停下,她点了点头,迟长青有些急了,沉声道:“那我们再回去找大夫看看。”
洛婵却扯住他的袖子,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在他的手心写字:头痛,想睡觉。
迟长青稍微放了点心,道:“昨夜没睡好?”
洛婵又摇头,继续写:不知道。
迟长青想了想,便道:“那先回客栈睡一觉。”
洛婵牵着他的袖子,两人一同回了客栈,朱闻阳正坐在大堂等候着,见了他们回来,立即站起身,看了洛婵一眼,问迟长青道:“没事吧?”
洛婵低着头不理他,还飞快地往迟长青身后藏了藏,像是要避开他的目光,朱闻阳有些莫名其妙,开始仔细反思,莫不是他这三五大粗的样子把人家给吓到了不成?
迟长青倒是不以为意,小哑巴胆子小,朱闻阳这么粗犷壮硕,她会害怕也是正常的事情,便道:“事情我稍后再给你说,我先送她回房休息。”
朱闻阳点点头,看着迟长青带那少女一块儿上了楼,心里想着,自家将军看起来冷冰冰的,倒仿佛对这位洛氏女很是上心的模样。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既然这样,不如把人留下来啊,那可是十万兵权换来的呢,他家将军真是不心疼。
房间里,洛婵乖乖躺在床上,迟长青替她拉好被子,缓着声音道:“先睡一觉,若是起来仍是头痛,我们便再去看大夫。”
洛婵点点头,一双黑白分明如小鹿一般的眼睛看着他,并不肯睡去,迟长青便道:“怎么不睡?”
他主动把手递到少女面前,道:“想说什么?”
洛婵便用细白的手指写写画画:我睡着之后,你会走吗?
迟长青的凤眸微垂,看着她的手指,轻声道:“不,我等你睡醒再看看。”
洛婵又写:你别骗人。
迟长青忍不住失笑,小哑巴还挺谨慎的,他道:“大将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骗人。”
洛婵眨了眨眼,这才安心了似的,迟长青把被子揭起些,道:“手放进去。”
洛婵老老实实地照着做,迟长青替她掖好了被角,看着少女整个被淹没在了被子里,模样乖乖巧巧的,一颗心都仿佛浸泡在了温水之中,熨帖无比,他勾了勾唇角,道:“睡吧。”
洛婵盯着他看了看,这才听话地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睡意逐渐涌了上来,她的意识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模模糊糊之间,她忽然感觉到眉间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带着微微的凉意,一触即收。
她困倦地想,那是什么?
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便彻底睡了过去。
站在床畔的迟长青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余着少女眉间的温度,暖暖的,像一块被捂热了的玉。
他望着床上人好一会,这才转身离开,仔细合上了房门,朱闻阳还在楼下的大堂等着,见他下来,立即站了起来,道:“您要走了吗?”
迟长青摇了摇头,道:“不急,我有一件事情,要麻烦你现在去做。”
朱闻阳道:“但凭吩咐。”
迟长青把妙春堂的事情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朱闻阳听得义愤填膺,脑门上都要冒火了,咬着牙道:“庸医该死!竟只图钱财,罔顾人命,属下定当好好教训他们一番。”
迟长青轻飘飘道:“去吧,别闹出人命便是。”
朱闻阳拱了拱手,转身就走了,他虽然脾气大,但是很有些脑子,也没自个儿独自去,而是先到东市的街头巷角纠集了一些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使了几个钱,一听说要去妙春堂,那几个地痞无赖便顿时心知肚明,看来又是个被坑了的外乡人,他们二话不说,拍着胸脯应承下来,一群人风风火火去了妙春堂闹事,把那庸医捉住了一通好打,还让他保证下次不敢再胡乱看诊了,这才作罢。
洛婵这一觉睡了很久,下午时候才醒来,第一件事便要去隔壁看迟长青还在不在,等打开房门,有两个人背着她在楼梯口说话,待看见那道熟悉的挺拔身影,洛婵才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大将军果然没有食言。
恰在此时,店伙计上楼来,见了洛婵顿时笑道:“哎呀夫人的病可好了?今儿早上可把小人给吓着了。”
他这话一出,迟长青便回过身来望着她,洛婵对那店伙计颔首,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
那伙计见她生得好看,又忍不住道:“咱们岑大夫的医馆排场虽然比不得那妙春堂,但是医术却是一顶一的好,比那妙春堂的大夫不知高明了多少。”
洛婵便笑,客栈伙计是个热忱性子,又对迟长青道:“早知道您夫人之前是在妙春堂看的诊,小人就多提醒您一句了。”
迟长青看了他一眼,道:“怎么说?”
那客栈伙计嘿了一声,往四周看了看,见没人来,才压低了声音道:“妙春堂那老大夫还在的时候,是还不错,奈何他儿子是个草包,医术那可是差得远了,临阳城里的百姓都知道,如今只有不懂行的外乡人才会去那里求诊,听说啊,他去年年底还医死了一个人,险些被抓去了牢里。”
不懂行的外乡人迟长青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客栈伙计丝毫不觉,又道:“所以啊,要看病还是去咱们岑大夫的医馆,脾气好,医术又高超,咱们邻里街坊都愿意去呢。”
迟长青只是颔首,道:“小哥说得很有道理。”
他说完,又看向洛婵,道:“睡好了么?头还疼吗?”
洛婵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迟长青眉头轻皱起来,道:“还疼?”
洛婵点了点头,迟长青不再迟疑,道:“那我们去看大夫。”
于是洛婵牵着他的衣袖,两人又去了那个小医馆,这会儿大夫和小童正蹲在地上下棋,小童拍着手叫道:“将军了!将军了!”
大夫没好气道:“嚷嚷什么?待本帅吃你一炮。”
小童撇嘴:“你这马腿都别着了,还想吃我的炮?甭耍赖了。”
大夫无法,正在这时,恰见迟长青带着洛婵来,连忙丢了手里的棋子,道:“不下了,有病人来了。”
迟长青牵着洛婵入了医馆,那大夫笑道:“尊夫人可还有哪里觉得不适?”
迟长青便道:“内人觉得头痛,睡了一觉仍是如此,这才又前来打搅大夫。”
那大夫听了,自是没有二话,请洛婵坐下,替她把起脉来,又仔细问了几句,譬如是什么时候开始头痛的,具体是哪里痛,洛婵都比划着回答了,大夫的眉头就皱成了个死结。
迟长青心里一紧,道:“大夫,怎么样了?”
那大夫面上露出一点疑惑,道:“从脉象倒是看不出来什么。”
洛婵的睫毛颤了颤,她低垂着眼,叫人看不清楚眼中的神色,迟长青是站着的,忽然看见她的手指绞在了一处,不住的把玩着指尖,倒显得有些许紧张的意味。
他的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又听大夫斟酌着道:“脉象不显,不知病因,我也无法对症下药,这样,不若郎君带着尊夫人先回去,用棉巾热敷额头,等明日再来看看?”
迟长青点点头,道:“叨扰大夫了。”
那大夫连忙摆手,送两人出门,正在这时,小童从外面奔进来,扯着嗓子嚷嚷道:“岑叔,岑叔,你听说了吗?妙春堂那庸医又治坏了病,被人给打啦!”
闻言,岑大夫一怔,他下意识看向迟长青,迟长青若无其事,十分平静地道:“多谢大夫,先告辞了。”
洛婵又牵着迟长青的衣袖回了客栈,才进了屋子,身后的门就被合上了,洛婵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一只修长的手按在了她身侧的门板上,男人倾身靠过来,将她整个圈在了一方小小的空间里,两人距离一下子就拉得近了,洛婵的鼻尖再次嗅到了那淡淡的草木枝叶气味,萦绕不散。
她听见男人熟悉的嗓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问她道:“头疼?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疼法,连大夫都瞧不出来?”
洛婵的眼皮子一颤,紧张地再次抠起了手指尖,迟长青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圈在怀里的小哑巴,漫不经心地道:“是不想让我走的那种疼吗?嗯?”
第18章 你想不想随我一同去川南……
洛婵整个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一抬眼就能看见男人带着几分笑意的凤眸,她有点紧张,又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睛,睫羽轻轻颤抖着,透着几分清晰可见的慌张。
迟长青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她,像是在观察着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似的,见洛婵不答,便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鬓发,继续轻声问道:“为何不说话?”
洛婵张了张口,从他这个方向看过去,只能看见少女秀致的鼻梁,嫩红的唇如花瓣一般,她生得好看,就连眼角眉梢的线条都像是精心描绘过,怎么瞧怎么漂亮。
洛婵没想到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被人家看破了,这会儿觉得有些丢脸,又羞又窘,宛如一个被拆穿了谎言的孩子,只好轻轻点头。
迟长青笑了,抚着她鬓发的手愈发轻柔,像是在摸一只小兔子的皮毛似的,追问道:“为什么不想我走?”
洛婵想了一会,鼓起勇气看他,迟长青顿时会意地伸出手去,任由少女在他的掌心写写画画:你很像我的大兄和二兄。
大将军唇边的笑意顿时僵住了,仿佛春日瞬间褪去,冰霜冷凝,小哑巴却丝毫不觉,正低着头认真地继续写:你生气的时候像大兄,不生气的时候像二兄,大兄为了我好,会逼着我喝药,二兄会哄我,给我买糖葫芦。
所以在小哑巴看来,他一人还分饰了两个角色?
那还真是能者多劳,大将军忍不住冷笑了一下,握起了手心,洛婵一下子就没地方写了,抬起头来,有些懵懵然地看着他,眼神不解,迟长青凤眸微垂,居高临下地盯着这小东西,额上青筋直跳,只觉得后槽牙有些痒痒。
感情他这两日都是在自作多情,大将军心中满是郁气,一双幽深的眼眸紧紧望着洛婵,洛婵有些不安,她也不知道迟长青为什么突然之间这么生气,就好像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似的,过了许久,迟长青才直起身来,洛婵立即嗖地一下就跑开了,在离他远远的地方站住,表情又是不解,又是茫然。
迟长青的神色阴晴不定,片刻后,竟然还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不见暖意,洛婵瞧着反而觉得阴恻恻的,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然后便听见对方道:“你想不想随我一同去川南?”
洛婵一愣,迟长青表情平静地道:“我方才仔细想了想,你既然都被我从京师带了出来,花了如此大的心力,倒不如仍旧与我一同去川南罢了,也省得麻烦。”
洛婵讶异地看着他,虽然确实不想让他走,但是……但是她也没想过去川南,毕竟她的父母兄长还在京师,生死未卜,洛婵总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回京师去的,如果跟了迟长青去川南,那想要知道家人的消息,岂不是更加渺茫?
迟长青见她沉默,一颗心陡然一沉,心里忍不住想,她果然不肯跟我走。
她莫不是真的对雍王有意?
不怪迟长青会如此作想,洛婵的意思是因为他与她的两个兄长相像,才会舍不得他,那她心中真正喜欢的人,很大可能就是雍王了。
一想到这里,大将军的心就拧成了一团,往外面开始咕嘟冒酸水,恰在这时,洛婵还迟疑地摇摇头,她想说,她担心着父母兄长的下落,现在还不能随他一同去川南。
岂料迟长青见她摇首,心情在一瞬间就变得恶劣起来,他微微眯起凤眸,盯着洛婵,道:“那你是想回京师?”
洛婵又点头,迟长青冷笑一声:“想都不要想。”
他的脸色不好看,洛婵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何他会突然变成这样,迟长青别开了视线,刻意不去看少女清亮的眸子,兀自道:“我会让朱闻阳独自回去,明天我们就上路,启程去川南。”
他说完转身要走,洛婵急了,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袖子,想要解释,让他改变主意,然而迟长青心中郁结得很,并不想听,便扯过自己的衣袖,又伸手点了点小哑巴的额头,眯着眼睛告诫道:“给我老实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