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云澹念了句,仔细打量荀良:“但荀将军并无变化。”
“西北风沙大,吹的人面皮都一样,看不出老。”
云澹笑出声。
“皇上此番来陇原…”
云澹自衣袖拿出那封连日折磨他的信,缓缓说道:“不准嫁。”
…
荀良忍着不笑,就是一封信而已,他却乱了分寸径直跑到了陇原。想来并未收到接下来那两封信?抬眼看了看云澹,后者的眼正落在荀肆卧房的门上。这下荀良彻底懂了,为肆儿来的。
荀良一个粗人,这辈子在男女之事上做过最出格的事便是将荀夫人从江南带到陇原,男女之事知之甚少。而今看云澹和荀肆,他反倒看不懂了。若说他心里有肆儿,但二人属实和离了;若说没有她,一封信就能让他来陇原。罢了罢了,年纪大了,打仗之事还操不过心,他们的事不管了!
荀良做了甩手掌柜,直至饭菜摆满了一桌,大家围桌而坐,荀肆板着脸来到前厅,坐在云澹斜对面,看都不看他一眼。云澹终于逮着她人了,这会儿仔仔细细看她,她那一身小肉膘不见了,变了个人一般,明艳动人,令人拔不开眼。众人都等他提杯开席他浑然不知,直至荀肆恶狠狠瞪他一眼,他才轻笑出声提了杯。见荀肆杯中是清茶,便问道:“荀将军不饮酒?”
荀肆听他说饮酒愈发生气,每每饮了酒,都抱着正红叫他名字,还如何饮?“戒了。”
“那可惜了,荀将军不是说吃肉不喝酒,白来人间走;吃肉不就蒜,香味少一半吗?”适才荀肆瞪他那一眼,令他那颗惶惶不安的心无比熨帖,是以有意逗她说话。
荀肆才不理他,扭头问云珞:“适才放炮好玩吗?”
云珞看了云澹一眼,心道祖宗你可真会挑时候说话,含糊应了:“还成。”
“那一会儿天黑了,咱们再去放。”
云珞见云澹冷森森看他,忙摇头:“崩的头晕,待会儿吃了酒先去睡上一觉,夜里起来守岁。”
“朕与你去。”
“不带你去!”荀肆小孩儿心性,委屈了那么多日子,没处说没处躲的,一想起他做的那些事儿就透不过气,这会儿不愿给他好脸。
荀夫人见她这样,怕云澹恼,忙在一旁打圆场:“都去都去。”
荀良在桌下踢了她一脚,要她少说话。于是几个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讲话,好不容易将这餐饭挨将完,瞬间作鸟兽散。荀肆丢下一句:“阿大我出去玩了!”撒腿跑出门去。
云澹见她一阵风一样,苦笑着摇摇头。
这几日属实折腾累了,要荀夫人为他安顿一间屋子,便进去睡了。荀府本就小,加之云珞又先来住了一间,只余荀肆旁边那间,云澹自然不会嫌弃,进了门倒头睡去。
第81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九) 祝您长命百岁吧……
荀肆在外头看了许久放炮, 乒乒乓乓,热火朝天, 炸的陇原城里的老旧房屋摇摇晃晃。炸的荀肆一颗心乱糟糟的。从街这头走到那头,将陇原城的鞭炮都看遍了,也不愿回家。
那会儿从京城走的时候,二人都说了那样伤人的话,当她回头看后宫那一眼之时是真的以为一辈子见不到他了。这会儿他来了,面带笑意坐在她家中,与阿大阿娘闲话家常,好似那些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北星见她不言语, 小声问她:“万岁爷没为难您吧?”
“他敢。这里是陇原又不是后宫,敢为难我就砍了他脑袋!”
北星慌忙摆手:“祖宗诶,当初闹的还不够是怎么着, 这会儿说这种话教旁人听到, 不定又出什么乱子了。”
“听到就听到。”荀肆脚尖磕着地上的雪, 使起了小性子:“听到了能拿我怎么着?无非是说一些戳人心窝子的话, 再不济就做些糊涂事。不理他就是了。”
“谁要砍我脑袋?”
北星一听这声音,浑身汗毛立了起来, 慌忙跪下不敢抬头。云澹却不看他, 含笑看着荀肆:“荀将军要砍我脑袋?”讲完这句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北星:“北星公公如今说话嗓音倒粗了些。”
北星一听这话,忙将头藏的更严, 心道完蛋了,这若是被万岁爷发现了,可是掉脑袋的事儿。
荀肆一听这话, 上前挡在北星前头,抬腿踢他一脚:“这么不识趣,别挡着万岁爷看放炮, 快滚吧!”
“别,在外头也别叫万岁爷了,是吧,北星公公?”这“公公”二子音重了些,吓的北星魂飞魄散,捏着嗓子回了声:“是。”
“那就甭跪着了,起吧!”云澹叫北星起来,见荀肆还挡在他前头,又有心逗她,于是绷起脸:“肆姑娘挡着我与北星说话了 。”
荀肆见他阴阳怪气,一颗心提了起来,不情愿站到一旁,只见云澹的眼自上而下打量北星,最终落在北星腰间,而后笑出声:“回来后张罗成家了吗?”
“北星成家,那不是害人家姑娘吗?”荀肆见他意有所指,拦住他话头。
“怎么就害人家姑娘了?是不能圆房还是不能生子,或是养不起?”云澹一本正经问道。
“他…”荀肆想说他是太监啊,可是猛然住了口。云澹话里有话,她咬着嘴唇看着云澹:“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云澹反问她。
“知道北星…他…”荀肆这会儿脑子是真好使了,眼前人眼底忍着几分笑意,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知晓北星是假太监!“是!我骗了皇上!北星没切!”荀肆梗着脖子,这会儿心里最有底气了,反正这是在陇原,他可动不了北星,大不了将他绑了一路押回京城去,往后不许他再来。
“哦…”云澹点头:“原来北星不是公公啊…”
荀肆发觉这才多久不见,这厮竟变得这样狡猾。他明明什么都知晓,却什么都不说,设好了一个圈套要你自己跳进去。他云淡风轻几句,你便什么都招了。这只老狐狸!!云澹见荀肆脸拉了下来,忙见好就收。清了清喉咙对静念说道:“给北星吧。”
“是。”静念憋着笑意走到北星面前,缓缓从衣袖中拿出一张银票放到北星手中:“皇上说既然不是公公了,往后就要成家了。赐白银千两作娶妻之用。”
北星感觉自己白捡了一颗脑袋,带着全身全尾的身子进宫再出宫,被皇上知晓了还落下赏赐的人,怕是大义头一个了。不由自主看了眼荀肆,后者则头一点:“拿着。”
“奴才谢…您。”北星接过银票,小心翼翼折了收起,而后胆战心惊站在一旁,等云澹发落。云澹却看向荀肆:“你阿大叫你回去吃饺子守岁。”
“哦。”
荀肆这会儿被云澹搞的丈二和尚一般,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缓步跟在他身后。云澹故意走的慢些,发觉她并不跟上来,便止了步子回身看她。眼前人小脸儿绷的紧紧的,见他止了脚步便也停下,不仅停下,还后退一步。
“你有没有话要问我?”云澹见她不开口,只得先开口道。
“你干嘛来了?”既然他起了话头,荀肆自然要问。
“听说你要嫁人,过来瞧瞧。”
“这下瞧过了,劳烦赐点嫁妆,这样我嫁去北敕也不至于受人白眼。”
这话说的着实有些气人了。云澹死盯着她,慢踱两步到她跟前,食指刮过她鼻尖,而后笑出声:“做梦。”
?
静念听到云澹的笑声,拉着其余人走到巷口,留他二人说话。云澹见荀肆大眼睛忽闪,显然不懂他在说什么,于是正色道:“你休想嫁别人。”
荀肆的心头滴了一点蜜,微微的甜。却还嘴硬:“你管不着。”眼却不敢看云澹,他生的真好,在破败陇原的夜色下闪着温润的光,令人心发慌的光。
云澹也不与她斗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就管。”而后速速转身:“再不回去饺子凉了。”
“哼!”
荀肆这人打小与人干架也不记仇,哪怕头一天打的头破血流,第二天也就过了。她离开京城之时那么伤心,这会儿也不记恨他。无非是像小孩子一样,不愿轻易让人看出自己低头,表面与他作对,心里早已原谅他了。云澹却不怕她看出自己低头,偏过头看她。她轻减了下来,不似从前那样软糯,却是另一种好看,令人入眼入心的好看。
“荀肆。”云澹唤她。
荀肆只看他一眼,不答他。
“你真好看。”云澹这会儿也不文绉绉的,就那么直愣愣的,却令荀肆心一跳。他这人怎么性情大变,从前不是好说些令人听不懂的话吗?被他看的发慌,推了他一把撒腿跑了。
荀良和荀夫人正在将饺子下锅,听到府门开了,探出头来看,荀肆闷头跑进卧房关了门。二人互看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
荀夫人悄悄说道:“看见没?我怎么说?不管闹的多厉害,只要凑到一起,该脸红还会脸红。”
“既然当初和离了,这回也别想轻易娶走我女儿。”荀良冷哼一声:“给我女儿受了委屈,还想再将她带走。没门!”
荀夫人指尖点在他额头上:“出息!肆儿的事你能管得了?你若真的管得了,当初诏书下了,她碍于荀家安危进宫之时你怎么没拦住?”
荀良被荀夫人噎的说不出话,将饺子向锅里一扔,而后用力拍手:“总之没门!”
云澹进门之时饺子刚好煮好,荀肆闻着香味儿从屋内跑出来,跑到桌边,伸手去捏饺子,被荀夫人打了手:“没规矩。”
“替您尝尝。”荀肆趁荀夫人不注意速速抓了一个丢到口中,饺子有些烫,她跳着脚张着口在地上转圈儿,惹众人大笑出声。
云澹许久不曾这样开怀,这会儿真真的觉着一颗心十分熨帖,顺手递给荀肆一杯水:“慢点儿。”
荀肆接过喝了,这才与众人一同落座吃饺子。
陇原人年三十儿包饺子,是要在饺子中包东西的。一般包两样儿,铜钱、花生,铜钱意为财源滚滚,花生意为早生贵子。荀夫人也没想那么多,顺手就包了。荀肆夹了一个饺子咬掉半口,咬掉半个花生壳:“诶诶诶!”
云珞在一旁见了,顺口说了一嘴:“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与谁生?”荀肆偏着头问他。
一旁的云澹却轻咳一声,惹众人看他。只见他嘴唇微微一动,吐出一个铜钱,而后轻笑出声:“好彩头被朕讨了?”
“恭喜恭喜,今儿一共包了一个铜钱一颗花生,落到了肆儿和皇上口中,二位今年定能顺心顺意。”
云澹扭头看着荀肆,顺心顺意可谓人生一大难事。哪怕是帝王,也有身不由己之痛。这一回来陇原路上,将来日种种思量个遍,而今他清楚,即便再中意一个人,也不该束住她翅膀,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天宽地阔随她心意,方为待她好。他有江山在,荀肆爱陇原。他不能离开京城,她舍不得陇原。更何况,荀肆的心意如何他尚不知。
路还长着呢!
一群人吃了饺子,热热闹闹去到府前街上放炮,想来荀家有几年没有好好过年了。从前连年征战,荀良鲜少在家。而今荀壹、荀迩嫁了,荀叁在江南不愿归家,只剩荀肆。百姓们提前知晓将军府今年会放烟火,早早候在街角。他们站着,发觉荀家那头站着几个若干生人,其中有两个男子,格外惹眼出众。不免交头接耳去猜那人究竟是谁。
云珞被人这样盯着发慌,悄悄与云澹抱怨道:“非要臣弟乔装进城不得声张,这下好了,被人当成怪物来猜。”
云澹笑而不语,侧过身去看荀肆。她正张罗将鞭炮挂起来,十挂五千响鞭炮,图个圆满。再朝那边,齐齐整整摆着烟火。荀肆拿过一根蜡烛,招呼云珞一同与她点。见云澹站着无趣,也朝他招手:“一起呀!”她欢天喜地不知多开心,云澹笑着上前,待荀肆一声令下,几人速速点了,而后退到一边,用手捂着耳朵。站到一旁的百姓们欢呼起来,孩童们高兴的绕着鞭炮跑来跑去,简直太过热闹,令人生出一种太平盛世的假象来。
云澹有些动容。陇原作为边塞要地,那仗打了多少年,可陇原的百姓却世代守在这里,不曾离开。若是没有西北卫军守在这,陇原城恐怕会变成一座孤坟。
烟火在天空中绽出火树银花,亮光打在荀肆脸上,她眼中映出五彩斑斓的光。云澹那样看着她,暗暗庆幸自己来了,至少还能与她一起看一场烟火,多好的光景!
待烟火燃尽,荀肆速速转过身,冲云澹弯身行礼:“给您拜年了。”而后直直伸出手。
云澹挑了挑眉假意不懂:“怎么?”
“压祟。”
“你又不是小孩儿。”云澹扭头朝里走,荀肆紧紧跟上:“我是。”
“你多大了?”云澹又问。
荀肆伸出两根手指,脆生生说道:“两岁。”一点不心虚。
云澹笑出声来,抬腿朝荀夫人为他安置的客房走去,荀肆在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他随他进了门。云澹见荀良眉头皱着,便刻意开着门要他放心。
“要压祟的人都会说吉祥话,你一句吉祥话没说。”云澹又说道。
“祝您长命百岁吧。”荀肆敷衍道。
云澹也不与她计较,自怀中拿出一块儿玉雕吊坠放到荀肆手中。这块儿玉雕荀肆觉得眼熟,却无论如何想不出曾在哪里见过。顺手挂在脖子上,嫌弃的问道:“没啦?”
…
“压祟你还要多少?”
“黄金万两什么的…”
“你掉进钱窟窿了?”
“你吝啬。”
云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拿出一个红纸折成的信封来放到她手上:“喏,也祝你长命百岁吧!”
荀肆嘿嘿一笑,打开来看,手写的黄金万两,又不是银票,逗人玩呢?!
“盖着印呢!你到时拿着这个找静念带你去兑。大过年的,朕骗你你再骂朕几句,回头这一整年不顺,白咬到那个铜钱了。”云澹说完叮嘱道:“朕也不宽裕…”哭起了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