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
像是要印证他的话一般,赫连铎刚刚说完这两个字,大殿的门被轰一下撞开。外面是喧嚣疯狂的暴雨,在倾泻的水光闪着粼粼银色,黑夜中忽然涌入一批身穿黑甲的人,雨色冲刷后,肩甲反射着光,却仍然没能洗刷浓重的血腥气。
突然闯入的人让福王为之一怔,他边退后边看着门口,忍不住跟身边的人低吼:“什么人!这是怎么回事!”
“属下……属下不知……”
他不知,有人却是知道的。
眼前的人身披黑甲,腰佩弯月刀,眉含煞气,犹如暗夜狼群,年纪大一些的,马上就想起当年让人闻风丧胆的黑甲军。
那是东楚皇属军中最勇武嗜杀的一支,独留三千人困受孤城,昭武帝却用了将近三月时间才将之完全攻下,更是损失了数不尽的兵力。
眼前的黑甲就像是回忆重现,有人甚至惊讶得失了声。
却见为首的那个径直走到谢九桢跟前,单膝跪地:“属下来迟,请主上恕罪!”
一句话,惊醒在场所有人。
连龙椅之后的赫连嵘都长大了嘴,看着下面的谢九桢。
“你是……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九桢却不看他,而是低头看着身前的黑甲军:“去侯府了吗?”
“主上放心,属下已经派人将整个侯府保护起来。”
“嗯,”谢九桢淡淡地应了一声,“把这里的情况都解决了吧。”
“是!”
一声令下,殿中禁军便看到那些黑甲军直奔他们而来,急忙开始招架。
谢九桢提着刀慢慢走上去,身边不停传来厮杀声,他却充耳不闻,只是看着上面神色惊慌的赫连嵘。
“你到底是谁?”
实际上他心中已有猜测,黑甲军只听命东楚皇室之人,虽然当初昭武帝灭了东楚,可黑甲军令却连同萧彦章一起葬身火海,昭武帝心中对这股势力又觊觎又害怕,所以才始终忌惮着后来的清河郡王萧彦清……
他之所以敢将祸水东引,也无非就是了解自己皇兄其实一直想要灭掉萧家。
可是……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谢九桢行上台阶:“死的是仆人的孩子。”
“偷梁换柱?”赫连嵘开始害怕,他紧紧抓着龙椅背,眼睛盯着谢九桢手中的刀,“当年杀了你们全家的,不是我,是皇兄!最后也是皇兄定了萧家的罪!你该报仇的人不是我!”
“那你怕什么?”
他横起刀身,拂去上面的血迹。
赫连嵘后退,颤颤巍巍地挪动脚步,脚底下却像生根了似的,怎么都拔不起来。
他连肩膀上的疼都忘了。
黑甲军既然能站在祥麟殿,说明他们已经将整个皇城控制住了,手中的牌都已经打尽,唯一剩下的就是淇阳侯那边。
赫连嵘往旁边一瞄,心顿时凉到谷底。
既然谢九桢是萧氏后裔,他又怎么会放过跟他有深仇大恨的淇阳侯郭家?
正一筹莫展之时,福王忽然飞身跳上来,扑到他身边按了墙壁上一处,墙体转动起来,两人瞬间消失不见。
“主上!”
“追。”
谢九桢并不见多少惊慌,声音毫无起伏。
雨夜中,最后剩下的残兵护着两人逃跑,已然到了穷途末路,本以为还有一线生机,却不想谢九桢根本没给他们任何活下去的机会。
黑甲军将之团团围住,给谢九桢让出一条路,他背着手走过去。
赫连嵘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你如果有黑甲军护持,何须等到今日才复仇?”自知死期将近,赫连嵘竟然变得心如止水起来。
谢九桢回答了:“我答应过别人,再给大胤几年的喘息时间。”
赫连嵘竟然笑了:“你换了一个名字,做了大胤的臣子,就真的把自己当成大胤的人了?”
一个要复仇的人,怎会有这般好心!
谢九桢的眼睛没有任何感情,他不置可否。
正僵持时,后面的福王忽然一把拉过赫连嵘,伸手掐上他的脖子,只要他一用力,就会掐碎他的喉骨。
“谢太傅,我帮你杀了他,今后再也不觊觎皇位,你放我一命,如何?”
谢九桢无动于衷:“我当初给过你一次机会,是你没有把握住。”
“那是我有眼无珠,现在我知道了,你想要什么尽管拿去,皇位让给你,我只要活着就好,我一个人掀不起大风大浪,谢太傅难道还害怕我一个人会卷土重来吗?”
谢九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后才闭眼摇了摇头,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来。
“铎儿说你是愚蠢的,他果真没说错。”
话毕,福王一怔,还没弄懂他的意思,却忽然看到眼前人影一闪,来不及反应,他便觉得喉咙一凉,然后是“噗呲”一声,有什么在他身上汩汩流走,他扭头一看自己挟持的赫连嵘,他脖颈上有一条逐渐扩大的血线。
谢九桢把手中的刀扔到地上,心头有些空空的,好像骤然从他身上抽走了什么,身后是两声身子砸地的“砰砰”声,他却看都没看,眼睛有些无神。
然后呢,然后该做什么?
他忽然有些慌乱,紧着眉转身,雨水没一会儿就将他身上浇透了,微颤的睫毛坠着细小的水珠,下属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好像也没听进去。
谢九桢微微昂起头,天上也没有明月。
应该在秋娘离开之前,把人头送到她眼前的,他想,然后心上便传来隐隐的疼痛。
谢九桢从衣袖中掏出药丸吞下,才觉得好受些。
祥麟殿那边已经归于平静了,所有大臣都还是从前的位子,脖颈上换上了弯月刀,战战兢兢地,也不敢说话。
殿门大开,谢九桢径直走了进去,此时此刻,无人敢出声,每个人似乎都在等着他像之前的赫连嵘一样,登上台阶,走到龙椅前面,然后转身端正坐下。
那不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吗?
然而谢九桢没有。
他走进去,赫连铎迎上前,小声地喊了一声“先生”。
“先皇临死之前留有遗命,让我辅佐新帝站稳朝堂,在座的各位心中可还有什么疑义?”谢九桢的目光在大殿之上扫了一圈,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震惊不已。
就差临门一脚了,最后一刻,他忽然收起锋芒,要继续扶持赫连铎。
明明皇位已经唾手可得。
可是刀架在脖子上,就算真的有疑义,又怎么敢说呢?
何况对他们而言,赫连铎继续坐在皇位上,对大胤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今日发生的事全当作梦境一场,一切照旧,大胤不至于再陷入动荡不安的局面之中。
稳住民心与朝堂。
至于赫连铎到底是不是先皇的骨肉……
魏王和福王绝不可能还在这世上了,赫连皇族再无后人,赫连铎不是也得是。真有想要取而代之的,哪怕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有这个胆,也不是现在就要反抗。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其他人也有样学样,趴伏在地,对赫连铎恭敬跪拜。
赫连铎从前以为大臣们说这句话时都是真心的,现在却不这么觉得了,他看了看谢九桢,仿佛要在先生那里得到肯定的眼神,但先生却并没看他。
他想起之前先生跟他说过的话。
“再多的威严尊贵我都可以给你,但坐稳那个位子,却需要靠你自己。”
赫连铎清楚,这些人之所以肯俯首称臣,并不是因为他自己有多厉害,他们怕的是黑甲军手中的弯刀,和先生眼中对一切人命的漠视。
但先生真的会为了他杀那么多人吗?
赫连铎自己也不敢肯定。
先生在玩弄人心上,远远超过他站在能理解的范畴。
他只清楚一点。
先生现在能站在他身边,是真心信任他。
赫连铎看了那个青衣妇人一眼,那是他的母亲,却从来都没有陪在他身边哪怕一日。
他曾经贵为天子,也不过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没有任何权力。
而今他也有了想要保护的人。
他想先生也是这样吧。
赫连铎转身,迈着小步子,亦步亦趋地跑到龙椅前,他爬上去,然后端端正正坐稳了。
“平身!”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罪妇姚氏,欺君犯上,为稳后位,致使朕与亲生母亲骨肉分离,罪无可恕,朕要赐死她!”
赫连铎下了他第一道旨意。
就算他不说,姚妙莲为一定会被处死的。
黑甲军控制着姚妙莲,她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之前一直神色怏怏沉默不语,听到这句话后,却忽然疯狂地咆哮起来,恨不得冲上前去把赫连铎咬死。
谢九桢忽然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亦清……”姚妙莲不再发狂了,她冷静下来,看着谢九桢的眼神中仍然有希冀。
“亦清,我知道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你一定懂我的,我不过是喜欢权力,论智谋才学,我哪点比不上他们,不过因为我是个女子,女子要得到权力难如登天,如果我是个儿郎,绝不是现在的局面——”
她说到一半,待看清谢九桢的眼,咬字一下就停止了,她皱了皱眉,仿佛看到了那人高高在上的讥讽和不屑。
又或者说是漠然。
姚妙莲不是个真正的傻子,扪心自问,事到如今她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吗?
实力配不上她的野心。
当魏王第一次强迫她的时候,她就该知道自己的地位是岌岌可危的,她的高位不取决于自己的能力,不过是因为别人的施舍。
又或者在更早之前,为了成为皇后,她藏起自己的真心爬上赫连珏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