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独孤明夷看都不看他,“只是陛下若要凭此定罪,恕臣不认。”
独孤行宁眉头皱起来,显然更不知道怎么接话,只频频朝韩王的方向看。
韩王心里暗骂小皇帝撑不起台面,白瞎了平日里的蛮横,面上却只能稳重地略一点头,旋即唱起黑脸来:“豫王未免太过大胆,也太不识好歹了些!铁证如山,人证关押在牢,不过三堂,乃是陛下尚且顾念兄弟情谊,这才屏退旁人。豫王若真有心,还是早早认罪为好,免得真过大理寺,徒让人看笑话!”
独孤明夷依旧没看他,沉默片刻:“依陛下的意思,臣当受何处罚?”
见他松口,韩王心下一松,正要按先前和独孤行宁商议好的方案开口,座上的皇帝却冷声开口:“朕要削爵。”
韩王一怔。
削爵自然不是字面意思,也不是小打小闹的削一两级,独孤行宁这么说,约等于是贬为庶民的委婉说法。
韩王没想到小皇帝一时冲动起来能这么狠,一句话乱了接下来的打算,可他刚刚唱了黑脸,又不好改口去打圆场,只能朝独孤行宁的方向看看,希望他能领会意思。
然而独孤行宁也没看他,死死盯着下方的兄长,牙齿咬得死紧,显出明晰的下颌转角。放在扶手上的手也紧紧抠在雕花的蟠龙上,手背上青筋爆得根根分明,压在龙角上的指尖甚至因为过度用力破皮,鲜红的血珠渗出来滴入地下。
独孤明夷却像是根本没发觉独孤行宁有多愤怒,瞳中风平浪静,回视得镇定淡漠,丝毫不惧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于是殿内最焦灼的反而是韩王,既忧心计划没法实施,又担心独孤行宁突出奇招。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盯着正在对峙的兄弟,呼吸压得极清浅,身体却僵得如同朽木。
僵持许久,终于有人动了。
独孤明夷上前一步,向着独孤行宁的方向恭谨地弯下腰:“臣领旨。”
第89章 局破 兄控的极限操作
独孤行宁狠狠一掌拍在扶手上。
扶手平整, 侧边以金玉雕琢成缠绕的蟠龙,须鬃俱在,鳞角宛然, 他这一掌下去正好砸在尖锐凸起的角沿, 掌心迅速绽开一道裂痕,鲜红的血涌出浸透半个手掌。
但他没有痛色, 也没有停留, 沾血的手一把抓过放在身侧的剑, 剑鞘当啷落地,而他携着剑刃寒光下座。
独孤行宁死死盯着一步不肯退让的独孤明夷,手掌上的血随着走动滴滴答答流了一路。
“到这个地步, ”他痛得咬牙切齿,“你还是这个态度吗?!”
独孤明夷脚下巍然不动, 淡淡地重复先前说的话:“臣领旨。”
他缓缓直起腰,看着已到身前的少年,“陛下所求,不正是如此吗?”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独孤行宁压抑已久的愤怒,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犹然剧烈起伏:“好, 那我今天就让你知道,我到底求的是什么!”
接下来似乎该是兄弟阋墙的戏码,恐怕还得见血,韩王自觉该功臣身退, 坐收个渔翁之利, 不由往边上小小退了一步,一时紧张也没发觉独孤行宁在过度的愤怒和痛苦中抛却了皇帝的自称。
腹部突然一痛。
韩王一怔,愣愣地低头, 看见一截锋利的剑尖突出腹部,滴落的一滴血圆润鲜明如同红豆。
那截剑尖骤然回收,下一瞬再度刺入,只是这次换了个地方,泼出淋漓的血。
“这就是我求的!”独孤行宁的情绪似乎彻底崩溃了,泄愤似地重复拔剑刺入的动作,简直要把还有一口气的叔父扎成筛子。眼泪从他脸上滴落,血从他手上滴落,他紧盯着独孤明夷,哭起来如同稚童,“你能杀的人,我也能杀!我和你没有不同,同样的罪……我们一起吞下去!”
整个腹部除了要害处,全是剑穿过的洞,血喷涌而出,叠加在一起的剧痛超过了承受能力,韩王在某个瞬间居然不再能感觉到疼痛,甚至还能保持站姿,看向几步开外的独孤明夷。
独孤明夷半身都是被溅到的血,没往正在喷血的源头看一眼,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像是看到尚且年幼的弟弟摔打不值钱的玩具:“……胡闹。”
……疯子。
真是疯子,和独孤清闻一脉相承的发疯。
做弟弟的不惜埋线半年,最后当庭杀叔父,是为了向兄长证明自己;做兄长的眼见叔父血溅三尺,出口的居然是一句“胡闹”。
韩王张口欲言,但只呕出一大口血,他颤颤巍巍,用最后的力气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玉杯,落地一声裂响。
紫宸殿的大门应声而开,进来的却不是他耗尽半年心神,苦心孤诣安插进金吾卫的心腹。
霍亭和瞄了殿内一眼,神色不变,了然地扬眉:“陛下有何吩咐?”
独孤行宁拔出剑,随手丢到脚边,看着至死都瞪大眼睛的韩王一点点倒下去。他的眼泪在霍亭和进殿的瞬间就止住了,抬手擦泪痕的那一下反倒把掌心的血抹到了脸上:“处理掉。”
殿外一声惊雷,耽搁许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一瞬间暴雨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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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雨。去,带把伞去接一接外边来的人,可怜见的。”太后收回视线,慢悠悠地起身回转,问跪坐在身后的人,“抄得如何了?”
如愿放下笔,看着纸上墨迹未干的末句:“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途中。’”
“原是这里。”太后略略点头,“起身吧。报信的人来了。”
如愿一惊,慌忙起身,正巧太后比她快了一步,和她擦肩而过。
玉冠云袍的女冠声音幽柔:“可是啊,你当真只想在泥水中摆尾吗?”
如愿一个愣神,转身时就慢了一拍,那边一身道袍的宫人已经把冒雨赶来报信浑身湿透的内侍迎了进来。
内侍粗喘着一一见礼:“陛下设了小宴,请太后娘娘与王妃殿下过去。”他喘着气补充,“豫王殿下也在。”
如愿骤然长出一口气,膝盖一软,这才感觉到跪坐的时间太久,双腿已经酸麻得几乎难以支撑身体。
太后向着如愿身边看了看,立即有宫人上前,轻柔体贴地托住如愿的手臂。
太后笑笑:“去吧,别辜负了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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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宴设在紫宸殿附近的蓬莱殿,本该是皇后居所,难为独孤行宁至今还没有实质上的后宫,沦落到成了设宴的场所。
殿内伺候的人不多,也没分席,同桌而食,只是分了餐盘,如愿在留出的席位上坐下,敏锐地感觉到殿内的气氛不太对。
一是殿内的宫人少得不正常,看宫装品级也不高,按理说不会到皇帝和太后身边伺候,有几个走动时僵硬得手脚都不协调,显然是还不习惯,应当是临时调动过来的。偌大的宫廷,不得不调来手生的宫人,先前的宫人又去了哪里?
二就是同桌的两兄弟,隔着圆桌斜对着坐,独孤明夷甚至换了身衣裳,两人一个都不愿意抬头,也不说话,弄得气氛尴尬而胶着。
如愿不敢率先开口,一面琢磨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面咬着筷子偷偷观察四周。
提心吊胆半天,她没什么胃口,草草咽了几口,就到了更换餐盘的时候。替她换餐盘的人一身赭衣,手脚有些钝,不慎擦过她的袖口。
如愿一个激灵,反手去护袖子,抬眼看见一张不久前见过的脸。
“王妃见谅,王妃见谅。”少监点头哈腰,手捧着她吃剩的盘子,哪儿还有先前拦她时的阴阳怪气,“笨手笨脚,坏了王妃的兴致,该罚,该罚。”
“没事。说起来,我还要谢谢少监提醒,”如愿压下憋了半天的火气,冲着少监扯出个笑,“确实是变天了。”
少监手臂发软,托在手上的托盘差点落地,幸好及时收住手指才勉强稳住,只是瓷盘转了个大圈,些许油污溅上了襟口。
“笨手笨脚,坏了王妃兴致,该罚,该罚。”他连忙低头告罪,“不好留着污贵人眼睛,臣告退。”
少监连连道歉告罪,倒退着走了两步,独孤行宁忽然开口:“停下。”
少监肩背一僵:“陛下还有何吩咐?”
“你,”独孤行宁问,“是韩王提拔进紫宸殿的吧?”
“是……”少监转了转眼珠,就地跪下去,一咬舌尖改口,“……也不是。臣原本在内侍局,听安排才到的紫宸殿,臣没那个福分,不知陛下记不记得住,原本只是内监……”
紫宸殿到现在为止都没让宫人进去,出入的
冷汗一层层渗出来,少监绞尽脑汁圆话,一着急脱口而出,“臣只服侍陛下,同韩王可没有关联啊!”
话一出口,他自觉失言,匆忙住嘴。
独孤行宁却露出个淡淡的笑意:“不错。”
少监赔笑,稍稍松了口气,刚想顺着独孤行宁的话说点什么,少年脸上的消息却乍然收起,眉眼肃穆如同刀锋。
“朕记得当时韩王带了不少人进殿,个个都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独孤行宁说,“你就去陪他们吧。”
少监错愕地瞪大眼睛,顾不得还在怀里的托盘,一个头磕下去,告饶还没出口,人已经被不知何时进来的金吾卫挟持住,揪着他的后领向外拖行。
宫装柔滑,拖在地砖上几乎无声,只有少监蹬腿砸地的闷响,至于呜呜咽咽的求饶,则被捂在了嘴里。
还在殿内的宫人纷纷一哆嗦,动作越发轻,生怕一个不小心违逆了贵人的意思,落得和少监一个下场。
另一队内侍进殿来收拾残局,瓷片就摔在如愿附近,有几个内侍跪在地上挪过来清理。
如愿总觉得哪儿不太对,碰巧清到她脚边,她故意装作不慎踩在其中一片,想借此拖延一下,就在她边上的那个内侍猛然起身,手里握着锋利的瓷片,寒光一闪而逝。
在那瞬间,她看清了那个内侍的脸,分明和她曾在嫏嬛局外狭路相逢。
……赵仲河!
如愿蓦地瞪大眼睛,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睁睁看着赵仲河向着独孤明夷的方向扑过去。
“——明镜!”
成串的血珠飞溅,像是从月氏来的那种叫作玫瑰的花,倘若撕碎正红的花瓣,随风洒出去就该是这样的画面。
宫里用的瓷器出自名窑,坚硬轻薄,瓷片的裂口锋利如同刀刃,轻而易举地刺穿衣物和肌肤,深深扎入胸口。
太后捂住心口,血不断从指缝中涌出,她遥遥看着殿门外透出的雨幕,缓缓跌倒下去。
第90章 暴雨 从宫墙上一跃而下
暴雨如注。
泼天的雨击打在太医署的瓦上,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屋内,窗棂上的雨水冲刷如同瀑布,整间屋子仿佛在暴雨在摇晃颤抖。
“我想看看太后的医案。”如愿再次提出要求, “烦请医官通融。”
“王妃一片纯孝之心, 臣万分敬佩,但这不合礼数……”医官神情僵硬, “王妃且放心, 既是为太后诊治, 臣等自当尽心尽力……”
“我不想听这种套话。太后如今还躺在基基床上,我赶来这里,一不阻拦归真殿内的太医诊治, 二不影响太医署内来往,何况医案多有抄本, 我不过要个不知道转了几手的誊本看看以安心,都不可以吗?”如愿眉头紧皱,声音跟着扬上去,“究竟是真不合规矩, 还是背后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想太医署自己清楚!”
她疾言厉色, 本想着借势吓对方一下,对面的医官却一个哆嗦,脸色瞬间煞白,笼着手的袖中显出几道明显的抓痕。
如愿瞬间明了, 她刚才一句胡说居然真踩在了点上。
“……但我也只是为了太后而来, 何况我到底并非宫妇,无权无势,不过是想求一个安心而已。”如愿稍松了眉头, 一改刚才的厉色,眉眼温顺地低垂,“还请通融,借我一观。否则我若是情急,求去陛下那里……”
“……臣明白!”医官脱口而出,隔了片刻,弯了弯腰,“请王妃稍候。”
他背后就是高至屋顶的书架,分门别类放置着太医署历年来的医案,医官寻到其中一格,拨开挡在外边的书册,取出一只其貌不扬的紫檀木盒,用钥匙小心打开,拆开重重包裹,这才把一本已然微微泛黄的册子捧到如愿面前。
如愿也上道,接过后不往前翻,只匆匆扫了墨迹新干的近一页,还有前边的那页联张。
“多谢医官。”她递还回去,“如此我便放心了,无论如何,请诸位尽力医治。”
“是、是……臣等自当尽心尽力、肝脑涂地。”医官把医案原样放回去,见如愿要走,稍作犹豫,还是叫住她,“王妃既已看了,陛下那里……”
“陛下又不曾学过医,我能同他说什么呢?何况我也没有正经学过,想说也说不出啊。”如愿抛下一句让医官安心的话,迈出门槛,示意等在外边的菱叶,轻声说,“叫马车来,再同萧都尉说一声,我要去宫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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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真殿。
雨越下越大,雨水糊在窗上,看不清外边地砖上滔滔淌向排水沟的积水,只能模糊地看清越来越暗的天色。还不到宵禁的时候,天却已经黑得让宫内点起成排的宫灯,光点在雨中闪烁飘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