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秋的母亲谭氏和林氏是闺中的手帕交,一静一动,性格千差万别却意外投缘,当年亲密得说是亲姐妹也不为过。两人年龄相仿,定亲的时间也差不多,然而一向跳脱的林氏老老实实地嫁给元留,谭氏却中途悔婚,跟着谭家附近的一个书生跑去了江南。
和谭家议亲的也是长安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谭氏一个逃婚,弄得两家都被架在烧热的铁板上,谭家长辈自觉没脸又为了维护名声,一气之下干脆说谭氏急病而亡,换了另一房的适龄娘子嫁过去。
自此谭氏就在江南定居,和林氏的通信也渐渐断了。
半月前正是如愿出嫁的时间,有个脏兮兮的小娘子找上门来,林氏心里念着女儿,难免对同龄的小娘子多有几分怜惜,命人带着下去梳洗,再带上来发现这小娘子眉眼间居然有几分熟悉。
再一问,小娘子原来是谭氏的女儿。谭氏跟着姓贺的书生去了江南,书生贫寒,她又没有娘家帮扶,可怜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娘子要学着粗使妇人洗衣做饭,头一两年还好,后边就和书生离了心,没多久书生借口进京赶考一去不归,谭氏只能一人带着女儿谋生。半年前谭氏因病去世,贺秋一人无依无靠,想起母亲临终前提到的旧友,试着一路寻到长安城,居然真让她找到了林氏。
斯人已逝,林氏干脆拍板收贺秋为螟蛉义女,在元府好好养了半个月,今天的宴会就是为贺秋开的。
如愿十分平静地接受,甚至有些暗喜,她早晚有离开长安城,有个信得过的人能替她陪在父母身边,她也能放下心。
但终归是些不能对着人说的狭隘心思,于是进厅时她没好意思冲上去搂抱林氏,只规规矩矩地问好,反倒是看贺秋时格外热情,绕着贺秋转了两圈,一顿夸夸得贺秋面红耳赤。
贺秋生性内敛,又因幼时的经历有些怯懦,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只会磕磕巴巴地推拒。
“躲什么呀,我在家不说假话,夸你漂亮是真的,不信问我阿娘;夸你聪明勇敢也是真的,不然你一个人,也找不到长安城来。”如愿真心实意,“阿娘收你做义女,我比你年纪稍大一点,你就是我的妹妹,我夸夸你,你有什么不能收的?”
她拿出袖中的礼单递过去,“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都是猜着准备的,你先看看,有什么不好的和我说,现在让人去换还来得及。”
贺秋自然不肯收,还是林氏一把抓过来塞进她手里,她才仔细看起来。看完,女孩一脸惊惶:“这怎么能收……我、我原本就是试试看的,一半是因着亲生母亲的遗愿,想告诉夫人她其实一直挂念着;一半也是实在走投无路,想求夫人给我口饭吃,在府上做丫鬟绣娘也好,介绍我去别人家里也好……夫人顾念旧情,收我作义女,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这几日在府上,吃住比我以前好得太多,连梦里都不敢想,再收这些东西,就是我不识好歹了!”
她吸吸鼻子,把眼泪逼回去,神色却渐渐定下来,严肃地交还礼单,“请阿姐收回去吧。”
如愿定定地看着面前神色坚毅的女孩,忽然觉得林氏的眼光还真是不差。
但贺秋拒绝得越斩钉截铁,她越不好意思,不好就这么直接把礼单收回来,还是林氏解围,从贺秋手里抽了过来:“行了,那就当是孝敬我的吧。”林氏看看长长的礼单,刻意啧舌,“就这么点?”
“我现在手头没钱嘛!”如愿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把手上的东西都给菀娘了。”
“这就是你来得不巧了,若再早些,好好敲她一笔,嫁妆里还能再添两箱。”林氏笑着打趣,说得贺秋连耳根都红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如愿,“对了,你家那好郎君呢,不肯赏脸?”
“哪儿有啊!”如愿连忙替独孤明夷解释,顺手把怀里的锦盒塞过去,“喏,这是我给阿娘挑的礼物。和他一起逛街总怪怪的,干脆就让他自己过……”
边上忽然有个侍女凑过来,气息急促,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上前也顾不上行礼,凑到如愿耳边一气说完,这才一屈膝扭头跑了。
如愿脸色骤然一变。
林氏直觉不对,慌忙去捉如愿的手:“怎么了?”
“没事。”如愿避开她的手,后退一步,“阿娘,我要进宫,就现在。恐怕晚宴是赶不上了,你同妹妹玩得开心。”
不等林氏作答,她转身直冲出去。
菱叶看看如愿的的背影,再看看林氏变了的脸色,脚底一抹油,跟着冲了出去:“夫人,奴婢跟着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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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愿此时也顾不上硬要跟着的菱叶,先回了趟王府,从妆奁里取出东西藏在袖内攥着,匆忙上了马车就往皇城赶。
长安城主道不许纵马,一来一回拖延时间,到丹凤门时已到了申时。如愿下了马车想进去,今日守门的却是个面生的卫士,死活不让她进去。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如愿心乱如麻,袖中的东西攥得打滑,不得已把太后搅进来:“我来拜见太后,约定午后,若是在这里耽搁,惹得太后不快就不好了。”
“那请王妃拿出拜帖来。”卫士表情不变,“口说无凭。”
如愿气得狠狠咬牙,眼神向宫内一瞥,蓦地瞥见了个熟人。
她眼神一动,开口的声音十分柔缓:“菱叶。”
“是。”菱叶会意,手往袖中一探,面色突然大变,手上的动作改为摸在腰上怀里。
如愿一眼瞪过去:“拿出来啊!”
菱叶忽然哭起来,“呜呜……不见了……奴婢明明放在身上的……”
她年纪比如愿还小,嗓音清脆嗓门响亮,又是刻意放开了大哭,哭声震天动地,几嗓子亮下去,巡逻走过的那队金吾卫果然折返。
领头的是萧余,来时眉头紧皱,见是如愿,眉头又松开,草草行了个礼:“王妃怎么在此?”他的视线转到边上还在嚎啕的菱叶,“这是……”
“我与太后约定,午后拜见太后,拜帖却让这个笨手笨脚的婢女弄丢了。”如愿皱眉,“再等下去就过了约定的时间,恐怕要触怒太后,我心里着急,说话大声了点,她就哭了。”
“多大点事,哭什么。”萧余扫了菱叶一眼,菱叶吸吸鼻子,适时止住哭声。
他撇撇嘴,剑柄往卫士肩上一敲,“放王妃进去。”
“这……”卫士满脸为难。
“榆木脑袋!”萧余骂了一句,“人家新媳妇见婆母的事,你管个屁。让开。”
他一臂把卫士扯开,另一侧的卫士自觉跟着退到一边,留出容人通过的路来。
如愿匆匆经过,和萧余擦肩而过:“谢谢。”
紧跟着的是菱叶,有样学样地道谢。
两人急匆匆地走远,萧余才松开扯着卫士的手,顺手替他拍了拍甲胄:“再不知道机灵着点,这辈子你就在这儿守门吧。”
卫士闷闷地点头,问:“萧都尉,这时候怎么是您巡逻?这几个月都不见您……不应该是许都尉吗?您不是被派去太极宫了吗?”
萧余冷笑一声,别过头看卫士时却笑得和蔼:“他家里有点急事,我临时顶上,不行啊?”
第88章 僵局 藏宝于袖
“……豫王殿下进去, 约摸是半刻钟前。”紫宸殿附近,被如愿揪住的是一身赭色宫袍的少监,“王妃, 您来迟了。”
如愿心乱如麻, 揪着少监袖口的手略一松,旋即拽紧:“那可否通融?我找他有急事。”
少监垂眼瞟过袖口, 缓缓地抽动那截袖子:“王妃说笑了。殿下奉的是陛下的命进殿, 陛下还特意屏退宫人, 哪儿容得下旁人,臣再进去,岂不是平白讨嫌, 可担待不起啊。”
他面上笑容不改,看如愿的眼神里却透露出几分不屑, 他仰头看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声音尖细,末尾几个字意有所指地拖长,“王妃, 变天啦。”
如愿应声松手,另一只手攥得更紧, 修剪齐整的指甲几乎要戳破袖子。
“是啊,变天了。”她紧握住藏在袖中的东西,“但下再大的雨,总有一天会放晴, 就算在雨中, 谁知道出门的人带没带伞?”
如愿意味不明地看了少监一眼,转身就走,直朝着归真殿去。跟在后边的菱叶虽然听不懂, 大概知道这少监仗势欺人实在讨厌,也狠狠瞪过去,接着一甩头跟上如愿。
少监登时心里起了团火,看着两人越走越远,再看看大门紧闭的紫宸殿,在心底啐了一声,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什么玩意,赶明儿有你们在门前哭的时候。”
此时周围有宫人悄悄抬头,他立即一个眼风扫过去,拿起尖细的腔调:“个个的抬头干什么!没规矩,脖子上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紫宸殿前的一排宫人霎时噤若寒蝉。
背后却响起个声音,不紧不慢:“原来少监在此训人,倒是霍某打扰了。”
“……见过霍将军!”少监猛地转头,面上堆笑,看看霍亭和跟在身后那些甲胄齐全的金吾卫,“不知将军带着人来,这是……”
霍亭和笑意乍收:“奉陛下口谕,今日驻守紫宸殿!”
骤然一道惊雷,劈开暗沉的天幕,照在霍亭和铁甲上就是一道一闪而逝的寒光。
一滴雨倏忽滑过,他又笑起来:“少监说得是,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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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人怎么这样!太过分了!”菱叶脸上泪迹未干,跟在如愿身侧一路念叨,“奴婢看他的衣裳,也没什么官嘛,不通融就不通融,何必多嘴说些怪话。”
“踩低捧高罢了,又不是只有宫里人这样。”如愿快步,话也说得快,“我记得你来时还不到十岁,当时跟着钱嬷嬷在前厅花园,这么多年见过的客人不少,你么发觉今年的客人少了很多吗?”
菱叶回想一番,点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奴婢记得来时郎主还在当郎中,那会儿来的和如今差不多……”她突然住嘴,悄悄地瞟了如愿一眼。
“安心,与阿耶无关。”如愿神色不变,“是明……殿下失势了。朝上的人急着撇清关系,可来可不来的,当然也不来见阿耶了。”
“怎么会……”菱叶大惊,匆忙去挽如愿,“那娘子怎么办?”
“朝上的事,我也不懂,此一时彼一时,管他的。反正一时半会儿我也死不了。”如愿忽然往边上一躲,菱叶自知刚才的动作在宫里不合适,往回一缩,如愿却一把拉过她的手,“跑起来,下雨了!”
“是!”菱叶拔腿跟上。
所幸两人脚程都快,雨下得也不急,雷声大雨点小,跑到归真殿檐下,天黑得厉害,雨丝却才稍稍密了些许,打得石砖颜色深浅不一。
殿外迎接的是如愿当日进去拜见太后时,侍奉太后身旁的另一位嬷嬷,似是姓许,面相比汪嬷嬷和善得多,语调也柔缓,咬字有些江南道的口音:“太后便知今日有人要拜访,这才命老奴在外等着。两位快些过来,殿内备了姜汤,先喝些驱寒。”
如愿在菱叶腕上轻轻一握,跟着许嬷嬷进偏殿。
果真如许嬷嬷所说,偏殿里东西一应俱全,除了许嬷嬷所说的姜汤,还有干布巾帕,甚至还有备好的换洗衣物,王妃规格的宫装,正是如愿的身量。然而如愿袖中藏着要紧东西,当然不肯换,推说身上衣裳未湿,宫人也没为难。
喝了姜汤梳洗停当,这才由许嬷嬷领着进到太后修道的侧殿。
太后依旧是女冠打扮,青玉束发云袍为衣,面朝三清像跪坐在蒲团上,声音淡淡的:“坐吧。”
殿内空旷,这回也没宫人搬胡床上来,如愿不动声色地扫视半圈,提起裙裾上前,轻轻跪坐在太后身后的蒲团上:“多谢赐座。”
太后微微一笑,略略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去:“听闻外边下雨了,见你也没带伞,怎么不换身衣裳?”
“雨势不大,来时不曾湿了衣裳。”如愿搬出先前那套说辞,拿捏着用词,“恐换衣拖延太久,又恐处理麻烦,扰了太后清净。何况衣裙装饰贵重,今日贸然前来已是叨扰,如何敢再领赏赐?”
“贵重?”太后又笑,看着案上快要燃尽的线香,“再贵重,有你藏在袖子里的东西贵重吗?”
如愿猛地攥紧,额上突兀地渗出冷汗,她强制自己不因为紧张出声或者倒伏下去,语声沉静:“太后指的是……”
“诈你的。”太后却淡淡发话,“我猜你并不想来见我,到这里是走投无路,为的就是这件事。”
如愿看看犹在殿内的宫人,太后似乎也无屏退旁人的意思,她不愿多说,闭嘴默认。
“那东西都在你袖子里,还有什么可惊慌的?还是你因忧心乱,连时局都分不清了?”
如愿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低头认了这个色令智昏的罪名。
“等等吧,不出半个时辰,就该有结果了。”太后缓缓闭上眼睛,稍稍抬手,边上的宫人移来小桌笔墨。太后说,“若真静不下心,便替我抄一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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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
“……陛下急召臣进宫,为的是让臣看这些东西么?”独孤明夷微微低头,看着脚边的一叠纸张。
这些东西是半刻钟前独孤行宁从皇座上甩下来的,他日日习武,刀法凶猛凌厉,臂力远胜同龄少年,一叠纸在他手里都像是暗器或是明刃,甩到独孤明夷脚下时四散,声音响亮如同惊雷。
混杂在一起的纸颜色笔迹各不相同,有些是信件,有些是账单,有些则干脆是从某本小册子上撕下来的,但当它们汇聚在一起,就成了铮铮铁证,证明了同一件事。
——豫王摄政期间,于朝上军中勾连,旗下作奸犯科者众。
“是。”独孤行宁反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大厦千仞,堤坝千里,其中尚有蛀虫,何况官场,日日见真金白银自账上过,臣敢断言,纵是今日朝上,真两袖清风丝毫不沾者,恐怕也寻不出半个。若真要清算,届时陛下又该用谁呢?”独孤明夷说,“何况今日陛下召臣入紫宸殿,殿内却只三人,证据也未过三堂,若为真,容臣与其一一对质,便知臣是否知情瞒报;若为假,”
他顿了顿,缓缓抬头,眉目略略松动,有什么说不清的情绪一闪而逝,“陛下不觉得可笑吗。”
独孤行宁一时语塞。
这证据确实半真半假,真同独孤明夷关系紧密的那些都是人精,人情往来多得是,大处向来不肯越雷池一步,压根没有的狐狸尾巴,饶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揪不住。 *
独孤行宁焦灼地敲了敲扶手,求助似的目光投向韩王。
韩王会意,上前一步,面上带笑,说出的话却锋利:“照这么说,豫王是怀疑陛下造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