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多久了?”
“不记得了。或许该有十年了吧。”玄明露出个浅淡的笑,“早已习惯了,不必挂怀。”
就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他夹起一块蒸肉,入口时本能地微微皱眉,伴随着咀嚼,眉头却又舒展开,直到吞咽时的喉结轻微起伏,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吃得不是除了盐以外毫无调味的白肉,而是稀松平常的美食。
如愿看着他,缓缓往嘴里盲塞了一块炒肉。
厨子的手艺很好,嫩而不烂,韧而不僵,每一口都切过仔细调味的肉丝,嚼出许许多多的香料和调料调制出的复杂味道,但她食不知味,只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巧妙地攫住了她的心,让她呼吸困难,像是陡然坠入深潭。
玄明曾说过比她年长,但看样貌也长不了多少,至多二十出头,刨除还在襁褓里压根不知事的时候,他已度过的人生有一半时间吃着这样的东西,粗陋、寡淡,甚至令人反胃。
可她救不了他。
如愿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疾病,也不知道怎么诊治,甚至摸遍全身,从怀里到袖中到腰侧的鲨皮鞘,没有任何可用的东西。
……她连块糖都摸不出来。
又是一阵情绪涌上来,如愿咽下口中已经嚼烂的炒肉,在那个瞬间做了件极冲动的事情。
她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玄明。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病,料想也听不懂,但是这么多年,一定吃了很多苦吧?”她死死环住玄明的腰身,把脸埋在他肩上,磨蹭间微潮的泪意渗进道袍,她的声音同样潮湿,“我不知道怎么了,但我……好难过啊。”
玄明没有听清。
在如愿扑过来的那个瞬间,他近乎本能地接了个满怀,贴合的刹那他脑内一空,蝉鸣、风声、水声混在一起,嗡嗡地盖过女孩的声音,甚至连视野都有短暂的模糊。
他听不清如愿的话,只感觉到她紧紧地抱住了他,明明身形比他小,却像是要环抱他,为他遮风挡雨。
他忍住心口陡然生出的滞闷感,不知该环抱她还是推开她,发颤的手在如愿身侧远近移动,最终极轻地拍在她肩上。
如愿一无所知,只能闷头等那阵情绪缓过去:“明镜,你有旧疾,那为了身体着想,是除了盐以外什么调料都不能吃,还是得吃得清淡些?”
“或许……”玄明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是清淡些吧。”
“那我以后带你吃清淡的东西好不好?淮扬菜就很清淡的,有些差不多也是除了盐什么也不放。还有点心……”如愿抬头,急匆匆地报了一堆美食,用力一点头证明自己,“我也会做菜的!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做给你吃。”
玄明垂眼看她,轻轻地说:“……好。”
如愿点点头,傻笑了一下。
一个低头,一个抬头,两相对视一会儿,如愿突然反应过来,整个人往外一弹,迅速朝反方向直退到后背抵上桌子,她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解释:“我刚才……不是,我没有占你便宜的意思!我就是、就是……”
她“就是”不出来了,说不出刚才那种突然涌上来的心绪是什么,又往后缩了缩,干脆一抱头:“反正别报官啊我不是耍流氓……”
玄明难得腹诽,心说他也得有这个脸报官,不过如愿这一通乱拳,倒是冲散了那种突如其来的惊慌。他找了个理由归结:“既是朋友,只要你不觉得我冒犯……倒也无妨。”
“那我总也不是这种倒打一耙的人,明明是我……”如愿含混过去,“嗯,反正就这么回事。那就定啦,谢谢你今天请我吃饭,我下回带吃的给你。”
她看了眼几乎未动的餐盘,想想还是抄走了那件揉成一团的大袖衫,抛下一句“洗完还你”,匆匆地跑了。
玄明仍坐在静室内,看着她如同逃窜的背影,抬手按在轻微刺痛的心口。
他不明白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良久,缓缓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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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菜不争一朝一夕,何况如愿也没脸说自己手艺绝佳,恐怕还得练练,故而次日,她只是在香桃的指挥下熨平晾了一夜的大袖衫,叠起来带去玄都观。
今日皇帝将亲临,玄都观倒也没闭门谢客,仍许人进去,只是活动范围受限,连正殿都去不了。如愿本想着直奔静室,路上却遇见了刘幼宛姐弟。
刘幼宛仍是臭着个脸的骄矜样子,倒是她弟弟刘锦成先冲着如愿抱拳,笑眯眯地见礼:“见过元娘子。”
“见过刘小郎君。”如愿还了一福,意思意思和这个小小年纪却擅交际的小郎君寒暄几句,抬眼和刘幼宛说,“我给你的……”
她瞥了刘锦成一眼,改口,“就那个,你用了没?”
“什么这么那个的,不就是伤药吗。用了,药效还成,勉强算你还有些好东西。”刘幼宛皱眉,看看如愿风尘仆仆的样子,别扭地一转脖子,“行了,别没话找话了,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如愿微微一笑,出于礼貌,和刘锦成再客套一轮,转头往静室跑。
静室今日无人,只有知常守在门口,遥见如愿噔噔噔地跑过来,先朝她行礼,直起腰一板一眼:“元娘子请止步,今日静室不待客。师兄也已去正殿了。”
如愿紧急刹住自己,微喘着问:“那你师兄什么时候回来?我今天还能见他吗?”
知常算了算,诚实地摇头:“恐怕不能。”
“那好吧。劳烦你把这件衣裳还给他,就说是我送回来了。”如愿把大袖衫递过去,抓抓脸,“我昨天不小心弄脏了。”
“好。”知常接过,认真地一点头,“元娘子放心。”
如愿跟着点头,迟疑片刻,似乎也说不出什么,脚跟一转,原路朝外走。
从静室向外是片竹林,石子铺路,静得能听清鞋底和石头摩擦的声音。如愿垂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一寸寸掠过石路,没来由地想起正殿里的玄明。
在皇帝面前,他会是什么样子呢?会更温柔和婉些,还是依旧冷若冰霜?说起来他的大袖衫才刚到知常手里,他应该有别的衣裳吧?
有的没的想了一通,人终究是不在她身边,再兴冲冲地跑来,想见也没得见。
如愿忽然觉得有些寂寞,她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指尖抵上嘴唇,吹出长长的一声鹰哨。
第24章 倒霉 如愿后背一凉
徐四海非常焦虑。
御前永远是不缺人的,除了掌事的四位太监,还有来往的宫人,碍于皇帝才十三岁,宫女基本没什么献媚的可能性,吸引他注意力的就是内侍。
近日长生殿里新来了个小内侍,品阶不高,人却机灵,学了一手变戏法的本事,还有说不完的江湖故事,逗得独孤行宁每天睁开眼睛就要找他,今天来祈福都破格把他拎到了眼前。
御前的四位太监里,徐四海根基最浅,也不拉帮结派,能混到今天,背地里腌臜事干得自然也不少,但主要靠的是讨贵人欢心的本事,在此之前独孤行宁面前最得脸的就是他。
如今来了新人,且还是一个路数,徐四海由衷地感到危机,但他同样不想冒风险。最好的方法是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先把小皇帝的注意力吸回自己身上,再慢慢料理那内侍不迟。
问题就在于怎么找着这个吸引皇帝的东西,至少得逗得他三五天的想不起那小内侍的戏法。徐四海遣退跟在身后的几个小内侍,焦虑且苦恼地在玄都观里乱转,转到竹林附近,蓦地眼睛一亮。
他看见了一只猎鹰。
白腹黑翅,利爪尖喙,比宫廷猎苑里驯的鹰大了一圈,展翅时大概能把人裹进去,生得吓人,偏偏看起来还极温驯,乖乖地立在树枝上,任由边上的娘子抚弄脑袋和胸羽。
徐四海心念一动,直走到娘子身边,稍弯着腰,呵出口热气:“小娘子,这鹰是你的吗?”
如愿一惊,警觉地看过去,见是个宦官打扮的中年男人,抓肉干的手猛地收紧,旋即又缓缓松开。
她福身,客气疏离地回了个笑容:“见过中贵人。这鹰是我的。您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小娘子别紧张。”徐四海摆摆手,“就是我没见过这么大的鹰,还这么俊俏,瞧着新鲜,这才过来看看。小娘子随意,随意。”
他来回踱了几步,对着绵绵啧啧赞叹,过会儿又状似无意地问,“小娘子是猎户出身,还是家里做驯鹰的生意?”
如愿摇头:“都不是,我是梓人。”
徐四海长长地“哦”了一声:“来道观里都带着,小娘子很喜欢这鹰吧?”
“嗯,我去哪儿都要带着的。”
“那小娘子平常喂鹰用的是什么?”
“这个。”如愿摊开手掌。
徐四海的视线顺势往下一扫,响亮地啧出声音,眼睛再往上一抬,表情陡变,仿佛突然醒悟,浮夸且刻意地在脸上轻轻拍了拍:“哎呦,小娘子见谅,我没别的意思。我从小就喜欢鹰啊隼啊的,难得见这么俊俏的鹰,却吃这个……”他拖了个意味深长的长音,“多少有些不忍了。”
如愿却不接他的话茬:“中贵人的意思是?”
“娘子既是梓匠,想来家境不太好吧?要养活自己,还得养活这么大一只鹰,人苦起来能吃草,鹰这东西可没法跟着吃。”徐四海再度露出笑容,“不如小娘子割爱,将这鹰卖给我。”
“……倒不至于,我姑且还能养得起。不瞒您说,这鹰是我一点点养起来的,就像朋友一样,说什么都不能卖的。中贵人若是想要只猎鹰,东西两市都有鹰坊,我可以给您指路。”
“哎,小娘子重情义。”徐四海给如愿戴了顶高帽,面不改色地编瞎话,“那我也不瞒你,我是御前的掌案太监,此次是奉命替陛下寻鹰。小娘子大可放心,既是皇命,绝没有不给钱的可能,也绝没有待这鹰不好的道理。”
如愿不语,稍抿起嘴唇。
“鹰坊里的都是俗物,哪儿有小娘子这只俊俏啊。”徐四海以为她是被钱打动,心里稳了三分,笑容越发腻人,“我也不是没心的人,知道养鹰能养出感情,何况是从小养大的,但娘子想啊,这鹰在你身边,无非是飞飞停停,撑死猎个雀啊兔啊的。”
“但到了陛下身边,吃的是上好的牛肉,猎场里猎的是熊和鹿,岂不是更有用武之地?”徐四海循循善诱,“小娘子也是,生得这么漂亮,布裙木簪的看着都让人心疼,拿着这笔钱买些衣裳头面,再不济买上一年的嚼谷,不也是好事一桩?”
他看着始终没出声的如愿,面上的皱纹层层堆叠,给自己收尾,“小娘子好好考虑吧。”
如愿叹息:“卖儿卖女的人也是这样的念头吧?”
徐四海一愣。
“想着自家贫苦,一家人只是勉强糊口,待孩子大了不一定养得起,不如卖给好人家,既让子女有地方可去,自己也有口饭吃。”如愿信口数出理由,“可是焉知卖出去的儿女是不是被迫做了苦役甚至妓子,又焉知子女自己愿意不愿意呢?我的鹰再通人性,也不会说话,那就只能由我说。”
她向着徐四海再福一礼,“我不愿意。请中贵人找别人吧。”
眼见她转身要走,顺带要带走短期内博得圣心唯一的希望,徐四海连忙叫住如愿,待她转身,他干脆不礼只兵,眉眼一沉,露出阉人独有的阴鸷来。
“寻鹰可是皇命,由我来,是同小娘子商量,换个人来,可就不一定了。”他曼声威胁,“小娘子何苦讨这个苦头吃呢?”
“陛下今日就在玄都观替万民祈福,虽然天下太平,但也不是不能听万民冤情嘛。”如愿丝毫不惧,同样冷下神色,简直是眉目生寒,“何况,就算是前朝,那时天下也姓李,不跟掌案太监的姓。”
徐四海眼瞳紧缩:“你……”
如愿却突然笑出来,甜而灿烂,和刚才那个隐约有威慑意的女孩判若两人:“随口一说而已,江湖人粗鄙,中贵人可别放在心上。倒是东西两市的鹰坊真的不错,祝中贵人早日找到合心意的鹰。”
她转回去,直接朝月亮门走,顺手在绵绵肩上一拍。猎鹰猛然振翅,但不往高空飞,只在主人身侧徘徊。
“……行,好志气。”徐四海到底不敢在玄都观里动手,盯着越走越远的如愿,想到刚才让她惊的那一下,狠狠地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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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愿其实也没那么硬气,只是绵绵在身边,且凭着走江湖做生意察言观色的本事,推测徐四海是在撒谎,见他没敢追上来,才敢说是猜对了。
但她也不想拖得夜长梦多,只想跑路,奈何和徐四海一通纠缠浪费太多时间,恰逢祈福开始,观内出入的路都封了,如愿只能找个地方躲到祈福的钟敲完。
侧门偏僻怕生事端,这回她直往正门冲,正好遇上皇帝回宫的仪仗,金吾卫中的骑兵前后护卫,中间则是皇帝乘坐的马车。
因封路而滞留在观内的人不多,如愿跟着跪坐在正门阶上,混在三五个人里看骑兵缓缓前行,皇帝的马车还在远远的后边。身边有人伸长脖子去看,还有个孩子让阿娘抱在怀里捂着嘴,只剩一双手兴奋地乱舞。
如愿皱了皱眉,往阶下挪了两步。
“元娘子?”身旁的人突然开口。
如愿一转头,见是刘锦成,一愣:“你阿姐呢?”
“阿姐去正殿求签了。”刘锦成笑笑,朝着如愿一抱拳,“说起来元娘子给我阿姐的伤药,阿姐想来没道谢过吧,我替她谢谢元娘子。”
如愿总觉得刘锦成在人情往来上有种不符合年龄的老练,夸张些说则是一股说不出的阴恻,她不动声色地往边上退了退,含笑说:“举手之劳,不必在意。”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两人对着笑笑,不说话了,隔着大约一臂的距离等仪仗过去。
压阵的骑兵总算是快到头,隐约能看到六驾马身上的璎珞笼头,如愿吐出口气,先前伸长脖子的看客都缩起头乖乖低下,那个兴奋过度的孩子却突然挣脱阿娘的怀抱,舞着两只小手,急匆匆地下阶要往仪仗里钻。
如愿连忙弯腰去拦那孩子,才和边上人配合着拦住,混乱间后背突然让人猛地一推。她本就是半蹲在阶上朝前弯腰的姿势,重心不稳,这一推直接让她大头朝下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