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每隔一段时间,吐血之症便会发作,无药抑制会吐血而亡。而余影则是算着时间提前送下月的解药,可这月已过了三四天,却无人送药。
沈琉璃嘴唇发白,这段时间太快乐,都快忘记了娘的毒。
“傅之曜,娘……她……”
他反握住她的手,低声说:“我正要回东陵一趟,娘的解药,我会替你拿回来。”
正好,也会会师父。
……
东陵,余宅。
余影正在下棋,说是下棋,却是一人一棋盘,左手同右手博弈。
傅之曜站在门口,余影并未抬头,只是左手落下一子,像是什么都知道:“阿曜,你回来了,过来陪为师对弈一局!”
傅之曜默默地走过去,并没坐下,而是反手抽出腰间的佩剑,抵在余影肩颈上,一字一顿地说:“师父,别来无恙!”
顿了顿,又道:“徒儿未曾想到,连师父都会背叛徒儿,给了徒儿致命一击。”
余影放下手中棋子,从棋盘抬头看向傅之曜,伸手推了推脖子上的冷剑,没有推动,反而让脖子划出了一道血痕,只得作罢。
由着他生平最得意的徒弟,将剑架在自己脖子上。
余影面露失望,声音变得尖锐,直呼其名:“傅之曜,我若真给你致命一击,沈琉璃便不可能活,不可能有任何生机!我若真要她死,在她踏出明城的那一刻,就会要了他的命。我若真要她死,你以为我会任由她去找你,任由她出现在你面前。”
余影虽任由傅之曜的心性往扭曲残暴方向发展,可被自己的徒弟用剑抵住脖子,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傅之曜冷冷地看着余影,收剑回鞘,撩袍坐到余影对面,修长的指尖执黑子,落下一子,棋盘顿生变化,黑子的局势瞬间扭转,将白子逼至绝境。
傅之曜瞳孔漆黑,冷然道:“师父大可不必如此,朕要做的事,无人可阻止,朕不想做的事,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休想摆布朕。”
余影眉头深皱:“你真要放弃唾手可得的萧氏江山?”
傅之曜没有说话,看着星罗棋布的棋子,静默良久,才道:“师父,请。”
余下看了一眼棋盘,眉头越皱越深,犹豫再三,终是落下一颗不知生死的白子。傅之曜弯起唇角,再落一黑子:“师父输了,也老了。”
说罢,起身,甩袖拂落满盘棋子。
金石之音响彻房间,叮叮铃铃,煞是悦耳。
“师父曾定下规矩,不许任何人任何事干涉朕的意志,左右朕的想法,可师父也破戒了,不如朕这个做徒弟的也就忤逆师父一回。”
这些年,余影虽没刻意安排傅之曜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师徒之间存在一种微妙的平衡,平时对师父或许不是那般的毕恭毕敬,稍显怠慢散漫,可傅之曜实则心存感激,并未真正意义上忤逆过余影。
余影目光复杂地看着傅之曜,嘴唇抖动半晌,才说道:“但愿这不是你的一时气话,都已打到上京城下,萧国唾手可取……你……”
傅之曜毫不客气地打断余影:“当然,不是气话。”
这自然是气话。
他非愚傻之人,岂会在这个节骨点撤兵?
余影之于他,跟傅世行完全不同,亦师亦父,他狠狠地算计了他,却没抛弃过他,他给沈琉璃和招宝终是留了一线生机,余影真要谁死,便绝不可能活。
他不可能像杀傅世行那般,杀了余影,只能用这种幼稚的小儿行径气气他,仅此而已。
傅之曜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忽的想起柳氏的解药,伸手道:“师父,柳氏的解药。”
余影面容颓丧,如枯朽的老木,犹豫了会儿,没再多言,命人取来解药交给他。
傅之曜收下解药,刚跨出房门,就见花解语迎面走了过来。
“阿曜……”
傅之曜直接越过花解语,目不斜视地离开。
花解语愣了愣,走到余影身侧,看了眼满地零落的棋子,轻问:“阿曜都知道了?”
余影点头,揉了揉越来越痛的左眼。
花解语叹气:“他对沈琉璃,应是喜欢极了。”
余影说:“早知如此,我就该杀了沈琉璃。”
花解语笑了笑,说:“你不会!”
余影看了一眼花解语,看着她那张同琳琅有三分相似的脸,神思陷入悠远的回忆中:“是啊,他是琳琅的孩子,我对他终是不忍。我知道相爱之人无法相守的痛苦,终其一生都无法释怀,又岂会让他真的陷入我体会过的深渊。”
所以,他才会选择一年之后给柳氏解药,一年足够傅之曜彻底攻下萧国,没想到那丫头连自己亲娘的性命都不顾,生下孩子就迫不及待地找傅之曜。
都已陈兵上京城外,这样傅之曜都能甘心放弃,他还能说什么,真杀了沈琉璃这个祸害,他倒是想。
可自己永坠黑暗不得救赎,在感情一事上,总要给傅之曜留点希望。
自己可怜,他又何尝不可怜。
……
傅之曜将朝堂上的事处理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明城。
沈琉璃收到傅之曜的来信,掰着手指数他返程的时间,深感自己这种盼夫归期的模样,同那些深闺等待夫婿把家还的痴妇无异,患得患失,感觉有些不像自己,这可不好,得尽量调整好心态,傅之曜是她想要共白首的良人,却不是她的全部,她不能整个人整颗心都围着他转,被他所牵动,长久以往,会逐渐失去自己,迷失原本的自己。
等他回来,差不多便是年关。他应该会同他们热热闹闹地过完年,然后便会重返战场。
一想到这糟心的战争,想到自己提前得知的那些剧情,沈琉璃便重重地叹口气。
如果傅之曜是明君也就罢了,萧陈两国在他手上统一,百姓归顺,倒也不失一件好事。可显然,他不是啊。
刚坐上陈国的皇位,他还装装样子,且看这半年的战乱,对攻打下的城池百姓枉顾,哪能让民心尽向于他。
绿琦小声提醒道:“小姐,小公子睡着了。”
沈琉璃回神,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招宝,让绿琦将他放到屋里,而自己继续想着心事。
柳氏准备着年关将至的各项事宜,将手上的名册单子交给府上的管事,见沈琉璃坐在游廊下发怔,遂坐了过去,又让绿琦备了些瓜果茶点,同女儿一边吃起来一边闲聊。
“这才离开几天,相思病又犯了?”柳氏笑着打趣道。
沈琉璃转了转眼珠,撑着下巴,死鸭子嘴硬:“谁想他了?”
“是娘看错了,你没有想夫婿。”柳氏将石桌上的茶盏递给她,回头看一眼府上忙忙碌碌的奴仆,笑道,“今年人多,又添了招宝,我们一家人在明城这边过个热闹的年,去年过得可真是冷清。”
说着说着,柳氏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夫君在这里,那你爹还能过来不?”
沈琉璃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清茶,眼也不眨:“爹被俘虏了,肯定不会来明城。”
柳氏一愣:“瞧我这记忆,你前不久才给我说过这事儿,他被关押在陈军大营,哪儿出得来?”
之前担心傅之曜会将沈茂杀了祭旗,可见女儿说得笃定,柳氏也就放下心来。
左不过就是遭点罪,受点屈辱,但无性命之忧。
翌日,沈琉璃同柳氏一同上街去布庄,准备给家里每个人裁制几身过年穿的新衣。
办完事回去的路上,沈琉璃看见街角巷子处蹲着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手里拿着根破竹竿,一只缺口的破碗,装扮同沿街乞讨的乞丐没差,面容脏污不堪,但那人的眼神极其熟悉。
那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们的车马,沈琉璃不禁蹙了蹙眉。
“看什么?”柳氏顺着她的视线从车窗看过去,沈琉璃若无其事地放下车帘,遮挡住柳氏的视线,“娘,一个要饭的乞丐而已。”
听闻是乞丐,柳氏没再问。
回府没多久,沈琉璃借口出门了一趟,那乞丐仍旧蹲在巷子口,她走近两步,蹙眉唤了声:“爹?”
沈茂抬头看着她,别开脸上乱糟糟的头发:“琉璃,是我。”
沈琉璃微微一惊,偏头问道:“爹,你怎么……”
“逃出来了。”
沈琉璃扯起嘴角,竖起大拇指,真心的赞一句:“爹,你可真厉害,不愧为我萧国不可多得的猛将强才。”
话音未落,沈茂手里的破竹竿就朝她发动攻击,沈琉璃心里哗了狗,闪身躲避,看准时机夺了沈茂的破竹竿,一脚将老父亲踹了个四脚朝天。
沈琉璃惊了一跳。
呵,自己啥时这般厉害,没两招就将沈茂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给干翻了。
见沈茂倒在地上半天没起来,这才发现原来是他身上有伤,才让她轻易讨了个便宜。
沈琉璃折断竹竿,随意丢开,微眯起双眸,声音渐冷:“爹,这是何意?”
第112章 大结局(上)
漆黑的夜幕下, 傅之曜昼夜兼程,意图在年关赶回明城,与沈琉璃母子团聚过年, 然事不遂人愿, 刚跨入萧国境内,便传来陈国皇后被捕的消息。
萧景尚更是下令, 要以沈琉璃的血祭奠死于傅之曜之手的将士和百姓,以此激励衰竭的军心。
上京被近三十万陈军所困, 进出不得, 连只苍蝇都难飞出去。若不是上京城内有通往外面的暗道, 沈琉璃也不可能被顺利带入上京。虽只是单纯的围困, 陈军暂无攻城的打算,可这样带给萧景尚的恐惶更甚, 被不知傅之曜何时攻城的恐惧所支配。
萧景尚此时的处境,如西楚霸王四面楚歌的处境无异,皇城被围, 孤立无援,誓死捍卫上京安危的萧国将士, 在曦城城破沈茂被俘后, 军心已然涣散, 加之如今被困死的绝境, 仅存的那点可怜军心在陈军的围困之下, 一点点涣散殆尽, 连京中稚子都知道这是一场无望的守城之战。
仅有的援军谭谨克带领十万军队被陈军阻在祁连山附近, 连老天爷都在助纣为孽帮傅之曜这个暴君,连绵不绝的风雪肆虐,导致大雪封山, 少量的陈军便成功的阻挡住数万军队的步伐,眼睁睁看着上京陷入危机,却无法开拔至上京,解围。
今年冬月,萧国多地降下大雪,尤以上京更甚,是上京连续二十年最大的一场雪。
白雪皑皑,天地间银装素裹,整座上京城几欲被白雪覆盖。
瑞雪兆丰年,只是今年兆的不是来年风调雨顺,而是掩埋世间一切的血腥与杀戮。
沈琉璃的手脚没有被捆缚,活动自如,她不知自己被关押在何处,无心探究,也无意逃跑。说是被抓,也可以说是自愿。
她看了一眼对面默不作声的沈茂,拎起桌上的铜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安静地喝了小半杯后,指尖轻转杯盏,面色如常地问道:
“爹,是你的主意,还是萧景尚的主意?”
“琉璃,不是爹的主意。”沈茂看了看她,说,“当曦城那日,傅之曜因你的出现而留爹一命,而后爹又得知他不在军中,要知道这半年傅之曜御驾亲征,从未离开过前线,本可一鼓作气攻下上京,却因你的出现,暂缓攻城的计划。爹便动过此念头,只是想想,没想付诸于行动,却没想到陛下的想法与爹不谋而合。”
沈茂嘴唇蠕动:“爹……爹……”
倒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沈茂面有愧色,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
沈琉璃勾唇:“那爹便是奉命行事了。”
沈茂挪开视线,眼神如钢铁般坚硬:“没有国,何来的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沈琉璃闻言,笑了:“爹,女儿当娘了,你当外祖父了。”
沈茂一愣:“孩子,孩子不是没了吗?”他所知的真相便是,沈琉璃和傅之曜不知何故决裂,好像孩子也没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茂对沈琉璃生子的事全然不知情,一家子都没将这大事告知于他,沈茂有荣升于外祖父的喜,也有被隐瞒的怒。
沈琉璃抿唇:“爹,你在打战,我们不想你分心。还有,这个孩子是傅之曜的,以你和他在战场上剑拔弩张的关系,你知晓后未必会高兴。”
沈茂哽在喉咙的话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