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娇娘撑起眼皮,邢慕铮却抱着她不让她抬头。她嘟哝一句“疯子”,埋头睡去。
第二百一十一章
花林宴过后,果然多了几对小夫妻。只是山楂还未嫁给严进,因着严进说山楂还很年轻,他愿意多等两年。山楂听了心里就更美了。
春暖花开,大地铺上了一层新绿,眼看马球场就要建成,钱娇娘的技艺也突飞猛进,旦凡有空闲,她就在自前院骑马挥杆,谢章来时看见了好几回。回去他忙让自己的女儿儿媳都学起了马球。
这日春风和煦,李青媳妇上门求见,一进大门就先听见钱娇娘的大笑之声,她一抬头,就见钱娇娘与几个姑娘骑着高头大马大笑挥洒肆意。李青媳妇一时看得傻了,直到钱娇娘骑着马到了跟前唤了她一声,李青媳妇才回过神来。她仔细一看,瞧钱娇娘与身后的姑娘都穿着窄袍长裤,不禁叫了一声阿弥陀佛,她福了一福,笑着说道:“夫人这穿的是什么衣裳,我怎地从未见过?”
钱娇娘跳下马来,抹了把汗笑道:“这是西犁那边的骑马服,侯爷说他们那边的女儿家也是成日骑马,因此都穿外裤方便许多,果然是这般,没了累赘走路都自在些。”
红绢双手递上汗巾,山楂捧着凉茶水等在一旁,钱娇娘拿汗巾随意抹了脸,又喝了一口茶,对过来要下马的春五与烟萝道:“你们继续玩罢,我去歇一会儿。”
烟萝跳下马来,“我骨头都酸了,我跟夫人去罢。”烟萝虽会骑马,但不过是能坐在马上走两步,老鸨还舍不得她一身细皮嫩肉磨粗糙了。只是被钱娇娘知道了,被她抓上马学马球。
“才跑这么一会儿就骨头酸了,我看你就该多练练,等马球场建好了,我还指望你比赛冲锋哩。”钱娇娘道。她可是有雄心大志的。
烟萝苦笑,“让我缓缓罢,夫人。”
钱娇娘笑着将另一条干净的汗巾递给她,对不远处骑在马上的赵瑶茜挥了挥手,“赵姑娘,你先玩着,我去歇歇。”
得知钱娇娘玩马球自发过来的赵瑶茜应了一声,与钱娇娘挥了挥手。
李青媳妇头回见着这赵小姐,不过她从丈夫那儿得了些小道消息,知道这赵小姐是侯爷点名带回来的姑娘,还是与冯小姐,杭夫人齐名的才女小姐。想来是要纳她为妾,亦或娶为平妻了。李青媳妇庆幸自己丈夫没当大官,又成了残废,不然他三妻四妾地娶进来,她都不知自己该有多伤心。
果然夫人还是心大啊。李青媳妇偷瞄啥事没有的钱娇娘,不免敬佩。
“你很久没过来了,最近忙啥呢?家里的馆子子还好么?”钱娇娘领着李青媳妇到了前厅堂屋里坐下,笑着问她。
李青媳妇忙道:“我原也是想常来拜见夫人的,只是近来馆子里忙碌,一时竟腾不出手来。”
烟萝领着人送来她先时亲手做的点心,一份放至钱娇娘面前,一份给了李青媳妇。
“忙是好事呀,那就说明馆子客人多,钱老伯的手艺很是不错,这馆子看来是开成了!”
李青媳妇笑得腼腆,不难看出她很是开心。
“对了,待马球场成了,侯爷说要摆个宴席,过两日我让人把菜单子列出来,你看你们馆子能做多少,勾出来,菜钱就按市面上的出。”
这可是个肥差!李青媳妇忙应承下来,心中感激。她知道这是钱娇娘有心给他们家赚的钱,侯府近来招了许多下人,要办个宴席不是小事一桩?
钱娇娘笑着让李青媳妇吃点心,自己也把点心吃了,这才问道:“你今儿专程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么?”
李青媳妇拿帕子擦了擦嘴,“这个……是有一件事儿。”她欲言又止。
自年时钱丽娘携夫婿到家里去拜年,李青媳妇才知钱丽娘真的是侯夫人的姐姐,还知道了侯夫人原来是发卖给侯爷的,因此有这麻雀飞上枝头,农家女成了侯门妻的一出。钱丽娘急切想请她搭个线,认回这个妹妹。可李青媳妇与丈夫商量着,总不敢就这样贸然前来。毕竟这并非什么光彩事,这么多年夫人也没与娘家有牵扯,娘家人也不管她死活,就只当作泼出去的水了。还记得先前爹爹问夫人其父名讳,夫人也不曾作答,怕是心有芥蒂。虽说穷苦人家卖女儿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事儿在谁身上谁知苦楚。
于是李青媳妇怕勾起钱娇娘的伤心事,便对于钱丽娘的请求一拒再拒,可是架不住钱丽娘每日登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苦哀求。李青媳妇是个心软的,听钱丽娘细细数起她姐妹俩儿时趣事,心中动容,又想着姐姐并非爹娘,当时也做不得主,既是姐妹情深,夫人兴许也挂记这姐姐。于是李青媳妇与丈夫商量一番,今儿还是过来了。
钱娇娘见她犹豫,笑问道:“什么事?”
李青媳妇心里打鼓,想说又不知怎地害怕起来,手心都出了汗,竟是起身要走了,钱娇娘拉住她,软语叫她放松些,安抚了好一会儿,李青媳妇才捏着拳头咬着牙将事儿说了,“夫人,我们老钱家有个亲戚,名叫钱丽娘,她说她是您的姐姐,想跟您认亲!”
第二百一十二章
钱娇娘笑容停在唇边。
她的姐姐,钱丽娘。那是她的二姐。她的大姐叫钱美娘。她还有一个弟弟,叫钱宝贵。
“那丽娘姐姐说,她娘家五口人,爹叫钱大富,娘是钱李氏,她上头还有个姐姐叫美娘,有个幺弟叫宝贵。”李青媳妇一并与钱娇娘说了,说罢她仔细看钱娇娘脸色。
钱娇娘轻轻点了点头,但只是点头,也不吱声。
这些年来她为了生计而奔波,后来喘了口气,又陷入了侯府的桩桩件件,她压根没功夫去想自己原来的家人,也从未想过找娘家帮忙。因为双方都明白,那是一次的买卖,卖了女儿,就只当没这个女儿,是死是活,都与老钱家无关。
如今竟突地蹦出了她的二姐,要与她认亲。
年岁太久,钱娇娘依稀记得她与二姐一起去挑水,一路上大声欢快地唱着歌儿。
她现下,过得还好么?
李青媳妇说她嫁给了孙员外家的二房少爷,还很体面,只是想她想得眼泪汪汪,又恐如今高攀不上,叫李青媳妇来探探她的口风。
钱娇娘打发走了李青媳妇,独自一人坐在内室里。她斜靠软榻,痴痴地望着天边日暮渐渐西垂。
见,还是不见?
“侯爷回来了。”
“侯爷回来了。”
外头丫头们连声叠起的叫唤,声儿未停,邢慕铮就已大步入了内室。钱娇娘回过神来,就见邢慕铮风尘仆仆地站在面前,身上鞋上都沾着泥土,浑身脏兮兮。钱娇娘道:“侯爷回来了,侯爷这是去泥地儿里打了个滚?”
邢慕铮嗤笑一声,他解了佩剑,“我又不是猪猡,去泥地里打滚作甚?我今儿与人去看了两片荒地,想着开垦了做耕地来着——你过来替我解衣裳,我手脏。”
他身上也不见得干净到哪去,虽这样想着,钱娇娘还是依言上前,伸手为他解盘扣,“那敢情好,多开点地多种点粮食,来年才不会闹饥荒。”
“嗯,只是那地儿虽好,就是没有水。”
“哎呀,那不成?”
“也不是不成,也可上哪儿整点水去。”邢慕铮轻言细语地说着,引来钱娇娘一声轻笑。他垂眸瞅她低眉顺眉唇带笑意为他宽衣解带的模样,喉头滚动,倾身偏头轻啄她柔软的红唇。
钱娇娘顿了一顿,一抬眸,四目相对。
她复低头,邢慕铮的唇追了上来,再次吻住她。钱娇娘偏头躲开,邢慕铮长臂一伸将她抱住,吻她的脸蛋。钱娇娘嗔道:“你身上脏……”邢慕铮道:“怕什么,一会都洗。”
说罢他又含了她的唇瓣,辗转吮吸。
才嫌脏这会儿又不嫌了,真是臭男人。
“侯爷,夫人,厨房说饭菜备好了,问爷和夫人在哪儿吃。”就在邢慕铮亲得煞不住,将钱娇娘摁在墙上想胡来时,门外响起碎儿的声音,让钱娇娘猛地回神,一把推开邢慕铮,做贼心虚地理了理自己的鬓发,扬声说道:“这在这儿吃,去把丑儿叫来。”
说罢钱娇娘瞪了邢慕铮一眼,脸颊酡红地摔帘子出去了。
待一家三口吃了饭,邢慕铮去练了会武,后到温泉池洗了澡,擦着湿发回来。钱娇娘手里拿着一本志怪录,撑着下巴坐在桌边,半晌也没翻了一页。邢慕铮瞅了她半晌,默默出去招来红绢询问,“夫人今日可有不悦?”
红绢摇头道:“回爷的话,今日并无人惹夫人生气,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李家大嫂来了,她与夫人说了会话,后来夫人就一直闷闷不乐,奴婢们问,夫人也不说。”
邢慕铮点点头,摆手让人退下,他回了屋内。二人默默地看了会书,邢慕铮见她实在一页都翻不下去,便问她道:“你有什么心事?”
钱娇娘摇头,说没有。邢慕铮不再问。他再低头翻了一章,起身说歇息。钱娇娘道:“你先睡罢,我再看一会儿。”
邢慕铮便自发去睡了,钱娇娘起身为他将外头的床帷拉上,重新坐回椅子上,拿子书本,再次发愣。不知过了多久,邢慕铮低沉的声音传出来,“还不睡?”
钱娇娘小小吓了一跳,她含糊应了两声,起身宽衣。不一会儿,钱娇娘吹熄烛火,爬上床倒进被子里,背对着邢慕铮睡下。窸窸窣窣过后,床上恢复安静。半晌,邢慕铮听见了一声极轻微的叹息。
邢慕铮将她转了个身,“有什么事儿,说来。”
钱娇娘低低道:“没事儿。”
她仍是不愿依赖他。邢慕铮在黑夜里眉头微皱,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你若不说,是要我逼着你说?”
钱娇娘还不知是什么意思,邢慕铮的手就伸下去抓了她的脚丫子。
“嘻嘻嘻,痒!邢慕铮,你做什么!”钱娇娘身上不怕痒,就只有脚底怕,她的脚丫子被邢慕铮挠了几下,就痒得在床上打滚。
“说不说?”
“真没……哎呀,哈哈,别挠了!快住手!”
……于是钱娇娘终究没能抵挡邢慕铮的“严刑逼供”,她微喘息着,将李青媳妇说给她的事儿与邢慕铮交待了。
邢慕铮沉默了一会,问她:“你担忧什么?”
“我没担忧,我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见。”钱娇娘低低道,“横竖我与老钱家也没甚关系了。”
邢慕铮没见过她二姐,当时老钱头说是有两个年纪相仿的闺女,但出来的只有娇娘一人,他也没甚在意,便选了钱娇娘。之后他去迎亲,娇娘的娘亲一盆水泼在轿子后,他倒是记忆犹新。那之后,娇娘嫁过来第二日也没回过门,老钱家也从未上过门。
往后他与娇娘的女儿出嫁,娇娘会舍得一盆水泼出去不认人么?她舍得卖自己的亲生女儿么?他这做爹的,能狠心不去看女儿么?
越想,邢慕铮的心就越疼。他记起了钱娇娘那回在杭府醉酒,问他自己是不是孤命掌。
他哑声道:“与其失去,不如不曾得到。”
钱娇娘僵直了肩膀。
第二百一十三章
钱娇娘僵直了肩膀。他怎么能一语就戳穿她心里头最害怕的事儿。
这么些年没了音讯,偏偏在她成了侯府夫人后找上门来。她如今看尽人间冷暖,知道至亲也会痛下狠手,陌生人也会慷慨相助。这世间最难测便是人心。而她偏偏是个倒霉的,对她好的,她一个也留不住,对她使坏的,却总能在她周遭出现。
邢慕铮贴着她的耳朵说道:“你怕什么,该害怕的是他们。”
钱娇娘抬头,在黑暗中对上邢慕铮的眸子。
“你不必怕任何人。”
“我怕你。”钱娇娘脱口而出。
命都给你。邢慕铮咽下苦涩,只平静道:“你不必怕我。”
钱娇娘轻轻发出一声,像是在笑。“侯爷莫当真,我说笑的。”
***
翌日清晨,钱娇娘一觉醒来,回想邢慕铮的话,忽而豁然开朗。倒也不是怕不怕的事儿,二姐终究是她的二姐,不管认与不认,她们总是姐妹,血脉相融,总作不得假的。二姐若真有那份心,便只当自个儿是赚大发了。若是另有所图,便只当寻常罢。
钱娇娘想明白了,叫了红绢去与李青媳妇捎话。若是按长幼之序,理应她去拜访二姐。红绢去时,那钱丽娘就在李青媳妇屋里,先是听说了钱娇娘愿意见她,激动得跳了起来。后听说钱娇娘要去孙家找她,惊得连连摆手,只道她如今是城主夫人,哪里有她这尊贵身份去孙家的道理。
红绢打量此妇与自家夫人有相似之处,又听她如此说道,便笃定她就是夫人的二姐。她上前一礼,笑道:“既如此,我们夫人说了,若是姐姐大人有所不便,也可明日上午辰时去侯府一聚,夫人在府中恭候大驾。”
孙丽娘顿时热泪盈眶,连连与红绢道谢,还从荷包里数了二十个铜子儿给红绢,红绢笑着婉拒了,又请了李青媳妇明儿陪着钱丽娘一齐入侯府,这才施施然走了。
隔日上午,钱娇娘起了个大早,倒也不是为了钱丽娘的事,而是邢平淳准备着要去坤山再次请隐居的机关大师收他为徒,曹先生陪同前往,只当顺便游学。他准备妥当了来向邢慕铮与钱娇娘辞行,邢慕铮与他道:“凡事多听曹先生教导,不可肆意妄为。求师需以礼待之,持之以恒。”
邢平淳恭敬听从。
钱娇娘道:“天热脱衣,天冷加衣,在外不可顽皮,你诚心去拜师的,拜不到师便别回来了。”
邢平淳笑嘻嘻鞠了一躬,大声应是。
邢慕铮让人准备出发,钱娇娘忙又添一句,“每日传封家信回来,多则多言,少则平安二字,不可偷懒。”
“知道了,爹,娘,我走了!”少年心性的邢平淳早就迫不及待飞出去门玩儿了,他拜别父母,拉着李定一溜烟地跑了。
钱娇娘追至门边,这是头一回丑儿离开她独自出远门,她总有些不放心。邢慕铮来到她的身边,与她道:“放心罢,我让王勇带了许多人跟着,他丢不了。”
钱娇娘点了点头,“他丢是丢不了,那娃儿,该精明的时候也是猴儿精的。”说完,她探着脖子往外看了看。
厨房送来早膳,在堂屋里摆了桌子,按主子们的意愿放了包子馒头还有粥食等物。钱娇娘与邢慕铮坐下用饭,她状似不经意告诉了邢慕铮一会儿要见钱丽娘的事儿。邢慕铮只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向钱娇娘,钱娇娘也看向他。他缓缓应了一声。
“我今日还得出去看地,就不能在家陪你见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