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娇娘痴痴地看着他,“你这一来,兴许连皇帝都做不成了,也许还会跟我当一对亡命鸳鸯,真是天底下第一号的大傻子。”
邢慕铮道:“我本就不想做什么皇帝,现在正好清静。”
“清静什么……你手下的将士们,他们就没劝着你,叫你别来?”
邢慕铮道:“怎么没劝,个个罗嗦得很,我懒得与他们理论。”他知道无人理解他的心情。
“你不与他们理论,莫非你是偷偷进来的?”
邢慕铮沉默,算是默认了。
钱娇娘听了,简直哭笑不得,“你多大的人了,还干这事!外头不是要乱成一团了,丑儿呢,丑儿在哪?”
邢慕铮道:“丑儿在外头,你放心,我已交待丑儿了,也写好了信,若咱们出事,便让丑儿自己看着办。”他想当皇帝,就自个儿去争,若不想,便让吴枧吴泽父子当去。
钱娇娘瞪眼,“你……这叫他……!”钱娇娘着实说不出话来,他这突然将这样大的事儿一股脑压在丑儿身上,也不管他受不受得了?
邢慕铮道:“放心,他能行。他是我们的孩子。”
钱娇娘叹息道:“丑儿一定很伤心罢?”
“哭了一场。”邢慕铮不打算将儿子痛哭的丑样告诉妻子,而是打量她的脸色,问道,“你现下感觉如何?”
钱娇娘幽幽道:“我如今胸口里五味杂瓶,着实分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了。你且待我缓缓。”
邢慕铮扯了扯唇,刮了刮她的鼻。
“你且歇息罢,有事儿明日再讲。”
“你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只陪着你。”邢慕铮为她掖好被角,轻轻拍了拍,“睡罢。”
钱娇娘背着光痴痴凝视他,就怕这是一场梦,又希望这是一场梦。
邢慕铮自是看见了她眼底的挣扎,他叹息着她在身边躺下,大掌盖住她的眼,“快睡,咱们都能好的。待出了平川,你得老老实实地坐上喜轿,不许再推脱。”
原本的感伤被邢慕铮这一句给整笑了,钱娇娘扬了唇瓣,“待出去了,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说罢,钱娇娘转身,背对于他,反手推他,“你出去罢,别跟我睡一屋。你若倒下了,我还指望谁照顾我。”
邢慕铮闻言轻笑,捏了捏她的肩膀,起身为她放下了帐幔。
***
邢慕铮的到来,叫钱娇娘吃了定心丸。便是大夫断定她患者上了疫病,她也平静地接受了。
邢慕铮没说什么,出去了一会,回来后也很平静。
邢平淳得到烈雷传出来的消息,躲在屋子里痛哭。
吴泽此时已赶来了平川,他站在邢平淳的窗下,听见里头隐隐的哭声,好看的眉皱了起来。他悄悄退出他的院子,他的近侍上前,询问是否邢慕铮夫妻二人都患了病,大有别的意思。吴泽厉眼一横将其瞪了回去。
过了几日,钱娇娘的身子越发地虚弱,她连床也下不了了,脸颊迅速地削瘦,几乎都快脱了相。源源不断送进来的珍贵药材对她来说没有一点用处。邢慕铮依她的要求,蒙着脸遮着口鼻,一直陪在她身边,不急不躁,仿佛她只得了普通的疾病,不日就能痊愈。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月色才能窥探邢慕铮眼底深沉的痛楚。
因着钱娇娘的当机立断。阿大与县官完全听从她的命令,得病的送往疫疠所,未得病的全都待在自己家里不许走动,就能路边的乞丐都召集一处,由官府管饭。因此平川县的疫病并未扩散,只是得了病的就有三百余人,痊愈的目前只有两人。况且再怎么蒙头盖面,大夫与药童还有照顾的人经常与患者接近,总有被染上病的。如此一来,若不能够医治,这事儿总没完没了。
“大帅,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依我看,还是……”阿大这日来向邢慕铮禀告,隔着一扇屏风做了一个手刀向下的手势。
若是往时,邢慕铮早让人这么做了。拖至今日,却也是期盼能有神迹发生。他沉吟片刻,低声道:“明日子时。”
“是!”
“莫要让夫人知晓。”
“属下晓得!”
邢慕铮回了屋里,钱娇娘还在沉睡,钱娇娘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不许有人在她身边守着,只让碎儿牵了一个铃铛在床头,她说醒来便会摇铃。
邢慕铮却总不理会这些,他处理了一些紧急之事,就常守在她的床边,看着她的睡容。好似要将她看到天荒地老。
等钱娇娘快醒时,他就悄悄地出去,听她摇铃了再进来。
钱娇娘如今胃口很不好,一顿饭只能吃一小碗粥,全靠从永安皇宫找出来的老参吊命。
“我有参吃,不知疫疠所的病人怎么样了,他们都还好么?”钱娇娘将一片参含在嘴里,问道。
“你放心。”邢慕铮道,“这会儿别费神担心别人。”
钱娇娘幽幽叹口气,她唇白如纸,“不担心别人,咱们逆儿总不能不担心,他还那样小……以后你多费点心思照看他。”
邢慕铮不说话。
钱娇娘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丑儿咱们也对他不住,他还有个婚事在身罢,你得赶紧把他和那什么公主的婚书给撕了,再叫他找一个好姑娘成亲。对了,他自己愿意娶哪个就娶哪个,你可不能逼他。”
邢慕铮仍不说话。
钱娇娘自顾自话,“我倒不太担心丑儿了,丑儿大了,你晓不晓得,他都张口能骂人了,唉,真是大了……逆儿又太小了,你若是娶新妻,就别照着我这性子娶,娶个温柔贤惠的,对你好,对逆儿也好……常说后娘刻薄,你真得多操些心……”
邢慕铮冷声道:“你要是不管这两个东西,改明儿我就把他们发配了去。省得你胡言乱语!”
钱娇娘虚弱瞪他,“你这人,好好说会正经话不行么!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个儿心里明白!我恐怕快要……”
邢慕铮捂住她的嘴,他狠狠地瞪她,她不甘势弱回瞪他。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斗法,慢慢地邢慕铮的黑眸凶狠不再,全都化成了深深的哀伤。钱娇娘的眼也噙满了泪水。
“娇娘,你不能出事,我、受不住!”邢慕铮埋头在她颈边,哑着声音,头回将他的脆弱袒露。
钱娇娘抱着他的头,无声哭泣。“不要紧的,雅正,不要紧的,人总是要死的,我不过先走一步,去地府等你们……”
邢慕铮摇头。手抵在她的腰边紧握成拳,青筋暴出。
他明明经历过那么多人的生与死,却无法迈过这道坎。
“雅正,你好好活着,把孩子们拉扯大……我真没什么遗憾了,有你,有丑儿,有逆儿,还有大姐他们,我很满足,很满足了。”
“娇娘,你不能离开我……”
钱娇娘的脖间一阵温热的湿濡,身上这世上最坚强的男儿,哭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隔日阿大安排了人手过来请邢慕铮示下,邢慕铮却改变了主意。“尽全力救治,让人把整个大燮的名医都请来,总有治得好病的人!”
阿大从不质疑邢慕铮的话,他下了令,他就照做。并且他明白,这个更改的命令定然与夫人有关。他犹豫问道:“大帅,夫人的病症……可是轻些了?”
邢慕铮停顿须臾,沉声道:“不见好转。”
阿大心中一个咯噔,“属下这就让人将天底下的名医都绑了来!”
其实这话不等阿大讲,邢平淳早就按照邢慕铮的意思,四处广寻名医,凡是有些名气的,都被他用各种手段带了来。只是众多大夫,面对时弊以这症,只能摇头叹息,不敢入城。然而就在邢平淳快要绝望之际,王勇却带来了一丝曙光,他的人寻到了万翁源万神医。万神医本也听说了平川疫病,专程往平川赶来。
邢平淳彼时正在扒饭,闻言将嘴里的饭粒一吐,连嘴也顾不上擦,风似的冲出门去。
“万爷爷,您老人家安好!万爷爷,平川发了一种疫病,发热肢节痛,又极易将病过给别人,这究竟是什么病,您有法子医治么!我娘,我娘和我爹都在城里头!”
万翁源一时还没认出胡子拉茬面色憔悴的邢平淳,仔细一看才知是钱娇娘之子丑儿。万翁源道:“丑儿先不必惊慌,我在路上已听过这疫症,与我先时碰上的一回疫症病情很是相似,我有一个方子,只是未能够确保此方是否全然对症。事不宜迟,你这就让我进城去。”
邢平淳顿时跪下,重重给万翁源磕了三个响头,“万爷爷,我爹娘和平川县百姓的性命,就全靠您老人家了!我这里什么药材都有,您需要什么,全都拿了去!”
万翁源还是决意先进城看看患者病症,邢平淳便立刻让人备了马车,送万翁源进城。
待目送万翁源的马车远去,吴泽上前来递给邢平淳一方干净的素帕。这两日下雨,地面泥泞,方才邢平淳磕头,压根就没注意地下全是泥巴,磕了头一脸的脏污。邢平淳接过帕子,胡乱抹了两把,带着红血丝的眼睛看向吴泽。吴泽拍了拍他的后背。
邢平淳平复了心情,哑着声音道:“待平川事了,也叫万爷爷看看你这体弱多病的身子。”
吴泽着实不想邢平淳这关头还能记得他,他轻笑点点头,抓了他的胳膊,“走罢,回去再吃点。”
邢平淳又看看平川县方向,点了点头,与吴泽一同回了帐篷。
***
邢慕铮很快得知万翁源到来的消息,他亲自于城门相迎。万神医只见过痴傻时的邢慕铮,邢慕铮清醒时他已走了。这些年万翁源听过许多邢慕铮的故事,他也知道大燮气数尽了,正是邢慕铮举兵造反。他被人接来才知道,永安城的皇帝已经跑了,如今的天下正是在邢慕铮的手中。
这样的乱世枭雄竟然为了娇娘只身犯险,入这平川县中。万翁源心头感慨,与邢慕铮道:“钱姑当年果然未救错侯爷。”这份绝决非常人能有,何况是手握大权的乱世豪杰?
邢慕铮敬重道:“邢某原当与万神医叙旧,谢过万神医救命之恩,只是平川时疫病重,还得劳烦万神医先行费神医治。”
万翁源道:“看病医人本是医者份内之事,邢侯不必多礼。我听闻钱姑也染了疫症,不知情况如何?”
邢慕铮道:“不瞒神医,娇娘的状况很不好。”
“那还等什么,快带我去看看。”
邢慕铮立刻侧身让道,请万翁源并行。
神医匆匆来到钱娇娘的卧室之中,钱娇娘还在昏睡之中,一望她的脸色就知不好,他细细为她诊了脉,待他将钱娇娘的手收进被中起身,邢慕铮顿时问道:“神医,娇娘病状如何?这疫症可有解救之法?”
万翁源神情凝重,“钱姑此疫症,果然与我多年前遇到的一样。”
“那可有解法?”邢慕铮精神大振。
“这……说来此事一言难尽,我当时却也是后头才琢磨出一个方子,只救下了一个人,其余人还不等救治,就被官兵拉去砍了头。因此我也无法十分确保此方有用,况且钱姑病情极重,若不下猛药,恐怕无力回天。”
邢慕铮虎躯一震,半晌,他才沉声说道:“请神医下药。”
万翁源进书房斟酌再三,写了几张方子,让药童赶紧去将药煎了。他又马不停蹄赶往疫疠所,诊断了好几个病人,确定他们得的是同一种疫症,又挥毫写下药方,递给所里药童。药童如获至宝,奔忙而去。
万翁源心中忐忑,邢慕铮更是绷紧了一根弦。
第三百六十四章
钱娇娘服了两帖药,竟呕出了鲜血。邢慕铮头回明白什么叫吓得魂飞魄散,他忙让人请来万神医,万神医过来一看却是大喜过望,说是娇娘吐出了毒血,竟是有救了。
邢慕铮在油锅里煎熬的心总算得已平复。
于是秋风飒爽,甘露再降。
钱娇娘的病渐渐好转,平川的疫病患者死了两个,其余人等都慢慢地痊愈。这期间邢慕铮也被诊出疫病,但他的病情轻,身子底子又好,很快便康复了。
这日,万神医替钱娇娘与邢慕铮夫妻二人都把了脉,断定他俩都已好了。钱娇娘喜极而泣,扑进邢慕铮的怀中。邢慕铮紧紧地抱着她。万神医与其他人等都识趣地退下,留下这一对苦尽甘来的鸳鸯独处。
重开城门的那一日,整个平川县的百姓都夹道而跪,恭送钱娇娘与邢慕铮等人出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城里流传出因着真龙天子与九天凰女在平川坐镇,因此连疫症这样的大邪也无法作祟,本是老天降下大罚于平川,全城都将灭亡,然而只因未来天子皇后与他们同生共死,他们才能等到神医赶来,得了良药逃此大难。
“吾皇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不知是谁先开口喊了,全城的老百姓都跟着大喊起来,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钱娇娘与邢慕铮平行骑于马上,见状略为惊讶地看向邢慕铮。邢慕铮已猜出是黄恭有意所为,对钱娇娘安抚地点了点头。
果然不出邢慕铮预料,平川县的风声,果然是黄恭放出去的。黄恭虽不明白邢慕铮对钱娇娘的情意,但邢慕铮抛下所有甚至性命,选择陪在钱娇娘身边,黄恭再不明白,也得明白一件事。
邢慕铮的皇后不做第二人想。
因此作为忠主良臣,黄恭没有另择明主的打算,自然得趁这天赐良机,为邢慕铮与钱娇娘铺平通往永安皇宫的道路。
不止平川,整个大燮已都流传出了帝后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