鹂水江大战至此结束。
战场上硝烟弥漫,浓郁的血腥之气飘浮于空。邢慕铮望向江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只,那湖阳王倒是麻雀在后,竟就收走了那么多退兵。看来此子尚有野心。
邢平淳跟在邢慕铮身边,他如今也是上场杀过敌的小将军了。“爹,这湖阳王有阴谋!”打仗的时候不来,退兵的时候却来了。
“嗯。”第一代湖阳王算来是皇帝的皇叔爷,先皇的庶皇叔,当年跟着太祖立过大功,因此得了湖阳这富裕州城作封地。如今的湖阳王是前湖阳王的嫡次子,他向来不问政事,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当闲散亲王。可是现下看来,似没有那样简单。
阿大策马过来,与邢慕铮禀道:“大帅,咱们又收了许多降兵!”
邢慕铮道:“让人仔细清点人数,整理名册……将洪将军的尸身找出来好生用棺材葬了,送回洪家去。”
“……是。”阿大偷瞄邢慕铮脸色,他身为近侍,自知大帅看重洪泰将军。只是阿大并未从邢慕铮的脸上看出什么异样来。他也不知该不该松口气。
“那前锋将军像是洪哥的儿子,他死了么?”
“这……属下不知。”
“去找找,若是死了,一并送回洪家去。”邢慕铮顿了顿,像是还想说什么,但终是欲言又止,转头对邢平淳道,“善后的事,你来全权处理。”说罢扭了马头走了。
钱娇娘一直在后方的帐篷里等候,日落之时她听见了大军得胜并邢慕铮父子安然无恙的消息,钱娇娘总算将心放下了。她才被碎儿劝着回帐篷,就听见外头一阵凌乱的马蹄声,那声音近得好似到了跟前,钱娇娘匆忙出去一看,与进门的邢慕铮碰个正着。亏得邢慕铮已除了铠甲,否则钱娇娘的鼻子都得碰扁。
“你回来……”钱娇娘还未说完,就被邢慕铮一把紧紧抱住。
碎儿等人连忙行了一礼,匆匆从夹缝中出了帐篷。邢慕铮不发一言地将钱娇娘抱至榻上,他的头颅埋进钱娇娘的胸脯,半晌不出声。
钱娇娘也由着他抱着,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良久,邢慕铮才沙哑开口,“我亲手将洪哥杀了。”
钱娇娘暗自轻叹一声,道:“你这份业我替你担着,你不杀他,咱们娘仨都得死。”
邢慕铮蹭了蹭脑袋。
钱娇娘抱紧他,“我在这里,我永远陪着你。雅正,别难过,我在这里。”
邢慕铮喃喃道:“别离开我,只有你,别离开我。”
钱娇娘将唇印向邢慕铮的额头,对他无声保证。
第三百五十二章
邢家军在鹂水江边休整,此时明琥水师逆流而上集结江面,似有一场水战打响。湖阳王却派来使者,请邢慕铮独自一人于鹂水江心相见。
邢慕铮的部下对此争论不休,有的认为这定是欺骗邢慕铮孤身赴宴的鸿门宴,有的以为这是湖阳王示好,兴许得知邢家军势不可挡,想趁机投靠邢慕铮。
钱娇娘也在大帐里,她想了想,说道:“将宴设在江中,倒是有些诚意。若真要捣鬼,便是要从水底下来罢。”
“嗯,你说得不错。”邢慕铮扭头与钱娇娘柔声道。
邢慕铮的老部下们可真是希望钱娇娘每日都在跟前,如此他们还可从闷葫芦的大帅嘴里听到他的一点心思。否则大帅只会沉默从头听到尾,不发一言直到离开。
邢慕铮转而问邢平淳,“你以为如何?”
邢平淳道:“儿子以为,这湖阳王胆小如鼠,他有不服皇帝的心思,却只敢偷偷摸摸搞些小把戏,他断不敢与爹您正面交锋,又选了那么一个颇安全之处,定是想与爹爹密谈。”
“邢将军如何得知这湖阳王是胆小如鼠,而非忍辱负重?”蒋叔稚问道。
邢平淳道:“他若是忍辱负重,鹂水江一战,他就该当真黄雀在后,待我军与敌军打过一场,他再带领人冲上来。可他只敢叫人撤退,连面也不敢露,因此我猜测,湖阳王有此一招,不过是想增加他的筹码,他想分得一块大饼。”
“那小侯爷可知,他想分得什么大饼?”一道略陌生的声音自帐外传进来,同时帐帘打开,阿大引了两人进来,一人是王勇,还有一人钱娇娘从未见过。
“黄军师!”邢慕铮的旧部都认出来人,他们高兴地迎上前。
“黄大人!”邢平淳也惊讶唤了一声。
原来这就是军师。钱娇娘恍然。
潜伏在永安的王勇护送出来的正是邢慕铮的前军师黄恭。黄恭笑着迎向大家,郑重地面对邢慕铮跪拜行礼。邢慕铮起身,亲自将黄恭扶起来,他看他一身布衣打扮与削瘦的脸庞,“子青如何在此?”
黄恭摇头叹气,邢慕铮见状,让他坐下慢慢说来。
原来一切都是那胆小又多疑的年轻皇帝,眼见邢慕铮与邢平淳逃离了永安,近来越发地暴躁癫狂,他竟也不管有无证据,但凡曾是邢慕铮的旧部,亦或与邢家有往来者,一律派御林军抓入大牢。马东长便是世勋之家,也被抓去了审讯。黄恭本处危急之中,他紧要关头去寻了将要出兵的洪泰,洪泰将他藏在府中,黄恭便与王勇一同化作他帐中幕僚出了永安。
黄恭叹息道:“洪兄是当当之无愧的义勇之士,只可惜……太过愚忠,可悲,可叹。”
众人不由悲伤。
李忠气愤道:“全都是那狗皇帝害的,俺一定要他偿命!”
邢平淳问王勇道:“勇叔,那曹先生他们……”
“丑儿放心,曹先生等在杭府无事。”
“杭府可被牵连么?”
王勇欲言又止,他看了看钱娇娘,犹豫说道:“皇帝要杭相休了清、杭夫人。”
“荒唐。”钱娇娘紧皱了眉头。
黄恭看向军帐中惟一的妇人,他轻易就可猜出她就是邢帅的妻子,小侯爷的娘亲。黄恭虽然不曾见过钱娇娘,但着实已从许多人嘴里听过她许多传闻。黄恭上前与钱娇娘一礼,邢慕铮扭头与钱娇娘道:“娇娘,这位是黄先生。”
钱娇娘笑着起身一福,“黄先生。”
“黄先生,此位是内子钱氏。”
“夫人。”黄恭又是一礼。
二人互相打量,钱娇娘见黄恭的眼神极有深意,好似要将她看透似的。她看了看邢慕铮,邢慕铮笑道:“黄先生最会看人。”
黄恭这才回过神来似的,他忙道失礼,退了两步。
叙旧过后,众后重回旧题,李忠颇感兴趣地问:“小将军,黄先生方才问,何为湖阳王要吃的大饼。”
邢平淳挠挠脑袋,“这我倒还未曾想明白,还请先生指教。”
黄恭拈了拈须,微微一笑正想开口,忽见邢慕铮微凛的视线自后射来,黄恭顿时改口道:“惭愧,学生也并未想通透。”
李忠道:“哎呀,黄先生,你这不是说了没说一样么!”
黄恭道:“学生这不是想叫大家伙一齐想想看。”
许翼昭道:“要我说,既然这厮开的不是鸿门宴,便去听湖阳王自己说来!”
邢慕铮却道:“不必。”
众人全都看了过来,邢慕铮面色不变,“我懒与湖阳王纠缠,也懒得被他牵着鼻子走,我不去应他的约。给他送一封劝降书去,他若降自有他的好处,若不降就攻城。”
“大帅!”所有人都有些吃惊,因为他们都以为邢慕铮会赴约。能不打就不打,要打就一击致胜。这是大帅的原话。如今湖阳王手握逃兵,还有他封地里的驻兵,加起来恐怕得有四五十万,并且湖阳州是敌人大本营,他防我攻,本就更加吃力些。湖阳王既有心示好,大帅为何不领情?
可惜邢慕铮并未多言,交待让人准备替黄恭与王勇接风洗尘,便携钱娇娘先行离去。
他一走,大伙都围向黄恭,要这最知道邢慕铮心思的军师为他们解惑。黄恭讨饶道:“学生不是大帅肚里的虫子,又怎知大帅心中所想?待学生去问个仔细,再来告知诸位将军。”
邢平淳眼尖,看见了邢慕铮对黄恭使的眼色,想来二人心中都已有定论,只是不叫他们知道罢了。邢平淳拧眉,不知他们隐瞒的究竟是何事。
钱娇娘一时也想不明白,她与邢慕铮走回他们的帐篷,直接问他道:“你为甚不去听听看?”
邢慕铮道:“我为何要听?丑儿也说了,他是想要大饼。”
“可是湖阳王与湖阳州,都有这个家底要一块大饼罢?”湖阳王是宗室,他若和平投诚,对燮王朝岂不是巨大打击?况且他的手里还有那么多兵,在己方手中是如虎添翼,在敌方手里却也是一大威胁。
第三百五十三章
“他没那本事。”邢慕铮脱了铠甲,含糊地道。
钱娇娘接过来挂好,挑眼瞅他,“你与湖阳王有过节?”
“不过在宴席上见过两面。”
“那你为甚这样武断?还是……你已经知道他想要什么了?而你不想给?”钱娇娘眯了眼。
邢慕铮顿了顿,“我怎么知道?”
钱娇娘如今已十分知道邢慕铮了,她兴奋起来,将手里东西扔在床上,挤上去道:“你知道!快说!”这家伙可真神了,明明只有点头之交,为何能猜得透湖阳王心思。
钱娇娘却忘了,邢慕铮打仗讲究知己知彼,他连已然结束战争的西犁,都要派人盯着不时回报消息,那份册子记录得那样详尽。更何况如今正在战中,他如何对燮王朝宗室不了解?邢平淳说得不错,湖阳王是个胆小又狡猾的人,安逸得太久,已完全没有了野性,一个男儿汉子,抛了礼仪廉耻,家族宗亲,只想着在乱世中坐收渔翁之利。湖阳王名下有八子一女,五个儿子都死了,剩下三个都是不中用的。惟有这独生女儿听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并且在湖阳还颇有贤淑之名,湖阳王很是宠爱这个女儿。
邢慕铮自然知道湖阳王打了什么主意。正如丑儿所说,湖阳王想要一块大饼。他虽然不想当那皇帝,但自己打下来的江山也没道理交给别人。那末湖阳王若看准了这点,他所想要的大饼,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后之位。古往今来,哪里还有比联姻更牢靠的结盟?
邢慕铮思此及,眼神便冷了。
邢慕铮早已预料到他的后院只有钱娇娘一人,定然有人想打主意趁虚而入。娇娘出身平民,根基薄弱,在这些傲慢的皇亲眼里怕是全都不当回事。
邢慕铮本不想让钱娇娘想这些糟粕事,但又怕别人多嘴。与其她从别人嘴里得知,还不如他先告诉她。邢慕铮便让钱娇娘在竹席上坐下,这会儿已到六月,天气越发地炎热,钱娇娘随手拿了一把团扇,一面扇扇一面好奇听事儿。
邢慕铮斟酌了一会,慢悠悠地将湖阳王的事讲给钱娇娘听。钱娇娘原还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傻了眼,扇子也忘了扇,“……皇后?”
钱娇娘如遭雷击。在此之前,她总是在担心,担心邢慕铮出事,担心邢平淳不好,从未有闲暇想过将来的事,也从不知道,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后之位,兴许会落到她这么一个平凡妇人的头上。
邢慕铮道:“既走到这一步,再将位置让出去,咱们也不安稳。我既要做皇帝,你自是皇后。”
“哎呀。”钱娇娘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靠向邢慕铮的肩膀,慢慢地扇着扇子。邢慕铮也就揽着她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钱娇娘的双眼才似回神,她说道:“你说是,湖阳王想让他的女儿嫁给你,让你许她皇后之位?”
“嗯。”
钱娇娘咬唇笑了,伸手刮了刮邢慕铮的脸,“真真厚脸皮,还不曾去就知道有这种美事。”
邢慕铮哼了哼,不与她争辩。这妇人,可是小瞧了她夫君,高估了天下女子。
钱娇娘戳他的脸,“可是咱们仔细想想,若能不费一卒拿下湖阳州,还能得到以湖阳王为首的吴氏宗亲的支持,咱们打进永安也容易许多。”她顿一顿,“反正丑儿也干过这事儿,你何不也效仿他,也假意答应着,当然,不能假戏真做!”
邢慕铮抓了她的手反捏她的脸,似是在罚她的假戏真做一话。
“丑儿当时是无可奈何,他担惊受怕之余,能想出这法子也不容易。况且他是与建安公主密谋,只要把建安公主杀了便无事了。可湖阳王这事儿不一样,这事儿没办法假意答应。一旦结盟,就会天下皆知。一旦联姻,其中就有许多纷杂。而你,做为我真正的妻子,却将变得地位尴尬。届时定然有人劝你,以大局为重。”邢慕铮道,“我绝不会让此事发生。”
“……我若让人在大庭广众下提及这件事,就是折辱了你。让他们考虑你能退位让贤,这将是我的耻辱,全不啻于别人来说我没资格当皇帝。”
钱娇娘心头微撼。她没想到邢慕铮居然如此为她考虑。
“娇娘,你是我的妻,是我惟一的妻,我不允许任何人质疑这件事,也不允许任何人打这件事的主意。”邢慕铮轻吻她的手。
钱娇娘双手环上他的脖子,主动吻上他的唇。良久,钱娇娘贴着他的唇,幽幽地道:“我可听说皇帝都是三宫六院的,我可告诉你,你当了皇帝,也是不能的。”
邢慕铮如今听了她这醋意大发的话,只觉心头欢喜,他搂着她狠吻一阵,“怎地,就这么稀罕我?”
钱娇娘朗声而笑,她回吻他,“那可不是?天底下最稀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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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慕铮果真没有理会湖阳王的邀约,过了两日让人送了劝降书去。湖阳王着急了,又派了使者来,这回送了一封蜡封盖了私印的密信。邢慕铮拆开看了,面色淡淡。钱娇娘动了一动,邢慕铮便把密信递给她了。
钱娇娘一看,果然如邢慕铮所说,湖阳王还真想与邢慕铮结盟,并且还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为秦晋之好。钱娇娘哼了哼,将信递回给邢慕铮,邢慕铮随手将信给烧了。
“回去告诉你们家王爷,倘若他真有意结盟,本帅自当拱手相迎,但他提的条件太荒唐,本帅无法答应。”
使者乃湖阳王座下幕僚,平时颇能言善道,他来时已做了万全准备,这厢有甚刁难,他都想好了如何应对。他也想过邢慕铮为了发妻的颜面,也许会拒绝一二,可使者不曾想到,邢慕铮竟用了荒唐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