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山见他沉吟,以为他仍在为当年之事忧虑。祝青山委婉地道:“先帝之事,不过是个意外。”
先帝在位时,后宫佳丽三千余人。先帝流连于美人的温柔乡里,最终他驾崩时,年仅四十余岁,死在了后妃的床榻之上。
御医说,先帝是被酒色掏空身体,衰竭而死。
但李怀懿一直认为,是那些后妃们为了争夺他的恩宠,刻意勾引先帝,无所不用其极,才致使悲剧的发生。先帝驾崩之时,那个后妃的宫殿中,就有催情燃香缭绕。
李怀懿冷淡地道:“不加节制的欲望,终将吞噬一切。”
祝青山不敢对先帝妄言。他停了一会儿,缓声道:“陛下克己复礼,是有德之君。微臣记得,当年微臣教导陛下之时,曾对陛下说,您将来手握天下权柄,无人敢出手制约,唯有陛下您,才能制约自己。”
“这些年来,陛下一直做得很好。”
李怀懿是个极为擅长克制自己欲望的皇帝,他从不在宫中放置不必要的装饰,从不对物欲的享受做出过多要求,他二十岁才纳贵女为妃,近一年来,对后妃的邀宠视而不见。
他唯有默不作声地拼命努力,才能在这么轻的年纪,以惊人手腕掌控整个帝国。
李怀懿欠了欠身,“多亏了太傅一直以来的教导。”
祝青山笑眯眯地点头,话锋一转,说道,“陛下年纪已到,有些欲望,也不必一直压抑。这男女之事,合乎阴阳乾坤,交欢融合,诞育龙子,暗合天地之道,更可保大秦荣光……”他捻了捻胡须,“若迟迟不行事,阴阳失衡,恐惹来疾病。”
李怀懿愣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昨夜的梦魇。
祝青山观其神色,觉得李怀懿应是听进去了,他连忙再接再厉,又劝了几句,最后总结道:“陛下可踏足后宫,只要不过度沉溺,便不会引发灾祸。”
他担心李怀懿仍对先帝之死怀有心结。
李怀懿颔首,撇开这个话题,又和他聊了几句,把他挥退。
祝青山忧心忡忡地走了。
李怀懿对宫人道:“去传御医。”
御医很快就到。他将医箱放置一旁,跪伏在地,“不知陛下可有何处不适?”
李怀懿抬手,示意他起身,“朕近来梦魇。”
御医从地上站起来,为李怀懿诊脉。须臾,御医道:“陛下应是在近期被一些事情刺激,心神受到触动,故而梦中思绪混乱,造成梦魇。这是较为常见的疾病。”
“可有化解之法?”
“从源头化解即可。”
李怀懿眯了下眼,示意御医退下。
或许帝师说得对,他久未入后宫,造成阴阳失衡,才会在梦中与女子交合相会。
至于为什么是姜鸾。
他轻嗤一声。
必是她太过放荡,才会潜入他的梦魇,让他迷离。
现实中的他,绝不可能做出那些不可思议的举动。
……
处理完政事,李怀懿又去练习了一会儿骑射,还去视察了驻扎在城外的军队。
回到皇宫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冷冽北风化作了刀子,不要命地往脸上刮,李怀懿披着白狐狸皮大氅,乘步辇回到居住的承乾宫。
承乾宫烧着地龙,入了殿内,一股融融暖意扑面而来。他褪下大氅,对左右宫人道:“将绿头牌呈上来。”
宫人俱是惊诧,他们恭声应了是,很快就将后妃们的绿头牌呈上来。
三十余块绿头牌,整齐地摆放在铺着明黄色绸布的朱红色托盘里。上头用墨色的漆写了各宫嫔妃的名号,从上至下,按照位份依次排开。
李怀懿靠坐在宽大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这些牌子。每张绿头牌上都带着幽静碧色,仿佛一汪美丽深潭。
他看了一会儿,修长手指伸上去,将第三块绿头牌撂到一旁,“宓妃的牌子,今后不必呈上来了。”
宫人应是,用双手将写着“宓妃”的绿头牌取下。
随后,李怀懿随意地翻了德妃的牌子。
宫人在一旁看得真切,他得了李怀懿的应允,忙出去传话,让德妃准备侍寝。
……
德妃正在殿中闲坐,忽然听见承乾宫的宫人传话,她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又惊又喜,“陛下真的要来?”
宫人应是。
德妃的笑意流淌在眉梢眼角,她赏了传话的宫人一大把金铢,随后入浴清洗,又换上女官呈上的寝衣,靠坐在床头,娇羞等待。
不久之后,李怀懿乘坐步辇,来到了德妃所居的宫殿。
他换了一件天青色帝王常服,腰佩双鱼玉佩,步子不急不缓地迈入殿中。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各宫都烧着地龙,甫一入殿,李怀懿的鼻尖就飘来一阵甜腻的暖香。
他皱了下眉。
香味太过了,没有他那日在姜鸾身上闻到的那么……清雅。
李怀懿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殿门缓缓合拢,德妃满脸羞意,在帐中等待了一会儿,却迟迟不见李怀懿过来。她小心地撩开帐幔,见到李怀懿停留在数十步之外,鼻子挺拔,薄唇柔软,清清淡淡地看过来,恍若高贵神祗。
德妃心里一阵扑通乱跳,她一咬牙,主动撩开帐幔,身着轻薄寝衣,妩媚地朝李怀懿走过去。
在入宫之前,德妃被誉为秦都第一美人,深受贵族子弟追捧,因此她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
虽然,这份自信,在见到姜鸾之后,打了一些折扣,但德妃依旧认为,自己是后宫中除了姜鸾之外最美的女子。
李怀懿负着双手,挺拔如一杆修竹。他目视着德妃的走近,双眸定在她身上的大红色轻薄寝衣上,久久不能回神。
“陛下。”德妃走到近前,唤了一句,声音腻得滴水。
李怀懿收回目光,他盯着德妃的脸庞,冷淡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放荡的衣裳?”
“放荡?”德妃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眼泪扑簌而落,“陛下为何说臣妾放荡?”
“回答朕。”李怀懿略微不耐,声音低沉下来。
德妃心中一跳,连忙抽抽噎噎地道:“这件衣裳,是……是女官呈给臣妾的。”
如果说李怀懿过去的世界,是一座由铜铁铸成的坚硬冰冷的城池,那么现在,他的这座坚不可摧的城池,微不可见地裂开了一条缝隙。
“是秦国的女官给你的?”
德妃擦拭着眼角,莫名其妙地回答道:“自然是秦国的女官。”
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李怀懿的面色沉下来,他转过身子,大步离开了德妃的寝殿。
……
“娘娘,陛下去了德妃那里。”陪嫁宫女拿着美人锤,一边为姜鸾捶腿,一边说道。
姜鸾靠坐在榻上,懒懒地翻着书卷,“德妃要春风得意了。”
宫女心中焦急,“娘娘,陛下应是开了窍,再这样下去,阖宫妃嫔都要被宠幸了,只有长乐宫……”
姜鸾摇了摇头,放下书卷,轻声道:“陛下不会来长乐宫的。”
她环顾了清冷的大殿一圈,夜已经深了,宫人们各去安置,两个当值的小太监在殿门外打着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宫女鼓起嘴巴,“娘娘生得这样美,陛下真是有眼无珠!”
姜鸾轻笑一声,拾起书卷继续看,“以后说话小心些,依本宫看,那秦王不是个好相与的,被他听见可不好。”
“奴婢知道了。”
殿中熏笼散出温暖的光芒,姜鸾翻了几页书,忽而问道:“长乐宫还剩多少人?”
宫女犹豫了一会儿,“前日又走了三个,现在长乐宫中,只有宫女十三,太监五人。”
妃位按例应有宫女二十,太监二十服侍,但姜鸾被软禁之后,服侍之人,纷纷各自找到门路,请辞长乐宫。姜鸾也没有拦,让他们自去了。
现在留下的十三个宫女,还有八个是姜鸾从越国带来的。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希望冬日能快些过去吧。”
内务府送来的东西越来越少了,现在,长乐宫中已经升不起地龙,只能用熏笼来取暖,到底让人感到更冷一些。
……
春天按照姜鸾所期盼的那般准时到来,但后宫之中,并没有传出德妃受到封赏的消息。
不仅如此,德妃还如鹌鹑一般,谨小慎微,不再如同过去那样嚣张跋扈。
姜鸾过了很久才得知,原来李怀懿宠幸德妃那晚,他入殿不久,便匆匆出殿,面色似含愠怒。前后所用时间,连一炷香都没有。
姜鸾:呵,狗皇帝是不是不行?
李怀懿的确是不太行。
从德妃那里出来后,他的心神如同翻江倒海一般疯狂震荡。
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么放荡的衣裳,是秦国人准备的。
他仔细回忆,那日在长乐宫,姜鸾似乎确实委屈地说过一句,“这寝衣是秦国的宫人给的。”
但他当时完全不信。彼时,姜鸾双眸含泪,盈盈脉脉,像极了一只勾魂的妖精,他下意识就觉得,她定是在哄骗于他。
李怀懿极为恼怒,但不知这份恼怒是对姜鸾,还是对他自己。总之,他频繁地召别的嫔妃侍寝,但每一次,当他看见那件同样款式的轻薄寝衣,就觉得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
他瞬间就没了兴致。
最后,李怀懿对宫人下令,“日后宫中妃嫔,不许穿这类寝衣。”
王保立在一旁,犹犹豫豫地说:“这规矩是先帝定下的。”
李怀懿目光幽幽,“改。”
王保见李怀懿面色不善,连忙咽下劝说之语,下去传话。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李怀懿终于心情见好,再次召幸嫔妃。
年轻的帝王决定为大秦诞下子嗣,在这世间,没有他完不成的事。
环肥燕瘦的妃嫔们被召到承乾宫的大殿里,她们或局促,或大胆地婀娜站立着,等待帝王的青眼。
李怀懿的身姿清致,他身着玄色常服,从容地从一个个嫔妃面前走过,清冷的目光所及之处,迎来一阵一阵的娇柔媚眼。
这个鼻头太过扁阔,那个眼睛大而无神……
李怀懿暗暗摇头,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姜鸾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