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
岳皇后笑得温温柔柔,心中百般滋味涌起。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陛下对邓嫔是多么宠爱了,就算她的儿子犯了滔天大错,陛下盛怒之下,也不过是将她打入冷宫,降了位份而已。
她与邓嫔向来水火不容,若不是如今决定与北境谋事,她死想不到会有替邓嫔向陛下求情的这一日。
不过,就算她不求情,以陛下的性子,邓嫔复宠是迟早的事。
岳皇后眼中划过一丝讽刺,待见到废太子姜献时,又是一副关切疼惜的模样了。
“你母妃已被接出止思殿,陛下到底不忍你们母子分离,特意嘱咐本宫来接你出去。”
姜献看着满脸关切的岳皇后,一时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他也是风光无限的太子,可如今他身着单衣,两颊凹陷,再不复昔日的辉煌。
然而他不是傻子,自然知晓岳皇后此举也并非出自真心。
可那又怎样?
只要从这里出去,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慢慢来。
他恍惚地看了一眼院内枯黄的梧桐树,随即低下头,跪下谢恩。
岳皇后笑意不减,她眸光悠长而深邃,远远望向东宫的方向。
柳寒瑶陪着姜术从宛贵妃处出来。
按规矩,她此刻应该在候府中待嫁,可或许是为了表现对她的爱重,也或许是对她有了怀疑,姜术近几日便一直将她留在身边。
不过,柳寒瑶对此也乐见其成,她于他来说,不过是个能牵制住北境的人质,有她在身边,他便不会担心北境不忠。
姜术噙着笑把玩着手中的一柄玉如意,抬起眼看着柳寒瑶道:“瑶儿,再过两日,你便是本宫的太子妃了。”
柳寒瑶轻柔一笑,做羞涩状。
她低着头,面上一片羞意,任凭姜术牵着自己往外走。
姜术似乎心事重重,一路与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她都一一应了。
柳寒瑶知道,他定是已经知道了废太子母子被陛下赦免的事了。
帝王虽无情,可到底对那位青梅竹马的邓嫔存了些仅有的情义,尤其是因为皇位而不得不娶了岳氏之后,晋帝对邓嫔更是深感亏欠,否则也不会一开始就将邓嫔之子立为太子,更不会屡屡下不去决心处置他们二人。
如今邓嫔母子二人被赦免,虽还未恢复任何位份头衔,可落在姜术眼中,又怎么不会多想?
她不动声色,面上依旧是一个温顺的大家贵女,两人一同经过坤宁宫时,从坤宁宫门口便冲出一个人来。
柳寒瑶一抬眼,远远朝那人笑了一笑。
姜术脚步一顿,显然也瞧见了来人,他笑了笑,问道:“九弟怎如此匆忙?”
来人正是九殿下姜朔。
姜朔像被吓到了一般,眸中露出胆怯和惊恐,他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了句:“无..无事。”
然而他那副模样,俨然就是受到了不小震惊的样子,姜术眸子一眯,柳寒瑶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掩唇笑了笑:“臣女去那边等殿下。”
姜术见柳寒瑶离开,便收回目光,不疾不徐地走上前:“九弟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适?”
“不..”
姜朔连连摆手,惊慌失措道:“我没事的皇兄,是皇后娘娘她——”
话音戛然而止,姜朔似碰到了什么禁忌,慌张地闭上了嘴。
姜术眸色幽暗,一瞬间心思千回百转。
他拍了拍姜朔的肩膀,温声道:“若有什么,尽管跟皇兄说便是,皇兄定为你保密。”
他如愿看见面前的少年脸上划过一丝迟疑,纠结再三,最终还是信了他。
到底还是年幼,姜术心中划过一丝嘲讽。
他低头道:“母后从父皇那里回来后,不知怎么的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我瞧着害怕,便偷偷跑出来了。”
姜术一顿,道:“可是为了废太子母子一事?”
看来此事,宫中厌恶废太子的不止他一人啊。
姜朔四处看了一眼,神情似乎有些警惕,手指揪了衣角半天,才试探着对姜术道:“皇兄,我给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二皇兄。”
二皇兄?
姜献?
姜术眸子一眯,唇角勾起:“自然。”
姜朔踮脚到他耳边,语气中透露着惶恐:“母后说,父皇有意恢复二皇兄的太子之位......”
姜术唇边的弧度渐渐落下,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唯唯诺诺的少年。
无他,他话中的消息实在太过惊人。
若在旁人听来,恐怕要斥一声无稽之谈。
然而姜朔不过十三岁,在宫中向来最是胆小,他会有胆量诓骗自己吗?
就算有,又为何用这么一个天方夜谭的消息?
他低头看了一眼,然而少年的脸上尽是惴惴不安,半分破绽也无。
姜术扯出一丝笑容:“九弟,此等大事,可不能胡说。”
“我没有胡说!”
似乎怕他不信,也似乎找到了能够一吐为快的对象,姜朔急忙道,“父皇将圣旨都给母后看过了,还嘱咐母后替他好好保管,待皇兄大婚之后择日宣布呢!”
姜术突然狠狠闭了闭眼,唇边溢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半晌睁开眼睛,道:“本宫知道了。”
他打发走了姜朔,柳寒瑶担心地想上前询问,却被姜术摆手制止了,他对着她时面上看不出异色,只说了几句让她回府待嫁的话,便着人送她出宫。
柳寒瑶应了声是,看了姜术的背影一眼,随后转身离开。
而姜术面上的笑意很快凝固成千年寒冰。
从姜献犯了大罪,而父皇竟只将他关进宗人府那时候起,姜术便知道,在父皇心中,终究还是姜献来得更重。
方才姜朔的话,他并未相信,可心中难免产生了一丝怀疑。
因为哪怕他成为了太子,可姜献母子二人的存在,还是让他隐隐觉得不安。
如今邓嫔母子被赦,不就恰好落实了他连日来的揣测么?
他不由冷笑了一声,随即挥了挥手,向身后一人吩咐了几句,转身离开。
秋风乍起,东宫池塘边枯叶簌簌而落,姜朔在灯下看完了手中那一张明黄的圣旨,不由发狠地捏紧了五指。
手背上青筋鼓起,他半晌没说话。
“送回去。”
良久,他哑声吩咐道。
坤宁宫中的暗探来报,说岳氏确实关起门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看来今日姜朔说的,也并无可信之处。
至于圣旨,他也让探子暗地里偷了出来,虽一开始还是诸多不信,可那旨意中改立太子之意还是刺痛了他的眼睛。
姜献的名字下方,赫然印着父皇的天子印鉴和宗人府的金印,作为储君的他,又怎能认不出它们的真假?
原来,父皇竟一直都没有放弃过立姜献为太子!
他突然冷笑一声,随后狠狠将岸桌上的东西横扫落地。
“父皇不仁,就别怪儿子不孝了。”
他笑意微收,问身后人:“司徒鹤呢?”
那人答道:“回太子殿下,司徒大人尚未回京,也没有着人传来消息,想来是前日北境的大雪耽误了行程。”
姜术眉心一皱,随即道:“将禁军副指挥使齐鹏叫来见我。”
那属下一惊,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拱手退下了:“是。”
姜术站在窗前,听着院中梧桐树叶落下的声音,目光阴郁。
通知齐鹏不过是未雨绸缪,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轻举妄动。
然而如今北境、季家、兵部都归于他的手下,就算真走到那一步,又有谁敢多说一句?
圣旨是死物,除了这个,姜献拿什么和他争?
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在窗边沉默良久。
一个时辰之后,岳氏在内室打开暗格,瞧见那原封不动被送还的圣旨,心中冷意更盛。
姜术这人不见兔子不撒鹰,若不把他逼得狠了,他决计不会走上那一步。
而姜朔的话必不可能完全取信于他,若要动摇他的怀疑,就需要拿出能让他毫不犹豫相信的东西。
没有什么比圣人的旨意更能让他信服了。
一封假的圣旨肯定糊弄不了姜术,但———
若那张圣旨是真的呢?
岳皇后指尖轻轻地触碰着那明黄的锦缎。
这圣旨自然是真的,当年她怀龙子时,圣人为安抚岳家,便满口答应立她的皇子为太子,就连立储的圣旨,也早已暗中写好,只等她生下龙子之后便可昭告天下。
那天子印鉴和宗人府的印章,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真迹。
她的皇儿夭折后,陛下为安慰她,便将这圣旨留在了坤宁宫,全当做纪念。
这封没有姓名的圣旨本是她孩儿的东西,如今若不是为了岳家,她何至于轻易动用?
她与陛下夫妻几十年,自然比谁都明白他的字迹,那姜献二字,更是由她亲手写下,纵然不是十成十的像,可旨意上圣人的笔迹做不得假,届时姜术方寸大乱,便未必有心思在意这几个字的破绽。
岳氏闭上眼睛。
那个名字,原本该是她孩儿!
半晌,她轻轻锁上暗格,若有所思。
姜术虽对此事已信了八分,可若姜献那边不能刺激到他,他不会轻易逼宫。
想到此,她走出内室,扶了扶鬓角的珠钗,对荷香道:“邓嫔母子二人被赦,理应去向陛下谢恩才是,你吩咐下去,明日本宫在坤宁宫设个家宴,让她们母子二人过来面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