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背影却又绷得笔直,像是一杆拼命在狂风激浪中竭力撑住的竹,又脆弱,又刚强,虽然他明明在无风无浪的书房中。
而且他明明知道有人进来了,居然也不转身。
沈柔之的眉峰微微蹙起,疑惑地看着这有些怪异的家伙。
正在打量,却听到沈承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啊,柔柔你来了。”
沈承恩正当壮年,相貌堂堂,气质儒雅。
他头戴乌纱忠靖冠,一身青绉绸圆领长袍,腰间束着玉带,脚踏皂靴,端方清雅,眼中含笑看着沈柔之。
沈柔之见父亲从里头套间走出来,便忙躬身行礼:“父亲。”
“你已经……”沈承恩看了眼墙边的少年:“见过小西了?”
沈柔之暗中挑眉,抬头看向那“面壁”的少年,却见他不知何时竟神奇地转过身来,正规规矩矩地半垂着头。
“呃,”沈柔之有些犹豫:“父亲,不知这位、这位……是?”
她有些拿不准该怎么称呼这少年。
正在瞎想,沈承恩走到少年身旁,温声道:“小西,你先去看着如如吧。”
少年一声不响,只拱了拱手,便向套间去了。
“如如?”沈柔之偷偷地转头看着他走入套间,虽然是见了面,可连他的长相还没看清楚呢!
心里越发觉着古怪,却听沈承恩道:“柔柔,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且好好地听着,不要过分诧异,回头我还要告诉老太太跟阖府人等。”
沈柔之按捺不住:“父亲,到底是什么事?”
“刚才你见过的小西,还有里头睡着了的玉如,是我带回来的,以后他们就住在府内了,你是长姐,一定要好好对待他们,就跟对待珍之沈奥、逸振如眉他们是一样的。”
沈柔之呆了呆:“父亲,这是、为什么?他们是什么人?”
先向内看了眼,沈承恩轻轻地嗽了声:“他们……是我在外头、外室所生,也算是你的弟弟妹妹。”
这太石破天惊突如其来了,沈柔之几乎没反应过来那“外室”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沈承恩看着长女目瞪口呆的样子,手拢着唇又轻轻地咳嗽了声,却笑道:“这样也好,沈奥年纪还小,小西只比你小一岁,以后要是为父有个什么好歹……到底也有人替你撑腰。”
沈柔之刚刚合起的嘴又开始慢慢张大,她一时竟不知是要为多了弟弟妹妹而震惊呢,还是为父亲这一句叫人无从说起的话。
沈柔之知道父亲可能是为了安慰她才这么说的,但是居然不惜诅咒他自己,这实在让沈柔之心里不受用。
“父亲正当壮年,仕途也是一片坦途,怎么能说这种丧气的话?”沈柔之定了定神,终于开口。
沈承恩的原配夫人在生下沈奥后不久就病故了,一直都是沈柔之掌家,沈承恩向来很看重自己的长女,所以这件事要跟沈柔之第一个说。
听沈柔之这么说,沈承恩笑道:“是,是父亲一时口误了,你不要在意。”
沈柔之却又道:“可是、父亲我有一件事不解。”
“何事?你只管说。”
沈柔之望着父亲,疑惑地问道:“父亲刚才说,那个……小西只比我小一岁,那么就是说,父亲在母亲刚刚生下我不久、就有了外室吗?”
问出这句话,沈柔之自己也匪夷所思。
父亲沈承恩在她心中从来是个品行端方的正人君子,母亲去世后,也没有再娶,只有两房妾室,也并无偏宠之态。
如今居然带了两个孩子回来,其中一个又只小自己一岁,这推算起来就有点可怕了。
沈承恩的脸色有些尴尬:“这……”
此刻,沈柔之盼着父亲能够否认,但是让她失望的是,沈承恩还是说道:“你说的对,是父亲那时候就、就……有了。”脸上略有点惭愧。
沈柔之的眉头明显的皱了起来,一言不发。
正在这时侯,里屋传出女孩儿的惊呼:“哥哥!娘!”
女孩子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声音带着哭腔,听着甚是可怜。
沈承恩下意识要往内走,才走了两步就停下来,他早看出了长女的不悦,便转身小声对沈柔之道:“柔柔,你要怪就怪父亲,他们两个很可怜,他们的娘、已经不在了,我要不管他们……”
他没说完,只一摇头,便往内去了。
沈柔之怔怔地看着沈承恩进了里间,听他低低的吩咐那个少年:“去吧。”
不多会儿,那少年便从里间又走了出来。
沈柔之不知自己该用什么脸色去面对这人,又怀疑他会不会仍去面壁,幸而这次他没有,反而走到沈柔之跟前。
靠近了才知道,虽说他小自己一岁,可个头却并不矮小,反而比她还要高了。
外室之子?沈柔之愤愤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看到他的胸口略有起伏,像是在深深呼吸似的,难道他也在紧张?
然后他唤道:“长姐。”
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入耳,听着轻而淡漠的,还有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的微颤。
沈柔之对这一声很不满意,怀疑少年也在抵触自己,便抬头看向他脸上。
少年的目光匆匆地跟她一对,便垂了眼皮儿。
既然他退却了,那沈柔之正好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面前的少年了。
嗯……第一眼看来倒是不讨厌,长的蛮好看的样子,事实上是有点太好看了,他的肤色很白,是一种很上乘的雅端洁净的玉白,鼻子很挺,唇大概是因为微微抿着的缘故,显得有点儿薄。
他生着两道长而鲜明、斜飞入鬓的剑眉,却偏衬着一双桃花眼。
可是刚才那惊鸿一瞥,沈柔之发现这双眼睛里没有桃花,却满是凛冬腊月的霜雪。
总而言之这孩子长得不错,就是表情有点不讨喜,像是人都欠了他似的。
另外平心而论,他长的一点都不像是沈承恩。
沈柔之暗暗地皱眉:倒不知是谁欠谁的,外室之子,还这么的傲慢无礼!
两个人面面相觑,气氛有点尴尬。
想到父亲的叮嘱,沈柔之有意要缓解一下这份尴尬:“你多大了?”
“回长姐,快十四了。”
沈柔之才十四呢,难道父亲在娶母亲的时候同时养着一个外室?她越想越是头疼,之前的伤口也在跟着作祟似的鼓动着疼。
她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额角,却听少年道:“你的头怎么了?”
沈柔之有些意外,随口道:“啊……没事儿,不小心伤着的。”
少年伸出手来:“给我看看。”
沈柔之忙退后一步避开,警觉地瞪着他:怎么就动手动脚的,还没跟他熟到这种地步吧?
却见少年的眼中透着焦灼之色,就是这点儿焦灼,看起来如此眼熟。
幸而在这时候沈承恩从内出来,忧心道:“如如的情形还是不太好啊,怎么大夫还不来?”当下传了阿诚进门,道:“快去催催那程大夫。”
阿诚答应了,又忙道:“老爷,刚才王司马派人来,他已经在望江楼上等候大人多时了。”
沈承恩一愣:“差点忘了。”
阿诚去后,沈承恩看看面前的两个孩子,并没发现异常,只又笑蔼蔼地问:“你们都见过了?”
少年道:“是。”
沈承恩道:“既然这样,柔柔,你先安排小西跟如如的住处,父亲跟王司马有些事情商议要出去一趟,回来了再说……你一定要代替父亲把他们照看妥当,知道吗?”
面对父亲的恳切认真的眼神,沈柔之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
送别了沈承恩,回头看少年还站在原地,沈柔之问:“你、你妹妹怎么病了?”
少年道:“她年纪小,有点风寒。”
沈柔之“哦”了声,迈步向套间走了进去,却见一个小女孩儿缩在罗汉榻上,果然也长的很漂亮,虽然是睡着,但神情惶恐,眉心都紧紧皱起。
她身上盖着一块毯子,不知什么时候把手探了出来。
沈柔之将她的小手握住,本想给她盖好,却无意中发现她衣袖底下若隐若现,凑近看去,像是有些淤青。
她抬头看了眼旁边的少年,却见他垂眸站在门口,好像在出神。
沈柔之假装不经意的把玉如的袖子往上撩了撩,果然看见女孩儿的手臂上有一大团淤青,也不知是怎么造成的,吓的她忙缩回了手。
正犹豫要不要问,身后少年仓促地说:“你帮我看着如如,我有件事情去去就回。”不等沈柔之回答,少年转身如风一样离开了。
谢西暝旁若无人的急奔出沈府,沈承恩离开已经有段时间了,他抬头看看天色,催着沈府的人牵了一匹马来,飞身而上直奔望江楼。
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沈承恩又哪里知道,他说的“以后为父有什么好歹”,很不必以后,因为他的死期就在今日。
第3章
谢西暝纵马向望江楼而去,过了十字街便看到那矗立的四层楼,洛州地方不算很大,却也算是个交通要塞,水路跟旱路四通八达,这望江楼正是本地有名的酒楼,酒菜等自然不必说,且最是龙蛇混杂,南来北往的客人多半都会来此见识见识。
远远地就见酒楼前川流不息的客人,路过的,进出的,甚是繁盛。
马蹄得得,谢西暝来的很快,路上的行人惊呼着纷纷闪避,回头见是个少年骑着一匹马,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孩子偷着骑马无法控制才闯到这里的,有些人便性急地骂了起来。
但又有些人却看出马上的少年虽年纪不大,但并无任何仓皇恐惧之态,却极是英武利落,游刃有余。
他一边留神避让行人,一边催马而行,到了望江楼前,一翻身,轻轻地从马上跃落下地,将缰绳扔向迎客的小二,脚不点地地往内走去。
那小伙计回头的功夫,谢西暝已经闪身入内去了。
不免啧啧称奇:“这是哪家的小公子,长得好看,这身手也俊的很啊。”
酒楼大堂中,有说书先生在中间讲话本,眉飞色舞,众食客且喝茶吃点心且听故事儿,时不时地鼓掌欢呼。
谢西暝半眼也不瞧这热闹,一路不停直接上了二楼。
二楼也有不少的食客,隐隐地还有唱小曲儿的女子声音。
谢西暝飞快地环视周遭,目光锐利如同高空的鹰隼俯视地面猎物的动静,终于,他转身向右边走廊而去。
这里的包间房门多是关着的,隔着门扇,有觥筹交错的响声,有酒至半酣的叫嚷,也有歌女唱曲甚至狎昵的响动。
谢西暝走了十数步,正前方一个房间中,歪歪扭扭走出个醉汉来,通身酒气熏人,醉眼乱晃中看见谢西暝,便笑着走过来:“你是伺候哪里的孩子?怎么不到爷那里去?”说着便伸出胳膊要来搂他。
谢西暝才要将这不知好歹的醉汉踹开,忽然耳畔听见一声细微响动,正是从他身后传来。
“你认错人了。”
谢西暝强忍住动手的冲动,往后退了一步,一边假意闪避,一边假装回头的,眼角余光瞥去,瞧见身后的房门开了一道缝,有一只阴鸷地眼睛从内往外打量。
见是醉汉跟一个漂亮的少年纠缠,这人才哼了声,又将门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