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少年倔强地别过脑袋不看苏木,声音还有些稚嫩清亮。
天边火烧云一团一团黏连在一起,反而看着薄了许多,平铺在天边,宛若织锦。
苏木望了望天,也不去看他,“没事就赶紧回家吧,天色不早了。”
说完自己先转身离开。
小弄里的少年看着苏木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也抬头望了会儿天,才扶着墙站起来。
苏木走回西街,临到靖远侯府门前恰好碰见沈行在的马车。沈行在应是刚打宫里回来,身上还穿着金蟒银线玄色官服。
苏木不愿意撞上他,站在原地低着脑袋准备等他入府后再过去。
只可惜事情总是事与愿违。
“锦瑶郡主。”沈行在下了马车,眼尾上挑看着站在石狮子旁边企图将自己藏起来的苏木。
苏木只能微笑着走上去,“小侯爷真巧啊,刚从外面回来?”
“刚从宫里回来。”
“我也该回去了。”苏木同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迈开步子就要走。
“郡主且慢,”沈行在忽然叫住她,“关于郡主的算术课业,本侯有些方面想与郡主说一说。”
算术小测能过关对苏木而言很重要,若是沈行在真的能指导她一点东西,她自然乐意。见沈行在与她商量的神色不似作假,她犹豫之后还是点头。
这还是苏木头一次自靖远侯府的大门进去。正门进去是一座一字型影壁,雕松刻柏,二人穿过仪门又到了上次沈行在见客的亭子。
“将郡主的算术课业拿来。”沈行在侧头吩咐郭宫。
沈行在有一把专门的椅子摆在亭子当中,同一般的石凳不同,是一把极其古朴的红木圈椅,上面并无花纹。沈行在往椅子里一靠,像个浪荡闲散的纨绔公子,眼角眉梢都带着漫不经心。
苏木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双手搭着石桌边,“我的课业怎么了?错了很多吗?”
“本侯公务繁忙,学生交上来的课业一概未看,但陛下格外关心郡主的课业,本侯便亲自批阅了一番。”沈行在道。
“你看得懂吗?”苏木好奇。关云南说沈行在没有上过学堂时她将信将疑,是以回去之后特意问过熹王,沈行在还真没有上过学,恐怕能不能看得懂《九章算术》都要两说。
沈行在淡淡对上她好奇又带着一些狡黠的恶意的眼,面不改色,“本侯的确看不懂,原以为是自己才疏学浅,是以又拿过其他学生的课业看了看,才发现本侯只是看不懂郡主的课业。”
苏木鼓了鼓腮帮子,又将气憋回去。
尊师重道,如今沈行在是夫子,她需得尊重他。
郭宫很快便将苏木的课业取了回来。沈行在将纸铺展开摊在桌上,点着其中一题,“这一道鸡兔同笼,郡主为何没有过程,只有答案?”
苏木看着他,“答案不对吗?”
“答案自然是对的,可没有过程郡主又是如何得出答案?”
苏木将双手伸到沈行在面前,手腕纤细,手掌小巧,手指白嫩。
沈行在的目光自她的手移到她的脸上,微挑了眉状作询问。
“掰手指。”苏木道,理直气壮得让沈行在微微一哂,“郡主果真天赋异禀。”
苏木悻悻收回手。她于算术一项没有天赋,努力过却也见不到进步,遇上简单些的题能掰手指也还好,难一些的题却只能干瞪眼。
“小侯爷将我叫来就是为了挖苦我?”
“自然不是,本侯原想着兴许能拯救一下郡主的算术,现在看看,许是本侯无能了。”沈行在修长的指尖指着纸上几处朱红圈出的错误,勾唇。
苏木假意笑了笑,“侯爷无能这我不反驳,我却是还有得救的。”
这人兴许真是姨娘所说的与她八字不合,可苏木分明觉得是沈行在克她才对。
粉色罗裙的侍女送来两盏茶与一碟点心,苏木瞬时被精致的点心吸引了目光。
沈行在在她对面轻笑了一声,“本侯自上回见郡主在街边小摊吃包子,便一直想着该让郡主见见本侯府里厨子的手艺,也好叫郡主莫要总以为这世上没什么好吃东西。”
苏木皱眉,“沈行在,那是人家夫妻谋生的手艺,做出来的吃食亦不止我一人赞不绝口,你也不必如此贬低。”
“那这银丝卷想是入不得郡主眼了,还是本侯独自用罢了。”沈行在噙笑。
苏木将目光自银丝卷上收回来。沈行在如此态度,不吃就不吃,谁还稀罕他一碟点心了。
她司徒苏木,铁骨铮铮!
好在沈行在也未再与她争口舌之胜,接着指着课业上好几处错误同她讲明白。
苏木原先有些抵触,她好歹还上过学堂,沈行在一月学堂都未上过,她并不认为他能教什么有用的东西。但沈行在同她讲了几题,通俗易懂,倒真让她越听越有豁然开朗之势,只是每每心存感激想给他一个笑脸,嘴角还来不及往上扬,沈行在便会有一句“本侯实在费解,出这样的题目未免太看不起官学的学生”等着她。
他配得上她的感激吗?他不配!
苏木愤愤咬了一口银丝卷,柔和香甜,软绵油润,似乎确实很好吃。她又拿了一块。
沈行在同苏木讲完所有的题,余光落在空了近一半的碟子上,收回眼。
“郡主今日何故这么迟才下学?”
“吕夫子寻我有事,半道上又路见不平了一番,这才耽搁了时间。”苏木平日不大爱将自己做的好事拿到台面上来说,可遇见沈行在,便总觉得她正义一些就能压过沈行在一头。
“郡主路见不平?”沈行在略有怀疑地打量苏木的小身板。
苏木不服气,将背挺得直了些,“我今日遇见刘义欺负一个漂亮的小少年,若非我及时喝止他们,那个小少年免不了要挨一顿打。”
“刘义?”沈行在眸子微眯,并不记得有这号人物。
“小侯爷兴许不认得他,但想必应该认得他父亲户部侍郎刘大人。”苏木顿了顿,又一脸怀疑地看着沈行在,“你莫不是连户部侍郎也不认得吧?”这般心高气傲,苏木甚至觉得他连侍郎这样的官阶都未必会放在眼里。
沈行在轻笑一声,“据郡主描述,这刘义是个恶霸?”
“自然,他总仗着他爹在官学之中为非作歹,欺负同窗,劣迹斑斑。”
“但郡主却能轻松喝止他,想来郡主应比他还厉害些。”沈行在慢悠悠道。
“……”
苏木深吸一口气,将火气憋着,挤出一个笑,“若论厉害,我与小侯爷比还是小巫见大巫,小侯爷简直是让我望而却步,难望项背。”
沈行在见她这副模样,笑意愈深,虚指了指她搁在一旁的字帖,“郡主这字帖可是要用于幼学?”
话题转的猝不及防,苏木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点头,“是。”
“吕夫子想让郡主打个样?”
“你又想说什么?”她已经准备好再被他嘲讽。
“本侯觉得很适合。”
依沈行在总要嘲讽自己两句的性格来看,苏木对他这话难免抱有戒心,“你什么意思?”
“郡主赤子之心,应是孩子学习的榜样。”
“沈行在,你是不是又在骂我?”
沈行在虚握着拳掩住嘴角笑意,“本侯真心实意。”
第11章 玉坠
苏木最后还是答应了吕夫子的请求,当然,绝对不是因为听了沈行在的话,若真要认真追究起原因,可能是因为顶了这么久的恶名,偶尔也想体会一下光明正大做一点好事的感觉。
两日后苏木去宫里取玉坠,带着大姨娘给叨叨准备的点心出门,恰好看见沈行在招摇的马车停在侯府前。
有了前车之鉴,苏木以最快的速度钻进马车,不欲和沈行在再有任何交流的机会。和沈行在说话不单单是浪费口舌,那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御书房门口,福全给所有人的回复都是永昭帝正在御书房批折子,不能打扰。苏木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在福全意思了一下的阻拦里推开御书房的门。
馥郁酒香。
永昭帝在御书房偷偷喝酒。
至于为什么要偷偷,还是因为贵妃不许。
北豊要亡四个字苏木已经说累了。
门一打开,苏木眼睁睁看着永昭帝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收杯子,封泥封,抹嘴巴,打开折子等多项繁琐的步骤,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看就是惯犯。
“皇兄,别演了,抬头,是我。”苏木走过去,提醒假装专注批折子关心民生的永昭帝。
见不是贵妃,永昭帝松了一口气,将折子往旁边一扫,又把自己的酒杯和酒壶拿出来,“你怎么又来了?”
想让人欣赏他与贵妃夫妻恩爱的时候召之即来,不想时挥之即去。很好,或许这就是兄妹吧。
“我来要我的玉坠。”苏木理直气壮地向永昭帝伸手。永昭帝咂咂嘴,摆了摆手,“找福全,不要找朕。”
苏木转过身看着想要关门的福全,后者走进来,躬着身子道:“陛下,这最后一枚玉坠方才被您赏给侯爷了。”
苏木额角重重一跳,直觉这个侯爷不是什么好侯爷,“哪个侯爷?”
“靖远侯。”
果真不是什么好侯爷。
她又转过头看向永昭帝,这也不是什么好皇兄。
“原来我在皇兄心里还比不上沈行在。”苏木开口就给永昭帝扣上一顶大帽子。
永昭帝摸了摸下巴,认真道:“若真要认真比起来,的确是如此。”
苏木微微一笑,“巧了,在我心里,皇兄也比不上皇嫂,皇嫂让我抓住皇兄喝酒便告诉她,我想我应该听她的话。”
苏木转身就走,被永昭帝喝住,“站住!小时候告状,现在也告状,你怎么这么有出息呢?”
小时候怕皇嫂,现在也怕皇嫂,苏木也觉得永昭帝没比她出息到哪里去。
“封口费。”她重新朝永昭帝摊开手,这种屈辱交易两个人从小没少做,是以一串动作做的极其自然。
“朕这里也没有多的玉坠,你去找靖远侯要吧,就说是朕说的。”永昭帝起身,示意福全将他的酒藏好。
“朕今日还要见翰林院学士,你快些回去吧。”
目送明晃晃的黄色身影走远,苏木伸出食指点了点嘴唇,目光移到正等着她出去好关门的福全身上。
福全迎上她的目光,对着她笑得憨厚。
苏木抿着唇走出书房,忽然站定在福全面前,转头看他,“既然皇兄让我找小侯爷,我还能抗旨吗?你说是吧?”
福全往后退了一步为她腾出路,“郡主说的是。”
自熹王府到官学一定要经过靖远侯府。守门的府兵经常见到苏木,也自然知道她的身份。是以当苏木说要见沈行在时,府兵动作极其迅速地进府通报,又很快引着她去见沈行在。
不得不承认的是,沈行在的奢侈一次又一次的突破苏木的认知。
面前是一座两层楼的小屋,落在人工开凿的湖中心。屋子两端尖尖翘起,从外面看来像漂在湖里的小舟。
透过二楼大开的轩窗,能看见站得笔直的郭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