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这几日少去军营。”吉柳儿揉揉眼睛,凶神恶煞道。
“为什么?”苏木晃晃脚,不解。
“原就没将治你手伤那大夫带过来,听说没人看着你,你喝药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再给谁撞一下,你就真废了。”吉柳儿也没跟她客气,一口一个残废。
苏木真觉得自己脾气好,按她以前的脾气,现在该找人打吉柳儿一顿。
上床睡觉时,苏木抓着被子又问了青簪一遍,问她是如何到达日晷城,与吉柳儿所说的话一样。
苏木哦了一声,闭上眼睛睡觉。
等蜡烛熄灭,青簪退出去。床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屋外的月光碎在她眼底,她有片刻怔忡,接着又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虽然吉柳儿与青簪说的话没有破绽,但她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而且,隐隐觉得这股不对劲与沈行在有关。
这股不对劲在三日后得到了证实。
苏木起来的时候,头还有些疼。揉着额头勉强睁开眼,看见外面的天光,脑子里空白了一瞬。
她是贪睡没错,可自从到了西北,睡眠一直很差,常常是天将亮时便醒了。可眼下,似乎是快到了晌午。
昨夜……苏木闷哼一声,应当没吃什么奇怪的东西,晚饭,药,与往常一样,除了吉柳儿突然过来。
并不是来找她,而是来找青簪。碰见她们的时候,吉柳儿手里还拿着她的衣服,说是参照她那套衣服的尺寸,去给她做一套婚服。
婚服……
手指狠狠扣进床沿,她要的是洛州的婚服,吉柳儿现下在西北,怎么会这么着急要尺寸。
外面的声音很沉闷,苏木侧耳凝神听了一会儿,才听出这是战鼓。
打仗了。
她急匆匆地下了床,推开门,撞上青簪。
见她醒了,青簪有些意外,张了张嘴,在她逐渐逼迫的眼神里,后知后觉地叫了一声郡主。
声音有些慌乱。
“你们昨夜……”苏木望向城门方向。她现下住在沈行在的府里,离城门最远,但号角声,她听得很清楚,“到底瞒了我什么?”
越近城门,战鼓擂动,杀敌声在整个大漠叫嚣。
司徒苏木一死,日晷城必将军心大乱,西夏不会放过这等一举击溃日晷城的好机会,如此,才会自狼牙隘调兵,全力攻打日晷。解救被围困狼牙隘的北豊大军,这是他们商量出来的最好机会。
但所有人都将她瞒着,将这场计划里最关键的她瞒着。让身形与她最相仿的吉柳儿替她站上城墙,只等西夏寻到“机会”杀了锦瑶郡主,扰乱军心。
无怪乎要找她的衣服,还刻意避着她。
苏木冲上了城墙,迎着或死或生,浑身是血的士兵,在墙垛之下,找到了吉柳儿。
一道箭矢从耳边破空而过,擦着苏木的脸过去,划过一道不浅的血痕。
“郡主,您怎么上来了!”洪将军见她来,挡开纷飞而来的箭矢,拉她蹲下。
苏木撞在墙砖上,立在西北百余年的城墙历经风吹雨打,墙面粗糙,撞得人生疼。
她看见吉柳儿躺在地上,身边是两个军医,心口插了一道重箭,从她身体里抽出了所有的血色,染在她昨夜自苏木那里拿来的白裙上。
苏木手一颤,慌乱地爬过去。
等到了吉柳儿身边,她一眼看清了箭矢的位置。箭从心口没入,那一处有大股血涌出,用了许多纱布也止不住。涌出来的血是黑的,箭上有毒。
吉柳儿看见她,扬起不再明艳的嘴唇同她笑,却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溅在苏木手上。
“吉柳儿!”苏木瞳孔骤缩,一把拉住她的手。
她的手指也是冰的,手心湿濡,冷得苏木心惊胆战。
“别喊……”她皱皱眉,很嫌弃她,“你吵到我了。”
“你闭嘴!”苏木哑着声音吼她,“竟敢冒充郡主,等你好了我一定不让你好看!”
吉柳儿讥诮一笑,从胸腔里艰难地呵出两个气音,“那你怕是没机会了……想要我好看,下辈子吧……”
“郡主,箭上有剧毒,救不回来了。”
军医的手停在药箱里,顿了顿,虽是于心不忍,仍是将药箱带走。
有人药石罔效,但这里还有许多能够活下来的人,失去一个人固然令人悲痛,可他们,还要拯救更多的希望。
“被野利丹抓走都没见你哭过,”吉柳儿脸色苍白,没有那份嚣张后,生涩而稚嫩,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问苏木,“他是大英雄,我这样去见他,应当足够体面了吧……”
“一点也不体面!”苏木自然明白她说的是谁,怒吼一声,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吉柳儿又费劲哎呦了一声,“你别哭啊,为我高兴才对。你在等你的心上人,我的心上人也在等我呢……”
她的表情忽然柔和起来,抿着嘴唇露出一个羞涩的笑,“我得快点去找他……万一他等急了,娶了别的姑娘可怎么好,你记得将我与他葬在一块儿,免得他又不认账……”
吉柳儿的目光渐渐涣散,望着城墙之上迎风猎猎的战旗。
作者有话要说: 她看见自己站在院子前,憨厚得有些笨拙的少年有一双真诚明亮的眼睛,他送来一个大箱子,局促地挠了挠头,说:“我,我要参军打仗去了,就不能再陪你去村头的戏班子听戏了,也不能陪你去淘话本子了。”
少女背着手,鞋尖踢踢箱子,眨眨眼,“这是什么呀?”
“话,话本子,怕没人陪你看戏淘话本,你一个人,闷。”少年扭头盯着院里的篱笆,耳尖悄悄爬上一抹红。
“咦?”少女故作疑惑地走到他面前,忽然踮起脚凑过去,吓得少年往后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呆子,你是不是喜欢我呀?”少女笑着拉住他。
“你!姑娘家不要胡说,羞!”少年佯怒着瞪她,两人对视,又是自己败下阵来。但却没甩开她的手。
“羞什么羞呀!呆子就是木头脑袋。”少女哼哼两声,眼睛转了转,立刻叹了口气,“那好吧,既然你不喜欢我的话,那就算了,等你打完仗回来,我若是与隔壁王大哥成了亲,给你留一份喜糖可不可以?”
少年又是一瞪眼,气得嗫嚅半天,又没说出什么话,良久才僵着脸,低声道:“不可以。”
白俊的脸上有些慌张与不甘。
“啊?你说什么?可以啊?”少女侧着耳朵,语气夸张。
脸皮薄的少年终于气急败坏,“不可以!”
反倒遭少女明知故问,“什么不可以呀?”
“嫁给别人,不可以,”少年终于小心翼翼地抓住少女的手,心跳如雷,一字一句,“只许等我打完胜仗回来,我娶你。”
手被抽走,少女歪着脑袋,“我为什么要嫁给你呢?”
少年苦苦思索了一下,发现自己似乎的确没有长处,几番纠结后,只好道:“我,我给你办戏班子,给你写话本,我们成亲,我请戏班子唱三天三夜的戏。”
少女终于一哂,明艳的嘴唇扬起,“呆子,记好了,可不许反悔。”
第106章 昭昭
自正月末, 到三月中,这场仗从狼牙隘,一直打到十三城。
西夏以战起国, 大漠草原杀出来的天下。北豊前几年积弱,近年才得见好转,因此次看的是西夏新帝逼宫夺位不久,两方在狼牙隘两百里好水川久久僵持。
不久前,西夏临北豊的边城火石城遭北豊偷袭, 野利丹大概也没有料到, 北豊会分出整整五万人,远绕大片沙漠,夜袭火石。城中粮仓起火, 官用民私,无一幸免。粮草难出西夏,断了野利丹所率大军的大部分粮草供给。
西夏想效北豊之法,绕开在好水川的主力大军,攻打日晷城,但日晷城的兵士如同大漠野狼, 各个战意昂扬,将西北后方守成了铁桶, 无处下手。
每每交战,北豊战鼓鼓点奇怪,并未扰乱北豊将士,反倒让西夏失了进攻节奏。
日晷城墙上常站着位红衣女子, 右手执槌,重重击在鼓上。
北豊的士兵都知道那是他们北豊的郡主,回头望, 一抹红色最为惹眼。只要见到这身红,听到这鼓点,就没人想后退。
家中妻儿老小都在他们身后守着的这个国里。天堑长河沥殷血,流在这大漠三千里足矣,这血,不能流到北豊的城池里去。
这一仗从熹微打到天地星火,破天的喊声从未停过,冲锋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百年城墙之后,亮起万家灯火,烛光微渺,但聚成星河,亦可燎原,那是战士们的勇气。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援军到了!”苏木听见地动山摇的马蹄踏铁,金戈铿锵,火把朝城门涌来,好像真的成了滔滔江河。
厚重的城门打开,前线厮杀的战士们又有了更多并肩战斗的同伴。
七年前,西北鸿谷关,孤立无援,无人相应,捱着绝望昏天黑地厮杀,最终拦下了西夏踏进北豊的铁蹄。可漠漠黄沙,是天地葬了这两万忠骨。
七年了,不会再绝望了。
永昭五年,三月十七,日晷城一战,西夏败退至吞沙湾。
同日,黑江关一战,西夏黑江关失守。
永昭五年,三月廿三,火石城一战,西夏火石城空。
……
永昭五年,三月廿七。
白马飒踏,银枪白甲,两军阵前。
西夏节节败退,朝中反对声音渐起,质疑新帝正统的官员越来越多。非常时期,新帝暴力镇压,反倒惹了众怒。与此同时,早已被贬去封地不得回京的大王子在封地起兵,发出讨伐檄文,将新帝断手足、弑父,所有罪证,桩桩件件,一一列出。檄文一出,八方呼应。
内祸外乱,鱼溃鸟散。
“沈行在,你居然还没死!”野利丹看着对面端坐在马上,噙着淡笑的男子,灰败的脸上像是回光返照,两眼露出愤恨的光。
沈家枪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寒的线,沈行在抬眸,眯眼打量对方灰头土脸宛如丧家之犬的样子,很好心情的扯出一抹笑,“尚未以你狗首祭先烈,本侯又如何会死。”
野利丹抓紧了缰绳,手臂青筋暴起。
他的父亲野利弘是西夏第一勇士,在他心中,战无不胜,无所不能。但他常常将对北豊沈知的敬佩挂在嘴边,沈知战死后,他也耿耿于怀,觉得自己从未打败过沈知。父亲在他心中是无上神祗,他一直记着,等有朝一日他带着西夏铁骑踏平北豊,证明沈知与他那个脆弱不堪的国家,全部都是可怜的笑话。
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败在沈知的儿子与那个不学无术的北豊郡主手上。
“沈行在,你看看这是谁。”野利丹拍拍手,从大军之后推出来一辆木车,车上立着绞刑架,锈迹斑斑的铁链缚着一个人。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显然是被重刑加身过。
沈行在听见身边的关云南呼吸一重,牙关咬得发颤,目眦欲裂。
那是董仲宁。
沈行在记得他,记得有人告诉他,那是将沈知当做梦想的人,他与苏木一般大,想做将军,想上战场杀敌,想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记得苏木形容他,说他白白胖胖,可绞刑架上的人,浑身血污,没一处干净地方。
沈行在脸色铁青,将手中银枪握紧了几分,“那是你爷爷。”
他的声音不大,却轻易传到了野利丹的耳中。
董仲宁听见了,顶着烈日,慢慢抬起了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虽然微弱,但依旧笑出了声。
野利丹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甩去一鞭子。那一鞭子甚至再没法在他身上落下一个新的伤痕。已经无处可伤了。
“我要杀了你!”关云南再也忍不住,提刀就要冲过去,却被贺将军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