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这一次也一如七年前鸿谷关一般,任城内将士自生自灭。”
十三城的将士有多半是西北长大的人,或多或少,经历过, 或是知道那一场仗。西北的人对朝廷没有信心,如今大军被困狼牙隘, 副将管不住底下人心惶惶。
日晷城是北豊的第一道防线,绝不能乱。
李将军沉吟一会儿,道:“看来我要亲自去日晷城坐镇。”
他与贺将军皆是沈知旧部,同等军衔, 日晷城的将士怎么也会听他两句话。
苏木一直靠着椅背,整个人几乎是窝在硬邦邦又硌人的椅子上,无意识地拨着绷带的带子。眼睛低着,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道:“我去吧。”
话音一落,所有人纷纷看向她。
“苏木,我明白你是担心靖远侯,但你即便去了,也帮不上忙。”董仲宁没敢说出后面半句话。
——说不定还会给人添麻烦。
“我可以帮忙,”苏木站起身,目光不避不让,直视李将军,“若要稳定军心,我比李将军更合适。”
“你怎么会比……”董仲宁话说到一半,被苏木打断。
“将军放心,我要去日晷城,绝非为了靖远侯。也并不是任性,不顾大局。”苏木认认真真分析,“我姓司徒,北豊的郡主,我与将士同在前线,就是一剂定心剂。”
鸿谷关让许多将士对朝廷心灰意冷,皇室骄奢淫逸,在上饶歌舞升平,却让他们在外卖命。苏木能确定,甚至会有不少人并不情愿再为北豊而战,否则也不至于军心大乱到需要留据后方的李将军出马。
她象征着皇室,她在前线,至少能表明朝廷的态度。
李将军坐在主位之后,夜里跃动的烛光照在他脸上。他看着苏木,竟出奇的有种为已故的上司夫妇高兴的心情。
十三城的守将都曾是沈知麾下,一半是自鸿谷关一役死里逃生。战败之后,朝廷将所有的罪名推到了沈知与他们这些部下头上,不少人被迫贬官卸甲。
后来新帝登基,少帅袭承爵位,亲自找到他父亲的旧部,一个一个,劝说回西北,再次守在北豊的国门之下。
他们原本对朝廷大失所望,新帝登基后虽开始重视军事发展,不再重文轻武,但当年之事依旧无法忘却,他们仍然对新帝持观望态度,不敢再轻信。
他们如今守在北豊,一是要保护黎民百姓,二是完成沈知遗愿,三是因少帅劝说,最后的那么一点原因,才是守下北豊。
原先听闻少帅似乎有意锦瑶郡主,他们甚至觉得不如娶了少帅的表妹。但如今,他忽然就明白,北豊依旧是北豊,但又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北豊,这一代的掌权者,可以让他们看见希望。
“郡主不怕?日晷城可是危险得很。”李将军试探着问她。
苏木反而笑道:“将军是觉得我们北豊的将士打不过西夏蛮夷吗?”
李将军一愣,朗声大笑。
大漠的天空能看见很多星星,唯独一块没有的地方,是永夜天。
走出府衙,苏木仰头望着那一块地方,即便在晚上,永夜天都好像比周围的天空更黑一些。
贺夫人出来的晚,见苏木在廊下等她,快步朝她走去。
云府乱成一锅粥,苏木自然不好再住在那里,与云老爷子说明后,暂住在贺府。不过事态紧急,她明日大概就要动身前往日晷城,也只能住一晚。
“郡主可知道永夜天还有一个名字?”贺夫人道。
苏木转头看着她。
来西北之前,她从未想过女人也会提刀上战场杀敌。贺夫人温柔,贺小姐娇憨,但敌人当前,却个个不让须眉。贺夫人冷静、睿智,或许正是因为这样,贺将军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上战场。
并非只有男子才能做英雄。
苏木摇摇头,听得贺夫人温声道:“在军中,将永夜天叫做天眼。曾经战死在这片疆域的人,死后到了天上,通过天眼,看着十三城,也保护十三城。”
她宛如一位寻常慈爱的长辈,动作轻柔的将苏木被风吹乱的头发挽在耳后,“所以郡主会没事,还在狼牙隘的人也会没事。”
苏木眨眨眼,重新望着永夜天。
次日清晨,苏木与董仲宁带着一支精锐准备出发。苏木的手伤未愈,原本苦练了几年单手骑马的本事,但眼下情况紧急,按她骑马的速度,只会浪费时间,还没有坐马车来得快。
临上马车时,吉柳儿包袱款款朝她奔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苏木昨夜一夜未眠,今日又起的早,自起床额角就突突直跳,见到吉柳儿后,跳的更厉害了。
“陪你一道去日晷城啊。”吉柳儿比她先一步进马车。
苏木皱眉,“这又不是去玩,你跟着掺和什么劲儿?”
原本已经进马车的人挑起车帘,伸出一颗脑袋,语气轻松道:“我未婚夫的骨灰还在日晷城埋着呢,我要接他回家。反正你的马车安全,捎我一程又不麻烦。”
“你!”苏木嘶了一声。吉柳儿换一个理由她都能拒绝,可她是要去接自己的丈夫。沈行在对他们夫妇俩有愧,她作为罪魁祸首的侄女,又何尝无愧。
原本就是越早到日晷城越好,苏木没法子,咬咬牙,提着裙摆上了马车。
为了脚程能快一点,给苏木准备的马车也不讲究,地方小,草草铺了几层垫子,她与吉柳儿、青簪三个人坐在一起,格外拥挤。
马车一小,赶路就更快。
一路飞也似的,马车颠簸,苏木坐在里面简直受罪,整个人头昏脑胀地靠着青簪,要靠青簪的按摩来缓解不适。
吉柳儿坐在她对面,将怀里的包袱紧了紧,嘲笑她,“就是娇气。”
苏木白她一眼,颠的难受,想法子转移注意力,便指着她一路上都没松过的包袱。
马车狭窄,伸手就能戳到。
吉柳儿宝贝似的往后挪一挪,好像那一指头能将它戳坏一样。接着把包袱小心放在膝上,一点一点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副纯金头面,手工很细致,簪子上的凤凰金尾迤丽,口中衔珠。头面之下是红色的衣服,正红色,像是喜服。
新娘的衣服首饰,这是整整一套。
苏木还在失神,便听见吉柳儿道:“我还未过门,按理要拜过天地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才能接他回家。”
从她十六岁得了承诺,满心欢喜只待心上人凯旋娶她,到如今七年过去,总算得偿所愿。
马车继续颠簸,路赶得急,木板都像随时要散架,吱呀吱呀。
看着吉柳儿再次细致地将包袱包好,苏木没再说话。
吉柳儿却偏偏像个话痨一样,扬起眉,显摆着,“如何,这一套好看吗?改日你大婚的时候我也替你定一套?洛州的丝绸,可是北豊一绝。”
“定了也用不上,”苏木就着青簪的手喝了一点水,有气无力道,“我的婚服要经由礼部,按典制来做,稍稍出一点差错,随时有人将我弹劾得满头包。”
“礼部做一次,我再做一次嘛。”
这话听着很不对劲,苏木舔舔嘴唇,“你什么意思?”
“改日你与靖远侯和离再嫁,就来找我。”
“……”
苏木算是看出来了,吉柳儿这辈子怕是都过不了沈行在与她未婚夫的那道坎。虽然不至于再做一些不道德的事,但依旧不盼着沈行在一点好。
眼睫颤了颤,可是她若能与沈行在和离,不也意味着沈行在这次能平安回来。
她回过神,嘴角忽然勾起。吉柳儿九拐十八弯,一边嘴硬,一边在安慰她。
月城与日晷城,快马加鞭,虽然带着的是马车,但也就三日的距离。
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是到了离日晷城最近的重星城,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将苏木送进日晷城。
作为北豊的第一道防线,西夏对其尤其关注。如今西夏的主力在狼牙隘,但在日晷城附近也布置了兵力,虽没有主力大军多,但也不容小觑。
苏木在日晷城能安定军心,但如今北豊任何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落到西夏手里,亦能在本就涣散的军心再给上重重一击。
他们在重星城歇上一晚,住在府衙,无人声张。重星城、日晷城皆不知苏木的到来。
厅内一群人在想办法,中心人物苏木却被赶了出来。
苏木很明白,她进日晷城,必然有人要为掩护她牺牲。
“你怎么成天里苦大仇深,本来就不好看,越苦越丑。”吉柳儿坐到她身边。
送苏木一个人进城就已经很难,所以吉柳儿只能暂时留在重星城。
苏木难得没有和她吵架,拧着眉认真吐露心声,“就没有不牺牲人也能让我进城的方法吗?”
“你到底在想什么?”吉柳儿满脸匪夷所思,“如果有的话,他们也不用在里面商量怎么把损失降到最低了。”
撑着下巴,她迟疑着问:“你该不会是因为有人会为了送你进城而死,所以在这儿谴责自己吧?”
见苏木没反驳,吉柳儿哎呦一声,“我以为你和靖远侯都同床了,就能变聪明呢。”
“这一次,不管来的是不是你,只要送人进城,就一定会有人牺牲,你不进别人也会进。”吉柳儿笑了笑,“我曾问过你,是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性命就是不如你们的值钱,但现在看来,是这样的。你,就因为姓司徒,自己都是半个残废,但只要人在前线,就能稳定军心,鼓舞士气。”
天天戳她的伤口管她叫残废,苏木恨不得给她一个白眼。
吉柳儿继续道:“但只要你在日晷城坐着,鼓舞士气,将士们有了迎敌的信心,城守住了,北豊就能活下来不少人。”
第104章 破隘
苏木枯坐着听吉柳儿极其不熟稔地安慰她, 忽然侧身拍了一下她的肩,“等我成亲,你替我做一套婚服吧。”
吉柳儿乐不可支, “怎么?想好要二婚了?”
苏木配合着她,也不反驳,反倒是故作严肃地压下眉头,连声音也一并低下来,“千万别让沈行在知道。”
第二日清晨天未亮, 苏木再次出发。
熹光甚微, 连林间树叶都穿不透,所有赶路的人在林下只有一个剪影,破开叶上寒露。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十几人的掩护下, 自重星城出发,往日晷城小心又迅速地奔过去。
驾车的是董仲宁,戴着斗笠,身上的衣服与树林花草的颜色相近,藏匿于其中,甚至很难被发现。
西夏在其余十二城通往日晷城的道路上都安排了一支军队, 如今去到日晷城的人,定然有大作用, 他们的目的,正是为了毁了这一股力量。
从林中再次窜出来一行训练有素的士兵,董仲宁握紧手边的刀,高声喊道:“保护郡主。”
锦瑶郡主几乎已经成了西夏的心尖刺, 从他们手上逃脱,又毁了他们前后夹击十三城的计划。身为士兵,他们比所有人都清楚, 一个皇室嫡亲出现在战场,对将士的信心是多大的鼓舞。
联络用的烟火升天,隐匿在暗处的西夏士兵纷纷赶往这一片树林。
锦瑶郡主的逃脱,不能再出现第三次。
但真正的锦瑶郡主已经抄着另一条隐秘的小道,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日晷城。
进城时,她从车窗探出头,往来路看了一眼。没有人,无论是西夏的人,还是他们的人,都没有来。
苏木没做休整,甚至来不及从对董仲宁他们的担心里抽出神,直奔向军营。
灏川的兵与西北的兵打起来了,苏木到的时候,两方打得不可开交。贺将军手下的刘副将劝了又劝也没有用,倒是灏川那方的话事者,从头到尾没出来阻止。
见到苏木,刘副将仿佛见到了救星,赶忙迎了上去。
“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