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考试?!”裴舜钦不可置信地反问。
“裴公子不必惊慌,考试不考经史子集,只考院规。我从院规中随便抽取数条询问,只要你能答上,即是过关。”
这么厚一本书,全记下来要到何年何月?
裴舜钦抖抖手里的书册,找茬儿似地问道:“那我要是背不下来呢?”
“背不下来……”辛九山为难一笑,捋着胡须悠悠道:“背不下来,那自然就只能打道回府了。”
谁稀的读你这破书?裴舜钦立刻有了转头就走的冲动。
辛九山道:“寻常学生,我限期半月通过考试,裴公子是故友之子,则可从容而为,不必计较时间,何时通过,何时入学。”
裴舜钦才不想呆在这儿耗时间。
裴舜先说过等他到了这儿,花费用度一应由辛九山承担,如此想来,张氏应该照应过这老头子。与其困在这山里读书,莫不如从他手里抠出点银子,自去逍遥快活。
裴舜钦心念一转,恭敬笑道:“如此破例,给人知道恐怕于先生声誉有损。先生收留晚辈,已是大恩,岂能再让先生冒这个险?”
“那裴公子的意思是……?”辛九山将话头又抛还给了他。
裴舜钦略一沉吟,拿定了主意。
“晚辈想着,还是依照规矩。晚辈十五日过不了先生这关,只能说晚辈资质驽钝,无缘领受先生教诲。”他一笑,与辛九山商量道:“晚辈浅薄,未有机会领略山河风光。先生觉得,我下山之后,去饱览名胜,体味各地风土人情,从自然中学得道理,是好还是不好?”
辛九山点头称赞道:“俗语有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自然中蕴含道理万千,公子初出茅庐,去体会一番也好。不过……”他皱起眉头,话锋一转,“不过老朽已经答应了令堂,随意放公子下山,恐怕有些不妥。”
话到此处,裴舜钦已经摸清了辛九山对他的态度:其实辛九山也不想收他这个学生,只是碍于往日情面,不得不将他留在山上看顾。
他爽快笑道:“这个先生不必忧虑。天下读书之人,无一不想进入青崖书院领受先生教诲。学生就算在外游历,每半年也会回一次学堂,看有无进步。”
两人四目相接,心下皆是一片透亮。
“如此甚好,甚好。”辛九山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他这个提议。
按照规矩,没正式入学的学生不能住进书院,只能住在书院外的我闻斋。我闻斋离书院百余步,能清晰听见书院里传出的琅琅读书声。
斋前种着几株大树,每日晨起皆是落叶满地。辛九山好干净,院中的粗使奴仆向来不近书房,他便让学生每天来帮忙扫一扫落叶。
好巧不巧,这段时间来求学的就裴舜钦一个人。他住在我闻斋,这桩差事儿自然就落到了他手上。他不大乐意,但念着在这儿呆上半月就走,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这日他拿着扫把在院子里有气无力地扫地,忽而看到一个身量瘦削,个子矮小的少年背着包袱向他这边走来。
裴舜钦寻思着这人是新来的学生,便撑起了扫把,开始饶有兴味地打量。
这少年头戴玉冠,穿着身银边滚线玄色缎衣,腰间束着条黑革白玉带,一望即知是个身娇肉贵的富家子弟。他长相清秀,肤色白皙,许是千里迢迢赶来,神情有几分疲惫。
裴舜钦在此独居几天,已是无聊透顶。好不容易有人来,他热情地向少年一挥手,打招呼道:“喂!你也是学生么?”
少年一愣,左右望了望,这才注意到站在院子里的裴舜钦。他走进我闻斋,打量一眼裴舜钦,冷淡地说了声是。
少年的眼神里有种敌意,裴舜钦干笑两声,赶紧想自己是不是曾经得罪过他,如今叫人来上门寻仇了。
想来想去,他始终想不起这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小个子,便笑着打探道:“我也是来这儿入学的学生。在下姓裴,名舜钦,宣州人氏,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他说话时少年一直在冷冷看着他,待他说完,少年要笑不笑地扯了下嘴角,道:“在下衢州人氏,姓乔,单名一个景。”
乔景?!
裴舜钦一哆嗦,登时有种做坏事被人抓了个正着的心虚。
“怎么,裴兄认识我?”
“乔景”语气幽幽,裴舜钦心里滋溜冒出了股凉气。
他搪塞道:“不……不认识,只是兄台的名字,恰好和我一个朋友重名。有缘,真是有缘呐!”
一个朋友?有缘?乔景按捺下心头冷笑,不咸不淡地回道:“原来如此。”
乔景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怎么可能跑到千里之外的书院?天下姓乔的人千千万,这少年一张口江南口音藏都藏不住,怎么还能和远在京城的乔家扯上关系?“景”这个字也说不上多罕见,两人同名同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裴舜钦安慰过自己一大通,斜觑一眼少年,见少年神色如常,不由笑自己杯弓蛇影。
如果他真是乔景,哪能还和他这么客客气气地说话?只怕早拿刀砍上来了。
他讪讪问道:“乔兄的名字,景是哪个景啊?”
“斜玉旁,景色的景。”乔景面无表情地回答
原来是璟啊!
裴舜钦彻底放下心,忙不迭交口赞道:“好名字,好名字。”
裴舜钦这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看得乔景心生厌恶,她走过裴舜钦身边,硬梆梆问道:“寝舍在何处?”
“我带你去。”裴舜钦殷勤答应一声,麻溜儿的丢掉了手里的扫帚。
他领着乔景去我闻斋后面的卧房,乔景跟在他后面,有种说不出的烦躁和沮丧。
她以为自己风尘仆仆赶到这里,见到裴舜钦时肯定会百感交集,可是事实并不如此。她也不懂为什么她憋着一口气赶了近千里路,却会在裴舜钦真真切切站在她面前时,心情会平静到甚至有些冰冷。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
小裴和小乔终于见面了!【接下来的日子请准备好鸡飞狗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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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连着赶了二十天的路,乔景整个人已经疲惫不堪。她稍作休息,一觉直接睡到了日落时分。醒来时天色已近全黑,她一时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宣州的家里。
她坐起来清醒了一会儿,抬手借着从窗棂透出的昏暗光线看到身上穿着的男装,不禁摇头笑了。
乔襄前几年外放出京,没有将家人带在身边,乔用之忙于政事,对家中后辈看管不严,她便总是扮成小厮和乔若溜出府一起玩儿。乔若为了逗趣儿,教了她不少男子行动的习惯,她有样学样,后来真能学得活灵活现,不露女态。
那时她还未发育,扮男子也容易些,如今她为了不露馅,便用绸布紧紧地在胸腹之间裹了几圈,遮掩曲线和细腰。至于容貌,她将鬓角剃了,再重画个英气些的眉毛,看着便如一个身量还未抽长,气质清秀的细弱少年。
她本与裴舜钦同岁,但因为身高不及男子,容貌看着也秀气,便将年龄报小了两岁,说自己今年才十六,以免旁人起疑。
“阿璟,你睡到现在,要不要吃饭?”
不提防听到裴舜钦的声音,乔景一惊,扭头看到门上倒映出的裴舜钦拎着食盒的影子,厌烦地皱了下眉头。
不知怎的,她现在一看到他就烦。
“多谢裴兄,可是我现在不饿。”她冷淡婉拒,没有去开门的意思。
“你怎么又叫我裴兄,我不是和你说过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了吗?”裴舜钦恍如没听懂她的逐客之意,兀自站在门外热络劝道:“阿璟你还是吃点东西吧,这儿没有小厨房,你晚上要是饿了,就只能捱到明天早上。”
裴舜钦话说到这个地步,乔景只得拉开门。
裴舜钦自来熟一般跨进房间,不待乔景招呼就自觉摆好了饭菜,乔景见他摆了两幅碗筷,便问他道:“你还没吃晚饭么?”
裴舜钦笑道:“一个人吃饭有什么意思,我等你一起吃。”
乔景没接话,默默在桌边坐了下来。
饭菜是书院里的仆人做好送来的,尚是温热,乔景刚睡醒没什么胃口,加之裴舜钦又在旁边,夹了几筷子就彻底吃不下了。
“你怎么吃这么少?是不是这儿的饭菜不合胃口?”裴舜钦关心地问,不及乔景说话又自顾自接道:“这可没办法,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我也嫌这饭不好吃,可是除了这饭再没别的吃的,吃着吃着倒也渐渐习惯了。”
裴舜钦话这么多的么?乔景在心里悄然想。
“裴兄院规抄完了吗?”她换了个话题。
裴舜钦不以为意地嗐了一声,回道:“我大概还有十天就下山了,抄什么院规。”
“下山?!”乔景始料未及。
“对啊,我不读书的。”裴舜钦大剌剌地回答,见她震惊万分,嘿嘿一笑解释道:“我是被家人逼着来这儿的,不然我干嘛放着宣州逍遥快活的日子不过,跑到深山老林里苦巴巴的读书?”
乔景听得想要冷笑。
她压下心头的不屑,zhui问道:“谁逼你了?”
“唉,此事不提也罢。”裴舜钦不欲多言,一挥筷子一言带过,只是说:“反正你就当我出门撞鬼好了。”
出门撞鬼?出门撞鬼??!
乔景忍不住,啪得一声将筷子重重放到桌上,裴舜钦疑惑看她一眼,关切问道:“你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就是赶路累狠了。”乔景冷脸回答,一口气堵在喉头,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难受得过分。
“那我不打扰你了,你早些休息要紧。”裴舜钦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开始收拾碗筷。临走出门,他细心叮嘱乔景道:“你晚上记得把床榻后的窗给关了,山里凉得很,小心别冻病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乔景才不信临阵逃婚的人本性会忠厚热忱,她不阴不阳地讽刺道:“裴兄如此盛情,真叫小弟受宠若惊。”
“你第一次出远门,年纪又小,我和你前后脚上山,这样难得的缘分,当然得多照顾照顾你。”
裴舜钦爽朗笑答,看上去纯良无害。
乔璟家人在衢州从事绸缎生意,江南的绸缎庄,躺着都能日进斗金,这样一个富户的小公子出门读书,身上想必带了不少银两。裴舜钦估摸着他娘为了让他不胡来,不会给辛九山多少银子,如果他下山后手头上能多点银两,那岂不甚好?
乔景冷眼看着他做戏,客套一笑,又快又狠地关上了门。
裴舜钦讨了个没趣,站在门外甚是无语,只觉“乔璟”其人阴晴不定,软硬不吃,不是块好啃的骨头。
赶走了裴舜钦,乔景回到房里,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裴舜钦要走,那她要不要离开青崖书院?
实话实说,在见到裴舜钦的短短几个时辰里,她的心情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裴舜钦调侃说出“出门见鬼”的那一刻,她就觉得自己因为他逃走而生出的恼怒和隐约的恨意,完全不值得。
她一想到自己为他魂牵梦绕,为他开心难过的时候他浑然不觉,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觉得自己傻极了。
冷静回想,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一头栽进去,一心想要嫁给他。或许是因为无路可走,而他如同幻影似的站在前方,她便觉得他那方的归处是明亮坦荡的。
乔景想,也许她就不应该靠近裴舜钦。裴舜钦不是她想象中的如意郎君,这一点从他们对话第一句就已经变得清晰。
裴舜钦解救不了她,也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她一意孤行的选择,并不会比嫁给父亲为她挑选的未曾谋面的人更好。
乔景叹息一声,陷入了茫然。
她无意再向裴舜钦兴师问罪,也无意再坚持与裴家的婚约,那么,她是不是该回家了?
如果她到青崖书院的事走漏了风声,无异会对她自己和乔家的名声都造成莫大的影响。趁着无人发现的时候回家,然后交由祖父去体面地解决与裴家的婚事,这应是最顺理成章,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是回家后要面对的局面让她害怕。
乔景摇摇头,决定甩掉这些烦心事,就安安心心呆在这儿读书,能读到几时是几时。
第二天一早,她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扰醒,整理好衣裳打开门,就见裴舜钦在门口哗啦哗啦地扫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