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应忱微微欠身:“周鲁公曾言,画之意趣,全在天然,今世之画,太重工巧,反不如开朝之时,寥寥数笔,便有意趣。”
大师傅神色复杂,又问:“你还是未曾答我。”
钟应忱道:“后来李生祭奠瓶姐,曾将他们的信物,一支蝴蝶钗放在墓前。相府公子也曾道:只怪这春山春语春容春颜,全不如她这一笑扯人心线,春云乱乱,蝴蝶款款。”
为什么相府公子能一眼看中瓶姐,只为这如花美眷吗?只怕是少女心事,秋千荡起时那一笑,惹了另一场相思债。
大师傅点头道:“一会来找我签契。”
不过一刻间峰回路转,下了赌注的大哥一下子笑出声来,揪着长脸师傅道:“愿赌服输,快将那五百钱与我!”
本以为钱要到手的长脸师傅哪里肯认,上前便要伙计拿出画来:“怎么这辛辛苦苦画了半日的,反不如瞎描的?”
湖生也正自委屈:难道他的画还不如这小子吗?
可等到伙计展开来一看,他便没了声音。
只见这画异常简单,墨笔勾勒出一个女子,她的头发是乱的,绣鞋也丢掉了一只,斜靠在秋千绳络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只蝴蝶钗,侧着的一半脸正往外看,眼神期待,微微含笑,只让人看一眼便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人,可是这想念也是甜蜜的,才让她的笑止不住地溢出来。
这才让人恍然大悟——
为什么一见钟情?只为了春山芳菲也不及她这一笑。
若说差距在哪里?湖生是画,平山是真,可钟应忱是灵,灵到并无颜色,可处处都是颜色。
长脸师傅恨恨瞪了钟应忱一眼,抛下钱袋,趁着那位大哥去拿的功夫,寻隙溜走了。
“这厮也太抠!”
原来钱袋里连五十文也不足,只不过他今日下赌注只为看个乐子,如今乐子十分精彩,他也不在乎许多,便将钱袋抛给钟应忱:“小兄弟,钱虽少,你也收着罢!”
钟应忱接着,仍旧抛还给他,遥遥作揖谢道:“原是老哥下赌,此钱与我无关,大哥收着便是。”
这大哥却是个豪爽人,见钟应忱不要,自己也不用,直接招呼了众人道:“今天这场戏看得痛快!今日请大家过街吃茶!”
一群人乌涌涌都往对面去了,钟应忱摇摇头,心中暗笑,一边却想:不知池小秋今日可曾顺利。
又和昨日一样,钟应忱归家得早,直等到月上柳梢头,才又听见芦席棚前有脚步声响起。
钟应忱细细听,一轻一重,一轻一重,时不时还跳跃两下,他垂眼一笑。
是池小秋——还是心情甚好的池小秋。
“又收了多少?”他问。
钟应忱也没点灯,也没个声音,乍一听让池小秋吃了一吓,但转而便笑道:“你猜——”
“二百钱?”
钟应忱打了火折子点上灯,正见池小秋摇头。
“一百钱?”
池小秋不乐意了:“怎么还低了!这可是——”
“这可是你池家菜的招牌!”
池小秋神神秘秘拿出纸包,摇给钟应忱听,里面稀稀落落,钟应忱摇头:“多不过五十个钱。”
池小秋哈哈一笑,又从兜里摸出一个布袋子,满满当当:“这才是全部家当!”
她少有兴奋到如此地步的时候,说话时眉飞色舞,眼中熠熠生辉:“我提了价钱,十文一份!十几条鱼,尽卖了出去!”
她想起昨日本是对她嗤之以鼻的摊主人,今日看呈了池小秋酥鱼的摊子前挤满了人,连带自己糖水都卖出去不少,后悔不迭。
这要是在他家摊子上,多的岂止是卖糖水的钱!
““五百文!整整五百文!”池小秋终于跟他说了最终数目。
钟应忱讶然,他也拿出个钱袋:“与你一样,不多不少。”
双倍的惊喜!池小秋睁大眼睛,拿了钱袋左边掂了掂,右边掂了掂,仍旧还给钟应忱。
她满足地喟叹:“这回不怕被赶出去了。”
打从家里出来,她便再也不知道,睡到天亮是个滋味,或是饿醒的,或是冻醒的,或是让人发现赶出去的,更多的时候,冻饿到坐不安稳立不安稳,睡也睡不着。
这会有个挡风的芦席棚子,再好不过。
钟应忱有些不解,为何池小秋总是容易满足,但至少现在,这份轻松也感染到了他。
“抄书能赚这么多钱?”若果真如此容易,池小秋恨不能今晚学了字,明日自己也抄去。
“抄书太慢,不及画画。”钟应忱讲了他的故事,池小秋听的入神,到后来还追问:“若果真画个你说的什么有颜色,是不是还得多钱?”
“自然。”
纵使他跟大师傅扯了一堆什么开朝之初天然意趣,最后还是因为这个降了价钱,开朝之初,普通人家能吃上新米便是豪富了,现在呢?连员外家的丫鬟都打扮得跟小姐似的。
世殊事异,版画自然也不同了,大师傅真正看上的,不过他画里的意思罢了。
池小秋问:“那你为什么不画呢?”
“不会。”
要是会,他还跟大师傅扯这么多做什么!
“你家还教画?”
“随便学学。”
本是实用之物,只做实用之事,只是祖父跟他说这话的时候,李先生虽然点头,眼里却有些难过。
池小秋感叹,这年头的人大约都成精了,随便学学也能学成这个样子,又听钟应忱问道:“你今日提了价钱,他们也能依?”
“谁说送的是一样东西了!”池小秋掏出一个麻布包:“昨天送去的是干煨鲫鱼,今日的却是酥鱼!全都亏了我们池家的方子!”
她一打开那包调料,钟应忱便问道一股奇香,池小秋另掏了一包吃的递与他,道:“还给你留了一块。”
甫一入口,钟应忱便知道为何别人愿多加钱了,这鱼想是在调料中腌了许久,再经炭火一煨一闷,香气直透到肉里,偏生煨得酥脆,入口便散,若是能热吃必定惊艳。
池小秋还给他一百五十钱,道:“借钱生钱,多亏了成本足,才赚回来这许多钱。”
钟应忱也不推辞,收了道:“便是明日他来收钱,也是足够的了。”
“若你还要出门时,还记得把钱尽数带在身上。”池小秋翻出来自己的包袱:“咱们的东西还需藏得更密实一些。”
钟应忱有些稀罕:“你竟能惦记这些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池小秋小声道:“这两天,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们。”
第6章 蔑刀鱼饼
不过几日之间,风好似一下了和暖了,再也不是刀子逼人时的尖利,天亮的一天比一天早。
池小秋是让枝头的山雀给吵醒的,她捞了才买的木桶去河边打洗脸水,早上的太阳探着淡金面孔,让四羲书院的青山给挡了一半,河水还冷,扑到脸上的时候,池小秋打个冷战,彻底清醒了。
钟应忱一大早上便走了,他既签了契,便要画出几幅画来。池小秋现揪了柳条,编出一个半人高的筐子,河滩上捡了许多碎石压在里头。昨天晚上钟应忱跟她商量,要把这房子好好再修整一下,边角处再拿石头与芦草压一压,少漏些风。
池小秋在芦苇丛里找她的柳条鱼笼,竟比昨晚刚下的时候还多上一两只。
池小秋捞了一个起来,一看便知道是钟应忱新编的,他手艺活做得比她还好,出口往里收得精致,池小秋一眼就能认出来。
那鱼笼里多了几条与平时不一样的,条条体薄如纸,体型不大,课尾巴却见得如同刀口,池小秋便想着,除了日常要送出去的酥鱼,这几条刀鱼便专门做了给钟应忱尝鲜。
垒灶,抹料,腌鱼,烧炭,起糠火,做了两天,池小秋早就烂熟了,一边看着酥鱼的火候,一边想着要给钟应忱做些什么。
“毕剥”一声,好似是有柴火在烧,池小秋奇怪,炭已烧了,哪里来的声音呢。
没过多久,又是一声,这次更清晰了些,池小秋陡然转头,正是从芦席棚东面传来的。
池小秋霎时间警觉起来,她腿脚利落,只几步就跨了出去,到了棚东之时,正看见一片衣角飘过,灰麻布的裙子,刹那便无。
池小秋紧追了两步,早已没了人影,她又在芦席棚边转了几圈,什么也没碰着。
从芦席棚东面能看到什么呢?池小秋转了回去,蹲下身一瞧,变了脸色。
那一处的芦苇让人抽了,湿泥扒开,漏出个大洞,又拿杂草虚虚掩上,实则上前便能看到里面的光景。
但凭有什么事,若是到她跟前来好好说上一声,大家万事好商量,这样偷偷摸摸的,实在让人不齿。
池小秋冷冷一笑,她倒不信,抓不着这个鬼!
今日份的酥鱼做完了,池小秋看了看浸在水里的鱼笼,里面那几条刀鱼正悠然自得游来游去,浑然不知末日已到,她把整个柳条笼子哗啦啦从水里提起,鱼陡然间惊慌起来,用尽力气蹦来蹦去。
池小秋一刀下去,治净了那几条鱼,刀鱼肉细,几乎是每春最早的河鲜,可惜大刺少,小刺多,虽不至于会卡住喉咙,但扎在肉里,也是够疼的。
池小秋刮了鱼肉下来,找出干麻布一包,使劲揉搓,细刺就一点点剔出来,直到再也找不到明显的小刺,池小秋才算罢手。
这会舍不得买鸡蛋,只能拿豆粉和水,揪了一块刀鱼肉,压成小饼,方才烧的余灰清了清,另拿一块铁板靠上。这玩意不知是谁丢在了浅滩,让池小秋给拾了回来,豆粉搓了好几遍,拿清水冲了,又用火烧了一轮,该是干净了。(1)
池小秋很是满意这个简易的锅,底下柴火哔啵哔啵烧着,铁板眼见着红了,没有猪肉渣子,就现拿鱼肚子里的油抹上一层,看着温度合适,便把鱼饼放上去。
钟应忱回来时,正见池小秋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几块鱼饼,圆团团的鱼饼在铁板上滋滋作响,她手里的竹签子似乎长了眼睛,知道哪一块刚好由生转熟,便极为利落地给翻个身,直到两面金黄,便立时夹在一旁。
“这是又想了一个新菜?”
“做了给你尝尝鲜——你这么早便回来了?”
“今早已跟蒋二嫂说,请主人过来签契。”
钟应忱放下手里的书,也坐在地上,池小秋把竹签子给他:“趁热吃最好。”
“什么鱼?”
“篾刀鱼。”
池小秋自己签了一个,放进嘴里,满意笑道:“正正好。”
鱼里好似什么都没加,胜在天生的鲜嫩味道,一咬之下,外面酥脆里面细嫩,每一口都是享受。
钟应忱家中自小饭菜精致,外院内院都有厨子,他对吃食并不挑剔,本是实用之物,只要饱腹便好。但自认识池小秋开始,他也不知为什么有人对普通的米面黍麦能有这样的热诚,但肠胃经历过饥饿,对于味道似乎敏感了许多,他放下竹签子,道:“好吃。”
这算是池小秋第一个正儿八经的食客,得了认同她很是高兴,钟应忱见她手脚不停,把洗净的两条刀鱼挂上,直到滴干净了水,才放进陶瓮里面,加了麻油一并置在火堆上。
“还要做?”
“蒋二嫂帮了咱们许多,她家的面还少些鲜头,拿刀鱼熬出来的油浇在汤里,最鲜不过。”
钟应忱坐在当地不出声,直到池小秋忙活完,他才问道:“前日立的约,到今日,已经三天了。”
池小秋骤然警觉起来:“咱们两个挣得谁也不比谁多上半文,怎么有法子立输赢?”
休想让她唤声大哥!
“是我立的约,既是分不出输赢,便算是我输了。”
他站起来,微微笑道:“池老大,何时你有空时,我便来教你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