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池小秋这几句话却像一道水波,将他心里的执念推动,晃了一晃。
钟应忱晃了片刻神,忽然说:“你若能买书来,我便教你。”
池小秋没有出声。
他等了片刻,见池小秋呼吸渐渐均匀,才知道她已经睡着了。
钟应忱又躺了一会,慢慢坐起来,脑中不断浮现出白天时候拿到手里的一本书。
刚抄书时,他本以为会拿到些经义注疏之类,却不想是一本《洛阳女儿传》,正是新出的,不过是英雄建功,佳人谈情的戏码,每隔些页子上面还有些画,线条粗糙,笔触简单,其中一个仕女图本想描出云鬟,也不知是怎么运笔,一歪之下倒像是添了一抹胡子。
只一笔,“佳人”生生变成了“吓人”。
发书的师傅看后还笑:“ 这年头,便宜的字竟比画好找。”
若李先生知道连那三脚猫的画说不定也能赚钱,怕是早就不愿做这磨人的蒙学先生,直接出门左拐去做画师了。
池小秋一夜好眠,待醒来时,天已大亮,钟应忱掀了草帘进来时,正撞见池小秋揉眼睛。
钟应忱把衣服叠好,将昨日合在一处的钱重又分开,递与池小秋:“路上分带着,这里不安全。”
池小秋捧着钱有些犹豫:“若是全买了鱼,万一卖不得……”
那边连本钱也回不来了。
钟应忱叠着油纸包的手顿了顿,重又将钱拿出,一并放到池小秋处。
“若是多买,便是多赚。”他轻描淡写:“毕竟是你池家的招牌。”
“对!”池小秋两手一合,将满捧的钱尽入囊中:“池家的招牌,从没输过!”
四羲书院环山抱水,山脚下这一条街尽是卖书之地,钟应忱一家家看去,有专卖程文墨稿的,有专卖经书墨义的,还有些市井小说,各地风志的杂书,钟应忱专往这样的地方去。
毕竟,也没人听说公羊传,春秋谷梁传还要张张配个图才能读的。
“你要做画师?”门口的伙计揉了揉了眼睛,见他瘦弱身形,比他还要低上一头。
“你多大?”
“十四。”
“会…画画?”伙计三个字拖了老长,每个转弯里都是不信。
“自幼便学。”虽说不过是茶余饭后早晚课间隙处,跟着李先生画上几笔,也算是学了许多年了。钟应忱这般想着,毫不心虚。
伙计刚要摇头说不收小孩,便见钟应忱悄塞与他几个铜钱,道:“若有纸笔,钟某现时便能画。”
“罢了,我便带你进去。”无端多了些好处,伙计高兴不少,便是被骂上几句,也不干自己的事。
“你会画画?” 前后不过几步,钟应忱便迎来了另一波嘲讽,书坊师傅的神情与方才伙计一模一样,转身斥道:“你怎么将个打秋风的小孩带进来了?”
钟应忱才要开口,忽然听柜前有人道: “你不是昨天去街南头抄书的那个小子吗?”
钟应忱一看,冤家路窄,可不就是昨日他得罪的那个。
“你认得他?”
“那可不是,昨儿可见他抄了一天书呢!你老快别信他,他可连颜色都不知怎么调。”
都在一条街上,两家书坊常有往来,倒是师傅熟惯了的,自然要信他,抬手便让伙计带了钟应忱走。
谁知钟应忱上前一步道:“会与不会,不如给钟某纸笔一试。”
师傅没奈何,只得问道:“花鸟,人物,山水,屋宇,你擅哪样?设色,青绿,工笔,写意,哪一项最佳?”
钟应忱想想,拿墨笔简单勾勒,大约只有一样:“最擅白描。”
也只会白描。
“谁还不会描几笔?”
刚才碎嘴的长脸师傅脸上却不过,只是冷笑,他昨日本答应了人,让他远房亲戚进到书坊抄书,若能出头,还能签个契,拿纸笔回家去写,谁承想最后一个缺让突然冒出来的钟应忱顶了去,赔了好大脸。
“那书上的版画凡套色的才能卖出好价钱,你涂上几笔有什么用!”
十三四岁的毛小子,又会写又能画—-怎么不说自己是大老爷家的公子呢!
钟应忱懒得看他,只抱拳为礼,诚诚恳恳道:“若不信时,贵店不若请问大师傅出来,以版画设题,钟某只要一柱香时间,届时用与不用,便请大师傅自行定夺。”
这家书坊师傅本就不太情愿,听了这话,只道:“今日坊里有考校,大师傅却出不来,你改日再来吧。”
今日出去下次哪还有再进门的道理?
“不需额外设题,便用考校的题也好。”
他们在此争论了半日,早有还在坊内看书的围了来,都道:“不若给他个机会,画上几笔看看。”
那长脸师傅冷笑道:“他若会画时,我情愿赔上五百钱!”
柳安镇富甲甚多,博戏关扑之风盛行,听他这么一说,便有好事者道:“这可记着了,要是他会画,便赔出五百钱!”
长脸师傅眼一瞪:“若他不会画时,谁又与我钱!”
“我给你!”
赌约便算是立了,长脸师傅嗤笑道:“也得大师傅愿意出来看他。”
不过几刻钟时间,原本是要找个普通活计,此刻却成了一场游戏,外面闹嚷嚷说话时,早就惊动了里面的大师傅。
“怎么了?”他缓缓巡视一遍,伙计一路小跑,与他说了原委。
“闹事的便是你?”大师傅看向钟应忱。
“非是闹事,只求一试。”钟应忱迎着他的目光,半点不惧。
大师傅脸色更沉了些,阴阴看了他片刻,道:“既说是一柱香,便给你这些时间。”
又喊了两人出来:“平生,湖生,你们俩在外头考。”
大师傅开了口,旁人也没得话说,一时搬桌子的搬桌子,设笔架颜色的设笔架颜色。
“今日题目是《悔银瓶》第三回 瓶姐蹴秋千,一声锣响开始,二声锣响提示,三声锣响收笔。”
咚一声,考校开始。
这题目显然是那两人熟悉的,虽被拉出来有些茫然,但不过换了个地方,一听开始立刻下笔,其中一人动作最快,不过几条墨线便勾了人物出来,再看钟应忱,还在对着纸张思索。
《悔银瓶》是近些年来大热的一本书,还是个痴心女子负心郎的故事,胜在几次转折,词藻精妙,传世不衰。
第三回 是瓶姐与李生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后,回家后在自己后花园里蹴秋千玩耍,却让相府公子看个正着,一见倾心之下上门提亲。
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让见惯美色的公子,一幕倾心?
那该是,美极了吧!
显然众人也是这么想的。
时间过的飞快,平生已经开始用赭色细细描摹美人秋千旁的山石,湖生也给自己的瓶姐画了一个凌空的飞仙髻。
再看钟应忱,纸上空空,一个墨点也无。
虽知道要安静,众人也忍不住议论起来。
方才与长脸师傅下了赌约的那人道:“小兄弟,你好歹画上两笔啊!”
长脸师傅不意想,本是好脸皮赶鸭子上架,竟真的让他撞上了五百钱,不由喜得搓手。
二声锣响,其他两人已经在收尾,钟应忱忽然开始动了。
第5章 改头换面的酥鱼
离考校结束只有一声锣,这工笔人物是怎么也赶不及的。
长脸师傅嗤道:“只怪他爹娘没多生出几双来帮他,这会偏急了。”
他自己咕叨一会,却无人回应,再看左右,刚才还在和他拌嘴的大哥,这会也正勾着头看案旁的钟应忱。
他自始至终都淡定如初,拿笔的手不见一点慌乱,但下笔落纸的时候十分迅速果决,因着隔着他有些许距离,只能简单瞥见些线条,点、顿、撇、染,刷刷几笔,便似成了形。
三声锣响,钟应忱与其他两人一同收笔。
大家面面相觑:这才多久,便画好了?
“他没有用颜色!”忽然有人惊呼起来。
其他人探头一看,果然桌上摆着石青,靛青,朱红,赭黄,零零碎碎十几样,也算是大方,可钟应忱自始至终都只用一支笔。
这还比什么?如今版画最重设色,讲究个工整秀丽,越是贵的印本越要富丽典雅,一笔一点都是有程式的,钟应忱这分明是乱来。
大师傅听见锣响,此时也走了出来,那两名学徒离众人近一些,要将画呈给大师傅时,众人都看个清楚。
湖生的画明显还未出师,画出的人规规矩矩,杏眼大而不见柔媚,樱唇小而不见其软,发髻高耸,仿若一个木偶泥胎,端端正正坐在一个长板秋千上。
果真是幅画,全无半点活气。
“湖生,你这画不过,回去好生想想,再画一张。” 大师傅拧着眉,一脸恨铁不成钢。
相较之下,平生的画便让人惊叹了。
同时个杏眼樱唇的美人,他画了一个懒梳头的低鬟,想想也是,瓶姐家中打秋千,怎会正经梳妆打扮呢?秋千上的人盈盈含笑,小山眉,水波眼,两手紧紧攥着系着秋千的五彩丝络,腿微微曲着,好似下一刻就要破纸高高荡起。最难得的是,整张画配色匀称,十分协调,确是版画中的上品。
大师傅点头道:“可用。”
不过简单一句话,便让平生欣喜若狂,旁边的伙计恭喜他道:“以后便要认你做师傅了!”
他们这边厢贺喜来去,众人虽还记得钟应忱,却已懒得看他画了什么,就好像戏已到此,鼓息锣散,便已经接近尾声了。
钟应忱卷着画纸恭恭敬敬站在当地,直到大师傅慢慢踱步到他身前,才双手将画稿奉上。
这让大师傅有了些好感,他慢慢展开,在看到人物的刹那,眼睛微微睁大一瞬。
众人只等着他说一句不用,便能立刻散了,长脸师傅已经盘算着,要拿那多出的五百钱来做什么。
大师傅重新将画纸卷起,递给旁边的伙计,道:“收好。”
“什么?”伙计一脸茫然。
“可用。”
众人一时哗然,伙计忙追问:“大师傅要收做学徒了?”
大师傅稳步走远,只撂下一句话:“ 签契,请作画师。”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伙计挠挠头,展开画来一看,好似明白了些什么,恭敬应道:“是。”
大师傅忽然间停下来,转身问他:“你为何要这样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