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初沉默片刻,在小姑娘手心上写下,「没有。」
这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谎言。
小姑娘不疑有他,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乖巧得像个被驯服的小兽。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晏初又靠近了一些。
小姑娘低下头,背后的黑发滑至胸前,露出颈后一根殷红似血的丝绳,绳结将开未开。
晏初懵圈的思绪放空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手脚羞赧得几乎无处安放。他慌慌张张想站起身来,头却猛地磕到了桌沿,砰的一声闷响。
小姑娘担忧看向他,只听起来就感觉很疼。
晏初伸手揉了揉额头,平日里永远温和儒雅的面容此刻有些微的扭曲。
“人走了,出来吧。”
小姑娘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拍了拍肩头衣角沾染上的灰尘。
“哥哥,方才撞得那么狠,额头疼不疼?”
晏初怔怔看着前方出神。
怀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缕淡淡清香。
顾盼又喊了一声:“哥哥!额头疼不疼!”
晏初这才回过神来,瞧见小姑娘眉眼弯弯的笑脸,方才那种晕乎乎的感觉又冒了出来。他突然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蓦地扭过头去不去看她:
“没事,不疼。”
顾盼盯着晏初看了半晌,目光来来回回打量,从他戴的端端正正的发冠,看到他放在身侧微微攥紧的拳头,再到他蹭了少许灰尘的鹿皮靴,直看的晏初心里一阵阵发毛,好几次故作不经意地检查自己的长衫是不是开线了或是扣子掉了。
不管心里如何惊涛骇浪,晏初冷静惯了,面上不显还是温温润润的模样:“怎么了?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小姑娘狐疑道:“你这个人不对劲。”
晏初轻咳了一声掩饰方才的羞赧:“哪……哪里不对劲了。”
“不知道,但是感觉怪怪的。”
小姑娘又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了!”
晏初依旧一副温和斯文模样,但僵硬的姿势和不太自然的神情,还是暴露了他的慌张。
小姑娘的语气万分笃定:“你今日如此失常,定然是因为在宴会上喝了一点点酒吧。”
晏初稍稍松了口气:“确实如此。”
顾盼朝他笑了笑:“走吧,出来这么久,再不回去我兄长该到处寻我了。”
第9章 兄长(大修)
宴会逐渐接近尾声,已有人三三两两结伴离开。顾盼的兄长顾玉轩想是近几日心情不好,酒宴上多喝了几杯,顾盼怎么拉也拉不动。晏初与顾家兄妹顺路,原本打算和顾盼一同乘车回府,又怕惹得旁人说闲话,只好让顾盼先行坐他的马车回府,他则与顾家公子同乘一辆。
晏初费了一把力气把顾玉轩架起来,将顾家公子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用力撑起他的身体。顾玉轩早已喝得没了主心骨,晃晃悠悠醉鬼一样,软趴趴伏在他肩上。晏初半拖半拽,一步一步向府外挪动。
宴会上歌舞未停,离得远了还能听见丝竹声声,有娇柔女声随韵吟唱。顾玉轩原本还闭着眼,嘴里哼哼着破了声的调调,手上打着拍子与那女声相和。然而曲子越发哀怨,女声凄楚,如泣如诉,顾家公子竟也随之扑簌簌落下泪来,沾湿了晏初肩头一大片衣襟。
顾家公子此刻着实失态,面颊酡红衣衫凌乱,头上发簪歪歪斜斜,汗湿的黑发贴在脸颊上,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优雅斯文。若有人过来关切询问,晏初便好脾气道:“不好意思,顾公子酒沉了。”
费了一把力气把顾家公子扶进马车,晏初坐在顾玉轩对面,无奈道:“你今日到底喝了多少啊。”
顾玉轩没听见,或许是听见了也不想理会,自顾自端详手中的剔透的玉扳指。
晏初却猛然发现了这辆马车的不对劲。马夫已带着二人行驶了一段时间,这一路弯弯绕绕,分明不是回丞相府的路线。晏初没有动,只微微绷紧了身体,侧耳倾听外面的一举一动,同时伸手悄悄把头上的发簪取了下来,紧紧握住这唯一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
午后的日光泄照而入,玉扳指入手温润沁凉,被日光照射后的光影映进顾玉轩的瞳孔里,不知为何眼睛忽然一阵眩晕,执玉的手一颤,玉扳指在地上猛的弹了一下,而后又重重落下,碎成几段。
马车恰在此时停下,晏初急急拉过顾玉轩,将他扑倒在一旁。
顾玉轩一时颇有些惊魂未定,一抬眼,却见自己方才端坐之处,赫然是一支黑色弩|箭。
马夫提着长剑面露凶光冲进马车,但他连怎么回事都没弄清楚,脆弱的脖颈处已插进了一枚发簪。马夫难以置信般瞪大眼睛,嘴唇剧烈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若被人抽去了筋骨,马夫陡然瘫软下去,一头扎在了地上,脖子里泵出的血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瞧着溅了一地的鲜血,晏初眼睛都没眨一下,拿起马夫手中攥着的长剑掂量了一下。
顾玉轩吓得酒醒了一半,余悸未消,颤着声问他:“你要做什么?”
“试试手不手生。”
晏初话未说完,杀声四起。
剑锋相交,兵刃交接的铿锵声接连不断响起。顾玉轩只看得到晏初那双无波无澜的幽黑眼眸,和他手中挥舞长剑的白光。
对方虽人多势众,晏初手中的长剑亦招招致命,一张温和儒雅的脸上溅了几道仇敌的血。晏初俨然杀红了眼,脸上的表情冷峭刚硬,仿佛一头虎视眈眈想要吃人的恶狼,再也没了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书生气。
眼见着对方只剩下了最后一人,晏初把长剑抵在那人脖子上,双眸隐显猩红:“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已知暗杀败露,竟直接咬舌自尽了,一句话也不肯说。
晏初将那人放倒在地,把沾满血污的长剑扔在地上,低头瞧瞧自己飞溅了几滴血渍的月白长衫,叹了口气:“有辱斯文。”
顾玉轩:“……”
顾玉轩晃了晃因醉酒而头晕眼花的脑袋,真挚道:“若不是今日小妹先行回府,我恰好与你同乘一辆马车,我和小妹也许就不明不白死在这儿了。”
晏初意味不明笑了笑:“那你可真是小看了你妹妹的剑法了,虽说不能保证你伤不了一分一毫,但护你们二人全身而退应当是没什么问题。”
提起顾盼,顾玉轩的眉眼温柔了些许:“我还以为妹妹练的不过是些花拳绣腿,今日听你一席话,想不到她的武艺竟也能独当一面。”
“你可知是谁派人来杀你?”
顾玉轩摇摇头:“不知。”
晏初低着头入定一般,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才轻声道:“你应当是知晓的,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顾玉轩眼前一阵发黑,瘦削的身体摇摇欲坠,颤声道:“不可能!他亲口对我说过,决不做鸟尽弓藏之事!”
晏初身上还残留着方才激烈缠斗的杀意,一字一句好像浸透了血,带着浓郁的血腥味:“鸟兽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以来一向如此,没有例外。想必他们今日是同时下手,回去看看你府里专程替他办事的那些心腹,定然没一个有好下场。”
顾丞相如今已年过半百,诸多事务都逐渐交由顾玉轩打理,退居幕后。顾家虽不至于一手遮天权倾朝野,但也是众望所归的世家大族,无非是掺合了众皇子夺嫡,才惹得对方痛下杀手。
当今太子本是从小定下的皇室嫡长子,太傅们无一不是尽心尽力教导,希冀他终成一代明君,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但太子爷小时乖巧伶俐,大了却仗着权势越发昏庸无能,只知道玩女人斗蛐蛐,整日混迹于瓦栏勾肆。圣上交代了他几个差使,大都是无力整肃不了了之,弄得一塌糊涂。眼见着太子爷轻狂浮躁玩世不恭,被废是迟早的事,其余皇子都蠢蠢欲动,恨不能立刻取而代之。
二皇子束发之年便被发戍边疆,至今未归;三皇子整日吟诗作对,醉心于诗书;四皇子总是唯唯诺诺,老实巴交得很;五皇子幼时染了天花病死,而六皇子未及弱冠乳臭未干。表面上看起来各个胸无大志,没有一个是太子的劲敌,但实际上各有各的小心思,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这些皇子人人手下一套班底,若真斗起来,还真不一定谁能最终坐上那九五至尊的龙位。
二皇子虽说发戍边疆,又何尝不是变相手握兵权,皇帝驾崩后,可率兵直取京都。三皇子看起来出口成章闲云野鹤,实际上野心勃勃得很,笼络了不少文臣志士。四皇子表面上畏畏缩缩,自小帝王考他诗词他一句也答不上来,背地里其实写得一手好文章。六皇子尚且年幼羽毛未丰,虽说一出生便死了娘,可是换来了其他兄弟们想也不敢想的帝王家父子情,深受圣上偏爱。
晏初叹了口气,又细又缓:“我知你投靠了三皇子,但他为人阴狠狡诈,事情稍一败露他便想置你于死地。”
顾玉轩见惯了官场的世事险恶,可今日这口气着实不好咽:“我以为他是意欲比尧舜的明君,原来竟是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小人。”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顾玉轩狠狠咬了咬后槽牙:“还能怎么办,这个当口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不必如此,”晏初神色平和,“有力量和太子抗衡的皇子不止他一个。”
顾玉轩的瞳孔陡然收缩,一向儒雅的面庞浮现出几分不可置信:“我中途反水投靠四皇子,他心里就能毫无芥蒂?我若保他上位,到时候指不定怎么刁难顾家。”
“凡是保过其他皇子的官员都要罢黜,他能罢的过来么?”晏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你放宽心便是,现如今不是你有求于他,而是他有求于你。顾家是众望所归的世家大族,他若能得你相助,定然以礼相待。兄弟相疑,政局不稳,这便是你的机会,趁机培养你们顾府的势力,届时四皇子就是做了皇帝也要忌惮三分,便不会拿你们顾府开刀。”
顾玉轩闻言怔了半晌:“可我们全家都是安分守己的人……”
“安分守己?”晏初踢了踢脚下沾血的长剑,发出一声瘆人的清脆声响,“你半辈子安分守己,可结果呢?”
顾玉轩不再说话,四周一下子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良久,才听见晏初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时局动荡,早已不复我们父辈的盛世。若想活下去,只能如此。”
顾玉轩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做官差太多火候了,无论是比起父亲,还是比起眼前这个人。
顾玉轩声音有些发抖,每个字都像是在齿缝中碾出来的:“人终归难逃一抔黄土,这辈子权势滔天又如何,死了谁又能带去?还不如生时多做些善事,多积些功德,为后人祈福。我实在不明白,这皇位有什么好争的?”
晏初温润的嗓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一日登极,万里江山皆由一人掌控,荣辱生杀都取决于自己一念之中,谁又能经受得住这些诱惑。”
顾玉轩自小在书卷堆里长大,学的都是正气凛然的孔孟之道,乍入官场不免扭捏,不喜趋炎附势。
晏初叹口气:“你是个正人君子,想必还不曾了解官场贪得无厌的风气。”
“我父亲在朝为官数十载,官场如何我很清楚。科举时那些治国文章写的何其潇洒,后来才知毫无用武之地。我最烦官场那些繁文缛节,现如今竟也熟悉得游刃有余了。”
“那你更应该明白,你这个温柔性子迟早会被官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顾玉轩难得咬了咬牙:“我知道,若不是有父亲在前面给我铺路,我不知已栽了多少跟头。但顾家必须有人去做官,顾家子嗣单薄,若不想以后无依无靠,这个担子只能我来挑。”
晏初闻言略有怔忡。
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顾玉轩和晏初不过点头之交,平日里见了面也不过和晏初寒暄几句,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晏初每每想和顾玉轩多聊几句,都被他婉拒。若不是顾玉轩酒意还尚未完全清醒,又与晏初一同经历了生死,今日这一番话想必也不会如此掏心掏肺。
此刻马夫身死,无人再给二人驾马。晏初让一身酒气的顾玉轩上了马车,自己则拿起马背上的缰绳。
顾玉轩见状掀开帘子,惊诧道:“让少卿大人为我驾马,实在是不好意思。”
“你会骑马?”
“不会。”
晏初笑了笑:“那不就得了。”
马车往顾府的方向奔驰而去,不多时已到了地方。
顾玉轩走下马车,沉声道:“你今日救了我,我心存感激,过几日定会登门道谢,只是……”
顾玉轩有些犹豫地看着晏初,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顾兄话只说半截,还要我猜谜不成?”
顾玉轩不紧不慢说道:“只是你和我妹妹顾盼男女有别,平日里也该多注意一些。我知道你们一起长大,可是你若整日往我们丞相府跑,到底瓜田李下的,容易让人传出些闲话。”
晏初半是戏谑半是认真道:“顾兄,我今日救了你,你反倒对我恩将仇报。”
“欸?此话怎讲?”
晏初正色道:“你既知我和顾盼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自然有些同伴情谊在。我来找她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不想疏远了关系。”
“想不到少卿大人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顾玉轩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小时候形影不离亲密无间,长大了却渐行渐远的多了去了,少卿大人不必为此自责心忧。少卿大人整日忙于公务,还要抽出空闲来府中和舍妹闲聊几句,实在是不太方便。”
晏初微微皱了皱眉:“顾兄莫不是以为,我是为了利用顾家,有意接近顾盼?”
顾玉轩僵在原地,轻咳了一声,温声道:“少卿大人自幼与舍妹交好,况且是舍妹撒娇耍赖留在将军府学武在先,自然不是少卿大人有意诓骗。”
“那顾兄为何如此抗拒我与顾盼见面?”
顾玉轩又轻咳了一声:“因为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晏初锲而不舍地追问:“什么感觉?可否告知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