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景淮压根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垂下眼睑沉默片刻,才开了口,声音中难辨喜怒:“帝后那边我自会给个交代,你无须多虑。”
盛沅锦闻言心里咯噔一下,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回顾这段日子,她几乎没有感到踏实过,脚底像是悬空了,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虚浮。
如果说之前她还只是有个朦胧的猜测,那么经过这几日,盛沅锦基本已经可以肯定连景淮是切切实实喜欢她的。
其实以盛沅锦六品小官之女的出身,能够攀上武贤王这棵大树,哪怕只当个无品无级的庶妃,都是祖坟冒青烟的幸事。
可盛沅锦不乐意。
旁人或许会因此看轻她,觉得这区区宫女是在刻意拿乔,没有小姐命,却有小姐病。甚至用夹杂着嘲讽与羡慕,嫉妒与忿恨的语气劝告她:“认清自个儿的身份,别太拿自己当回事,过了这个村儿,可就再找不着这个店儿了”。
但她想拥有一个家,想要堂堂正正进入夫家族谱,又有什么错?
“奴婢自知人微言轻,无法干预王爷的决定。可若要让奴婢说,那奴婢宁可一辈子不嫁,也绝不给人做妾……”盛沅锦说罢敛起袖子,朝连景淮郑重地福了一礼:“是奴婢逾矩了,还望王爷见谅。”
不得不说,盛沅锦很会审时度势。她这一认错,便是把自己的姿态降到最低,倘若连景淮再追究她的失言,未免就显得小肚鸡肠。
连景淮当真是被气笑了,他在想,回去以后该怎么制裁这个爱使小聪明的坏姑娘,但在那之前,得先把正事捋清楚。
“年轻的女孩儿有骨气,固然是好事,可本王何时说过要让你做妾?”
作者有话要说: 1. 样貌相似有很多原因,大家随意猜,我先帮你们排除狗血替身梗XD
2. 追更追倦了的小伙伴建议先养肥,去看其他太太的文转换心情,过阵子再回来看。当然啦,不嫌麻烦的可以尽量多催催我,万分感激!!!
☆、第八章
盛沅锦疑惑地望过去,着实搞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那可是武贤王府啊!多少名门贵女削尖脑袋,使出浑身解数都想挤进去的地方,岂能容得她放肆?
盛家和连家社会地位的不平等,再加上他们先有肌肤之亲,后无夫妻之实的相处方式,注定了这段情路的崎岖——盛沅锦终究是没有底气,胜任武贤王妃这一角色。
连景淮光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根本不相信。当然了,没办法让心爱之人信任的自己也有责任。
或许他应该给予盛沅锦承诺,但一个尚有婚约缠身的男人,哪怕情话说得再动听,也只是说说而已,没有能力付诸实践。
“我知道口说无凭,也没指望仅凭三言两语就说服你。但是盛沅锦,我希望你能够明白……”话至此处,连景淮稍作停顿,而后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不在意妻子的出身是否尊贵,更不需要岳家的锦上添花,武贤王府代表的是天底下最高的门第。只要我想,可以抬举任何人。”
“再给我多一点时间,”连景淮双目直视着她,毫不避退。 “我会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料理干净,我会让你依赖我。”
若是仔细聆听便不难发现,他着重强调了依赖二字。对于连景淮而言,最好的感情状态不是妻子把丈夫当成天,然后每日都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生怕一个不小心触怒了他,就会引发山崩地裂的后果。
而是你知道无论如何,都有我为你顶着天,所以你可以尽情地在我身边撒野。
连景淮字字句句,说得格外清楚,但盛沅锦听在耳里却只觉得恍惚。就在刚才,她的脑海中毫无预兆地闪现出几个记忆画面,细碎、散乱,如同一团乱麻。
盛沅锦有预感,那些零星的片段并不是偶然出现的,它们可能指引着一条通往真相的道路。可每当她试图着手拼凑时,思绪便像断了线的风筝,拉都拉不回。
盛沅锦揉揉太阳穴,以减缓用脑过度带来的头疼。
推心置腹的谈话固然有助于厘清误会,但坦诚过后,难免会有种隐私被扒光的不自在感。于是,连景淮索性打消了带盛沅锦游遍玉井胡同的念头,早早掉头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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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这回的约会不尽完美,但至少是有点新进展。当日下午,连景淮亲自走了趟吏部。
作为掌控着全国大小官吏选拔、升降、考核、任免等事务的部门,吏部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然而鲜少有人知道,当年的万乘皇帝曾经赐予连家监管吏部的权力。这就意味着,连景淮能够直接对朝廷命官进行人事调度。
这项权力看似很大,实则限制却不少。毕竟选派官员不是儿戏,你想任命谁,总得说出个子丑寅卯,他有何能力?凭什么脱颖而出?如果不是为了盛沅锦,连景淮还真懒得动这个嘴皮子。
吏部尚书赵弘钧坐在他对面,目光沉静,内心却已是百转千回:“不知王爷今日造访,所为何事?”
连景淮并未急着切入正题,而是端起茶壶,给赵弘钧倒上一杯茶,然后再把自己面前的杯子也满上。“难为赵大人在百忙之中,拨冗出来一见。先喝口茶歇歇罢。”
“王爷这话说的可就折煞下官了。能为您效劳,实在是下官的荣幸。”赵弘钧轻抿了口茶,随即装模作样的打起官腔来。
连景淮却不接茬,只自顾自品着香茗,待杯中茶悉数饮尽才再度开口道:“若是我记得不差,吏部底下应当有位姓盛名文旭的主事?不知他平时表现如何?”
赵弘钧坐在尚书这个位置虽有七、八年了,但平时接触的对象多半是左右侍郎,和各司郎中,哪里会惦记着小小主事?思索大半天,他才勉强将人名和长相对上号:“王爷好记性,这盛文旭的确是隶属于我部考功司的人员。”
坦白说,盛文旭此人,论家世背景并不突出,论样貌才学也仅仅是中等水平,若是没有意外,可能终身都得不到晋升的机会。
但赵弘钧是谁?一个官场上的老油条,在尚未摸透对方的真实想法前,自然是尽量模棱两可地说道:“盛文旭这些年虽然不曾做出什么实绩,但总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借年资也该升上一升了。”
仕途的升迁,基本上取决于出身和科举成绩。当年盛文旭不过堪堪挂在二甲榜尾,再差一点,便要落到三甲成为同进士。也难怪在考功司一待十几年,仍是个跑腿打杂的小吏。
连景淮心里不待见这个准岳父,但顾念到他是盛沅锦的娘家人,还是决定帮扶一把。
“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赵大人……”连景淮微笑,面上是毫无破绽的表情,可实际却让人感觉笑意未达眼底。 “年前将他擢升为五品郎中,没问题吧?”
从六品主事至五品郎中,不但官位连跳两级,更是由边陲地带正式进入到决策圈里,可见连景淮确实有意拉拔盛文旭。
赵弘钧算盘打得精明,用一个郎中的职位去换取武贤王的人情,简直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因此,他很爽快地应承下来。
目的既已达成,连景淮也不再多待,当即就起身离开。
等他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时,才有空暇去梳理近日发生的事情。针对盛沅锦的家庭,连景淮其实了解得不多,只知道她的生母丁氏是清远伯府的千金。
千金小姐下嫁穷书生,似乎总是伴随着与家族决裂、理想婚姻的破灭等等,大家百看不厌的戏码。
然而生活没有那么多曲折。当初盛文旭为了征得岳父清远伯在事业上的支持,对夫人丁氏几乎是百依百顺,叫他往东不敢往西,叫他打狗不敢撵鸡。哪怕丁氏三年无所出,他也不曾吐露过半句怨言。
后来,丁氏费尽万难诞下盛沅锦,盛文旭尽管心里边因为重男轻女而有些嫌弃,但表面上却不露端倪,仍旧卖力地扮演着一个三好丈夫。
直到清远伯府没落,丁氏抑郁病逝,再也榨不出半点油水的时候,盛文旭才彻底撕下面具。
窝囊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够释放本性,盛文旭二话不说就给自己纳上三四房美妾,轮番宠幸着。其中,当属谭姨娘的肚子最争气,接连两胎都是男娃,乐得盛文旭不顾礼法直接将其扶为继室。
有这么一个世故的,无耻的,毫无底线的亲爹,可以想见盛沅锦儿时的生活该有多么艰难。
连景淮摇摇头,轻叹了口气。哪怕他再神通广大,也终究是个凡人,有许多力所难及的事情,比如……还给盛沅锦正常的童年。
估摸着快要抵达王府,连景淮随手撩起车帘。
也就是这个抬眸的瞬间,他看见廊檐下的少女,素手提着灯笼,乖巧地立在那里,仿佛等候丈夫归家的小媳妇,身形娉婷可爱。
“王爷回来啦?”仅仅五个字,便叫他所有烦躁的情绪都奇迹般安定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小心翼翼地捂紧了女主的马甲。
☆、第九章
“在等我?”从马车上下来后,连景淮径直走往盛沅锦身边。
他比她高出许多,离得近时,盛沅锦的视线仅能与他胸口的位置保持平行。
感觉到他的气息正一点点笼罩住自己,带着令人腿软的侵略性,盛沅锦无意识地后退几步,直到碰触到墙壁。
诚如连景淮所猜想的,盛沅锦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巧合,而是提前在此伫候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等到他归来。
这段时间里,盛沅锦思考了很多,她虽然无法明确回应连景淮的感情,但却可以用较为含蓄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关心。因此,她毫不避讳地答道:“是。”
连景淮倒真没想到她会如此诚实,怔愣片刻,忽然豁朗地大笑起来:“盛沅锦,你傻不傻啊?”
盛沅锦闻言偏了偏头,似乎不能明白他何出此言。
连景淮见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普通做妻子的,都是听闻动静才从屋子里出来迎接,哪里会像她这样在风口上呆站着,冻得鼻尖通红通红的。
“屋檐挡不住风吹,下回你还是乖乖坐在炕上等罢。”说话间,连景淮将身上的玄青大氅脱了下来,披在她肩上,“暖吗?”
盛沅锦微微颔首。
因为害羞,她把头垂的很低,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
柔软白嫩的颈间,让连景淮霎时回想起交欢时,她仰起脖子娇吟的媚态……真是要命了。他心虚地撇开眼,而后仰头望向天空。
明镜似的圆月,散发着乳白色的光辉,亮堂得仿佛要照进人们心底的最深处。连景淮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问道:“你想听听丹阳郡主的故事么?”
丹阳郡主的身世是段不为人知的宫廷秘辛,盛沅锦也只听老嬷嬷说过,这件事是个禁忌,谁提谁倒霉,却不清楚实情到底为何。她思量了片刻,然后说:
“奴婢对郡主的故事并无兴趣,但如果是王爷未婚妻的故事,那奴婢愿闻其详。”言下之意,就是盛沅锦压根不在意丹阳郡主的过往是苦是甜,她在意的,只有连景淮与其的关系。
“你知道么?”连景淮单手环住盛沅锦的腰,坏笑着伏在她耳边说:“你坦诚的样子,真的特别可爱。”
言毕,不待盛沅锦回应,他已经顺势牵住她的手,朝不远处的亭台走去。
邻近冬日,周遭的观赏池都凝成了寒冰,衬得孤亭更显萧瑟。连景淮吩咐下人端了壶温酒,和几碟干果过来,边吃边聊道:“京中早先流行过一首童谣,北有武贤王,南有镇北侯,外敌来袭不用惧……这段词儿里称颂的正是连、谢两家对于保卫边疆的功劳。”
“镇北侯谢家,在十多年前也是不亚于连家的世家大族。钟鸣鼎食,气象峥嵘,即便是天家公主都抢着要当谢氏妇。”
话至此处,连景淮稍作停顿,随手拈起盘中的桂圆,剥了皮,再用两指将去过核的果肉递到她唇边。
盛沅锦没有思考,条件反射地咬了一口,直到舌尖触及他粗砺的指腹时,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王爷戏弄奴婢。”
达成目的后,连景淮立马收敛住玩闹的心思,回归方才的话题:“那些个争破脑袋想嫁进镇北侯府的贵女中,也包括了临安长公主。”
“临安长公主作为伍太后的老来女,同时也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幺妹,这天底下从来只有她不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唯一一次栽了跟头,却是在镇北侯身上。”
“镇北侯心里装着自小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妹,为此甚至多次拒绝临安长公主的示好,摆明了不愿意尚主。事情闹到最后,双方面上都无光,临安长公主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地嫁给谢二郎。”
“谢二郎虽然不如其兄镇北侯那般炙手可热,可也算是众人心目中的良配。更何况,他为人厚道,非但没有因为先前的秽闻而看轻临安长公主,反倒爱她敬她。”
“成亲没多久,两人便诞下一女,取名为静芸。”听到这里,盛沅锦知道重头戏差不多要开始了。
然则,连景淮却没有接续着说下去,而是举起酒樽,一口饮尽了杯中佳酿。
那酒很是烈性,滑过喉腔时,热辣的感觉便直接从嗓眼贯穿到胃部,烫喉又灼心。连景淮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再后来,就是那场著名的石堡战役。”
“镇北侯谢明驰兵败于石堡,随即颍州以南全部沦陷,五万军士被活埋于山谷中,连带老二谢明轩也在此葬送了性命,唯独镇北侯自己……”连景淮的声音有些暗哑,又有些悲凉。
这是血淋淋的真实。
无数将士身处在谷底,眼睁睁看着周围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尸体越积越厚,鲜血漫延成河,他们除了哀号以外根本别无办法。
尽管连景淮始终觉得事有蹊跷,不愿相信曾经的英雄会沦为反贼,依旧只能沉痛地道出事实:“镇北侯临阵脱逃,带着三百亲兵潜至敌国,从此音讯全无。”
“后面的事情就比较好理解了。谢家的男丁死的死,逃的逃,可这笔血债总得有人来承担。于是,隆昌帝便下旨以通敌卖国之罪,判处谢家满门抄斩。”
“临安长公主和年幼的谢静芸虽然获得赦免,但顶着谢家遗孀孤女的身份,日子终究不好过。”
顾虑到这段往事比较沉闷,连景淮说了一会又停下,手指着果碟里腌制得恰到好处的糖渍青梅,问:“你们小姑娘是不是都喜欢吃这种又酸又甜的东西?”
盛沅锦闻言,关注点果然从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中,转移至吃食上头。“还行吧,我个人比较喜欢吃桃脯、金丝蜜枣那类偏甜口的蜜饯。”
“嗯,是挺甜的。”连景淮一语双关,说罢兀自轻笑起来。
面对连景淮这种爱在口头上占便宜的臭毛病,盛沅锦刚开始的确有些不习惯,但到现在,她已经能够做到完全的泰然自若,乃至于巧妙回击了。
只见她用指尖夹起一颗又一颗色泽晶莹的蜜枣,毫不间断地送到连景淮口中,道:“甜你就多吃点。”
枣子甜蜜的滋味迅速席卷整个味蕾,腻得连景淮止不住摆手说:“行了行了,饶过我吧。”对于不常吃甜食的人来说,接连七八颗蜜枣下肚,胃里简直是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但连景淮毕竟身体素质不凡,仅仅是歇息了片晌便缓过劲来:“继续谈临安长公主母女的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