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这般说着,宋氏心中却万分忐忑。给大户人家接生,赏银多寡皆取决于当家男主人的态度,一个弄不好可就算是白忙活了。
就拿她上一回替广平伯夫人接生的经历来说,临产前小伯爷也是好话说尽,直言无论男女都是心头肉,让夫人无须过于担忧。
结果呢?当得知胎儿当真是个女娃后,还不是二话不说直接甩袖离开了?甚至连原先应承的五十两银钱都翻脸没收,直把宋氏气得好几天都没有缓和过来。
然而,出乎宋氏意料的是,连景淮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指,靠近小婴儿肉乎乎的脸蛋儿。
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缠绕在指尖,连景淮迟疑地一顿,旋即就像害怕会惊扰到她,急忙缩回了手。那种喜爱而又珍重的感情,是伪装不了的。
宋氏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是啊,她怎么忘了,眼前这位主儿是出了名的深情种,旁人或许会将女儿视作赔钱货,但对他而言,王妃辛苦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必然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
想通这点后,宋氏立刻绽放出由衷的笑容道:“奴婢还得把小郡主抱下去清洗呢,王爷若是还没看够,不如等一会儿再到偏殿去慢慢细瞧。”
连景淮愣怔地点了点头,看样子似乎还沉浸在初为人父的惊喜之中。谢沅锦见他双目直视虚空,眼底一片茫然,不由出声唤道:“郎君?王爷?连景淮?”
听见她连名带姓地叫自己,连景淮总算是有了反应,他转过头看向她,眼眶慢慢地红起来。
谢沅锦呆滞半晌,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就在她愣神的工夫,连景淮已经走到床畔,轻轻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下手心,又去吻手背。
来回反覆几次,他才开口,声音暗哑,明显压抑着浓重的情绪:“谢谢你,为我生了个孩子。”
他半生戎马,曾经在尸山血海中淌过,也曾经坐在至高无上的位置指点江山,终于在褪尽青涩,将至而立之年时,收到了这样一份举世无双的礼物,如何能够不高兴,又如何能够不激动?
谢沅锦伸手替他揩掉眼角的泪珠子,语气含笑:“这是喜事,你哭什么?”
连景淮其实也讲不准自己到底为何而哭,都说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但若非亲眼目睹,根本想像不到当时的情景有多么危险。
连景淮眼睁睁看着下人们端着一盆盆血水往外走,看着谢沅锦变得苍白黯淡的面孔,慌张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放,盈满鼻腔的血腥气息令他几近窒息。
他见识过五马分尸,也见识过割肉离骨,各种血淋淋的场面,他都能够面不改色地观看。连景淮以为自己的心性足够坚韧,可是……眼下这些鲜血来自他最心爱的女人,哪怕只有一丁点,都能将他高高筑起的心理防线瓦解。
“圆圆,你会不会觉得,我作为一个男人,不应该流眼泪?”连景淮靠在她耳畔,用一种近乎飘渺的语气说道:“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哭过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看见我懦弱胆怯的模样。”
谢沅锦摇摇头,“我没觉得你懦弱。而且,我也不需要你当个无坚不摧的英雄,我只要你做全天下最爱我的人就好。”
连景淮张开单臂,将她圈锢在自个的怀中。“你一定累了吧?先好好睡个觉,等睡醒后再给咱们的女儿起名字。”
现在天色虽然还未暗下,但谢沅锦方才透支了全部的体力,的确需要透过睡眠来补充精神。因此,她并没有拒绝这个提议,反倒应了声好,然后缩缩脖子,依偎进他的怀抱里。
由此角度向上望,能够清楚地看见连景淮领口处露出来的锁骨,和若有若无的胸肌线条。谢沅锦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
为了保护胎儿,打从太医诊出喜脉的那日起至今,他们已经将近三百个日子没有行过房事。即便偶尔会借助互相爱抚以消磨欲望,但终究是比不上紧密结合的滋味。
谢沅锦也不清楚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就没头没尾地说道:“待我养好身子后,你得把你这几个月欠下的份儿,统统补偿给我。”
“什么?我何时欠过你东西?”连景淮起初还有些纳闷,直到察觉了她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才恍然大悟。
“小色鬼。”连景淮忍不住失笑,接着又凑上前去含住她那小巧玲珑的耳垂,声音含糊地说道:“……别担心,我会让你满意的。”
翌日,武贤王府内张灯结彩,檐廊下到处挂满了红灯笼,入目皆是一片殷红喜庆景象。
魏梁和府里几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在连景淮的交代下,于辰时初刻,来到两扇镶有浮沤钉的朱漆大门前,朗声宣布道:“王爷有令,因王妃昨日诞下千金,阖府同庆,凡是前来道贺者都可得红包五两,活动持续到午时末。”
附近的民众闻讯,皆有些跃跃欲试。毕竟只要动动嘴皮子,就可以得到喜钱,那几乎可以说是天上掉馅饼,不要白不要。
于是很快地,王府门前便排起了长长的人龙,队伍绵延数里,一眼望不见尽头。
吉祥话左右不过是那几句,但见众人相继使出浑身解数,把自家刚出世的闺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人间独一份的美好,连景淮仍旧觉得身心舒畅。
“我的女儿,自然样样都是顶好的。”
虽说眼前的景况确实颇为热闹,但谢沅锦明显没有连景淮那么热衷,只坐了小半会儿,便开始打起哈欠。
闲来无事,她索性回到卧室去睡回笼觉。然而这一睡,谢沅锦却做了个奇怪的梦……
番外②
谢沅锦闻言,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连景淮的身影,他似乎也是这样,不屈不羁的性格。
“况且,我一直不认同,妻子作为丈夫的附属品存在这种观点。所谓男主外,女主内,指的是夫妻双方互相尊重,共同支应起门庭。”
谢明驰停顿片刻,又接续着说道:“特别像我们这种,时不时需要上战场的将领,本就是在刀口上舔血,如果当家主母还沉不住气,无法自立,遇到一点波折便六神无主,那便是大大的拖累了。”
谢沅锦稍一思量,也觉这话说得有道理。试想,当年若非玉氏顶着压力策划了一场李代桃僵的戏码,她如今恐怕也无法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
谢明驰手中把玩着喝空了的茶杯,若有所思地道:“皇上年事已高,不出意外的话,这两年便会正式册封太子。可在那之前,朝中必定会先经历一番动荡。”
谢明驰并未因为面前是娇滴滴的女儿,便对朝政闭口不谈,反倒借此机会向她介绍起现在的政局。
“隆昌皇帝共有五个儿子,除却皇长子出自浣衣局宫女腹中,身份低微,性格怯懦,参与夺嫡的机会不大,其余几位皇子各有拥护者。而当中,最有可能脱颖而出的,便是中宫皇后所生的二皇子。”
“二皇子作为嫡出子孙,背后有外戚势力做支持,若是被册立为储君,倒也算名正言顺。”
说到这里,谢明驰突然把话锋一转,道:“但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二皇子如今呼声越高,就意味着他越受瞩目,哪怕是一点小小的行差踏错,都可能被放大检视,进而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谢沅锦明白父亲对她说这些,是希望她能够多长点见识,别作茧自缚,把视野限缩在狭小的闺阁之内。因此,听得格外认真。
尽管连景淮似乎并不需要她替他分担什么难处,但她确实不应该畏缩地躲在他身后,享受他单方面的庇护。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响动,谢沅锦循声望去,便见一名模样面生的婢女端着煎好的汤药走进来。
自从被太医指出患有宫寒的毛病以后,谢沅锦便养成了每日喝中药调理的习惯,但毕竟是要入口的东西,往常都是由琉璃亲自负责,绝对不会假他人之手。所以,谢沅锦难免多留了个心眼,问道:“怎么不是琉璃送过来?”
“琉璃姐姐用过午膳后便有些闹肚子,因而把差事交给了奴婢来办。”
眼瞅着那婢女神色镇定,言行举止间没有露出丝毫破绽,谢沅锦心下稍安,也不再继续深究,伸手便欲接过药碗。
黑褐色的药汁,冒着氤氲的热气,乍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不同。然而,谢沅锦轻轻一嗅,却闻到了股苦涩中带点刺鼻的味道。
其实这股气味非常淡,淡到哪怕是嗅觉灵敏的人,也很难在第一时间察觉。但许是身体本能的排斥,在指尖碰触到碗壁的刹那,谢沅锦只觉得心脏正在急遽地收缩,仿佛立马就要跃出胸腔。
谢沅锦很害怕,强烈的恐惧感迫使她用力地推开摆在面前的药碗。
细白瓷碗坠落在地,摔成无数碎片,而好巧不巧,当中就有一片迸溅起来,刮破了谢沅锦瘦削的脚踝。
鲜血当即渗出,红得令人心惊。疼痛的感觉硬生生将谢沅锦的意识拉回了现实,她先是瞥了一眼,跟前吓得面色苍白的婢女,随即又看向身旁焦急不已的父亲,努力平稳着气息说道:“我没事,只是有些疲惫罢了,歇会儿就好。”
谢明驰闻言,仍旧有些迟疑:“若是身子不爽利,还是请大夫过府瞧瞧吧?”
“不用。”谢沅锦只是摇摇头道。
见她如此坚持,谢明驰也不好强求,于是妥协道:“那你先歇着,倘若等会儿醒来之后情况没有好转,咱们再请大夫,啊?”
大约真是累着了,谢沅锦的睡意来得非常突然,几乎是脑袋刚沾上枕头,便沉沉地昏了过去。
进入睡眠后的谢沅锦,做了个很长的梦,长得像是过了一辈子。
梦境中的她,虽然同样是以试婚宫女的身份待在武贤王府,但不同的是,连景淮并未像现实里那样温柔地对待她,而是用公事公办的态度应付他们的初夜。
试婚的过程结束了,但梦境并没有随之停止。
谢沅锦梦见,在后面的数百来个日子里,连景淮对她从毫不在意到慢慢上心,从冷硬如冰到春雪消融……她豁然明白,为什么当时连景淮才是初见,就已是深情不悔的样子。
因为,他们早在前世便相遇了。
梦境中的时间推进得很快,谢沅锦只来得及看到,某次她鼓起勇气询问连景淮,“王爷为什么纳我为侧妃,是因为喜欢我吗?”接着,还未得到他的回应,画面就已经过渡到另一幕场景了。
谢沅锦四处求医问诊,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怀上子嗣。然而,大夫却语重心长地告诉她:“草民并不建议娘娘留下此胎,毕竟娘娘体内的寒气尚未祛除,贸然怀孕极有可能中途流产,乃至于威胁到您自身的性命。”
话说到这个份上,但凡惜命的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可谢沅锦还是坚持地道:“我要生。”
在她的记忆里,连景淮总是自嘲自己孤家寡人一个,早早地便失去了父母双亲。
谢沅锦不希望,百年后连个能够为他祭祀的子孙都没有,叫他成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所以,她拼尽性命,也要在这世间为他留下一条血脉。
可就在谢沅锦满心期待着新生儿降生的时候,邵静芸基于嫉妒、厌恶、愤恨以及憎恶等,种种复杂的原因,狠心将毒药掺进她的安胎药里,致使她七窍流血而亡。
那碗毒药的滋味,仿佛刻在了骨子里,哪怕时隔一世,谢沅锦依旧痛苦而清晰地记着。也是因此,她刚刚才会在闻到相同气味时,反应得那般剧烈。
想到这里,谢沅锦不禁有些后怕,倘若她方才饮下那碗毒药,现在多半已经落得和前世一样凄惨的下场了。
梦境并没有伴随谢沅锦的死亡而终结,她看见连景淮亲手为她立下墓碑,冠以王妃吾妻之称号。
他跪在她的墓前,拇指轻轻摩挲着冰冷的石碑上那短短几行碑文,直至指腹被粗糙的花岗岩磨到发红破皮,连景淮仍毫无所觉地继续摩挲。
时光在这个瞬间变得很缓慢,谢沅锦眼睁睁看着他低下头颅,干涩的薄唇颤抖着,在墓碑上落下一吻。良久,他声音沙哑地开口道:“你死了,本王真的会疯的。”
这句话仿佛某种奇妙的开关,刚说完,连景淮高大的身躯便开始瑟缩起来。
他那么冷静自持的人,赫然像着了魔似的,在疯狂喊着什么,唤着什么,声音歇斯底里。
谢沅锦竖起耳朵,试图辨清他口中的字句,可惜耳膜里尽是嗡嗡的轰鸣声,她听不到,再也听不到了……
“小姐,小姐?”
琉璃的叫喊声在耳边响起,震得谢沅锦耳心生疼。她缓缓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咸涩的泪水尝在嘴里,将她的理智陡然拽回。谢沅锦揉揉额角,语气平静地道:“我适才是梦魇了,好险有你唤醒我。”
琉璃见她睡了一觉醒来,眉眼间虽然仍旧透着几分疲惫,但面色红润,清秀的脸庞上没有露出丝毫病态,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來。
她上前为谢沅锦掖了掖被角,而后说道:“老爷那厢还在等消息呢,奴婢先去秉告一声,马上就回来。”
谢沅锦颔了颔首以示同意。
然而,琉璃刚抬腿走出没几步,忽然又停下,转回头望向谢沅锦,问道:“小姐本来不是和王爷约定好了,明儿个在梨花巷的书肆碰面吗?需不需要奴婢差人去告知王爷,您身体抱恙,不便出门的事情?”
谢沅锦闻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无妨,我身子好多了,明日出门不会有问题的。”更何况,她还有很多话儿须得当面和连景淮说清楚。
…………
讲到这里,盛沅锦忽然止住了话音。
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平时连在话本中看到作者对于云雨的描绘,都得脸红半晌,更遑论直接口述出那般活色生香的场景?简直羞耻透了!
然而,连景淮压根不理解她的别扭,迭声问道:“方才怎么了?”
盛沅锦心中好生纠结了一会儿,然后才像下定决心般,硬着头皮道:“我若是实话实说,王爷可不能取笑我。”
连景淮看出她眼中的希冀,想也未想便应承下来:“嗯,不笑你。”
得到连景淮的允诺后,盛沅锦便将不久前见到的画面,以一种极其委婉的方式表达出来。只不过,男女之间的艳事,越是遮遮掩掩,反而越能让人浮想联翩。
待她话音落地,连景淮挑挑眉,故作惊讶地问道:“不对啊,你适才分明说了没有看清楚对方的相貌,那么如何肯定是我,而非别人?”
这话叫她怎么回答呀?难不成盛沅锦还能说,是因为他暗肌贲发的胸腹别具美感,令人过目难忘吗?显然是不行的。
于是,盛沅锦只得支支吾吾地答道:“除了王爷,我也未曾见识过其他男子赤身的模样,姑且……就当作那人是你罢。”
“啧,你这也忒不严谨了,要不再仔细瞧瞧?”语毕,连景淮便要伸手去解里衣的扣子。
盛沅锦见状,忙不迭出声阻止了他的行为:“别别别。”
就在这个当口,两人的双手无意间交叠到一起。
盛沅锦从前毕竟是在宫里当过差的,粗活儿没少干,又疏于保养,哪怕再怎么天生丽质,掌心的触感也比不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千金,那般细腻温滑。
但连景淮轻轻摩挲着那只柔荑,却觉得喜欢极了,她哪儿哪儿都好,连手心纵横交错的纹路,看上去都比别人生得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