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可在返程的路上她都郁郁寡欢,比来时看起来更消沉。琉璃问她怎么了,谢沅锦也只是沉默,良久之后才蓦然感叹道:“我觉得,我应当是彻底沦陷了。”
“我原先想着,他既然敢糊弄我,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这种毛病不能惯着,得治,所以我故意同他置气,想让他受些罪。”
“然而,”谢沅锦苦笑着说道:“等到真正看见他伤怀的样子,我却又心疼得紧,这下子竟不知道是在处罚谁了。”
琉璃过去虽然是武贤王府的家生婢子,但是打从连景淮将她指派给谢沅锦的那日开始,她效忠的对象便只剩下后者了。
因此,她现在可以毫无负罪感地出卖旧主,道:“小姐无需感到歉疚。尽管奴婢并不清楚,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既然错在王爷,那么这些罪他活该受着!”
谢沅锦闻言,顿时有些忍俊不禁:“瞧你这话说的,好似比我这个当事者还生气。”
“那可不,小姐你就是心太软了。”琉璃同仇敌忾地道:“当初不愿说,那以后就别说了,有些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覆水难收。”
谢沅锦无奈地摇头,笑道:“旁人都是劝合不劝分,你倒是与众不同。”
“小姐这话,奴婢可不依。”琉璃笑嘻嘻地抱着谢沅锦的手臂撒娇道:“赐婚圣旨已下,奴婢怎么可能劝分?奴婢只是觉得小姐可以端起架子,让王爷苦苦追求您个十天半月的,再与他和好。”
“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谢沅锦屈指,在她的脑门儿上不
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琉璃哎呦一声,揉着额头,理直气壮地答道:“怎么会没有好处?当然是仗着王爷如今宠您,尝尝恃宠而骄的滋味啦。”
虽然琉璃的话听起来不甚靠谱,但谢沅锦却不得不承认,因为她这几句插科打浑,自个儿的心情明朗了许多。
“你的意见我接受了,但在那之前,还得先解决正经事儿。”比如说,揪出那名指使婢女在她的汤药里下毒的幕后黑手。
“本王明日要出府,你去着手安排下。”简单地吩咐完,连景淮便摆摆手示意魏梁可以离开。
其实早在这之前,连景淮就考虑过要带盛沅锦出门逛逛。毕竟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成天闷在屋子里也不是个事儿,总得找寻机会透透气。
更何况,别出新裁的约会必定比千篇一律的生活,更能促进彼此之间的感情。
于是翌日早晨,盛沅锦才刚睁眼,便见琉璃急吼吼地朝自己走来:“哎呀我的姑奶奶,您可赶紧起床洗漱吧!王爷在暖阁里等着呢。”
“……”许是因为脑袋仍处在混沌的状态,盛沅锦缓了很久才听明白这句话。“王爷在暖阁里等着……我?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甭管什么事情,总归不能让王爷久等。”琉璃边张罗着给她端盆递毛巾,边补充道:“不过王爷的神色看起来挺和缓的,估计没什么坏事。”
话虽如此,盛沅锦也不敢放松,三下五除二地梳洗完,便过去请安。
不同于盘着宫髻时的端庄,今日她把头发披散下来,倒显出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憨。
连景淮下意识地想要去揉揉盛沅锦的脑袋,但顾忌到她脸皮子薄,手伸到一半又收回来,改为掩唇轻咳道:“陪本王上街走走。”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拽住她的皓腕。
“等、等等……”盛沅锦像根钉子般固定在原地,脚步不肯挪动分毫,“奴婢还未妆扮过呢。”
连景淮自然知道她平时敷粉画眉点绛唇,一丝不苟,然而他却由衷地欣赏盛沅锦脂粉未施的模样。
“不必。”他没松手,那双深邃的黑眸直直望进盛沅锦的眼睛里,“你现在这样就挺好看的。”闻言,盛沅锦脑袋嗡的一下炸开,双腿也莫名发软。
于是当连景淮手臂再度用力的时候,盛沅锦脚下就没稳住,稀里糊涂地随他去了。
“我对玉井胡同的角角落落都很熟悉。”
褪去包袱后,连景淮以一种话家常的语气说道:“街边那头儿有间早点摊,口味不错,贩卖的种类也多。从前父王上朝时,总会停下来买两块芝麻烧饼,搭配着卤得酥软绵烂的苏造肉一同入口,当真是吃了十数年都不腻。”
番外①
又是一年春天,武贤王府内的紫玉兰花再度盛开,谢沅锦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园子里,边忙庶务,边赏景儿,小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娘娘,”琉璃屈膝禀告道:“太子殿下来了。”
谢沅锦闻言,当即搁下手中的帐本道:“赶紧请他进来。”
小太子今年刚满七岁,尚且年幼,但却被教养得既懂事又明事理,即便课业再繁重,也会隔三差五地出宫探望谢沅锦这个义母。这不,今个儿又带着宫里御厨特制的山楂糕过来请安了。
他先是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然后便开始嘘寒问暖:“儿子听孙太医说,干娘的预产期就在这半个月,您最近要多注意着些,但凡有点儿动静,都得即刻告知太医院,做好接生的准备。”
看着他人小鬼大的模样,谢沅锦没忍住噗哧笑出声。“好好好,我知道了,还是我们瑜哥儿真体贴,会关心干娘。”说罢,她便将男孩小小的身躯搂进怀里。
男孩抱起来像个糯米团子,软软糯糯,令人爱不释手,谢沅锦不禁又使了几分力度搂得更紧。
男孩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僵,下意识想躲避,但又因为害怕伤到谢沅锦而不敢挣扎,只好梗着脖子,任由她摆弄。
太子自幼时起就被当作储君培育,鲜少有人会将他当作普通孩子看待,更别提如此亲昵地拥抱。这会儿他早已羞赧得不知所措,耳根涨红,两只玻璃珠似的眼睛骨碌碌地乱转。
目光游移间,他瞥见石桌上摆放着一本摊开的帐册,字里行间还有用朱砂作的批注,显然这些帐目是经谢沅锦仔细核对过的。思及此,他不由气鼓鼓地夺过帐本,质问道:“您如今怀胎九月,正是最关键的时期,不好生歇息,忙活这些作甚?”
见谢沅锦不吭声,模样有些无辜,太子顿时软下心肠,并放缓了语调说道:“儿子的意思是,这种事情暂且交由底下人去打理便是,什么都比不上您的身子要紧。”
谢沅锦刚想开口答话,可还没等她张嘴,就听另一道声音横插进来:“瑜哥儿说得对,你别忙东忙西的了,好好待产才是正理。”
谢沅锦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正是连景淮,他提起手中拎着的油纸包晃了晃,道:“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是你最喜欢的酸梅糕。”
这句话其实说得不太准确,因为谢沅锦的口味向来偏甜,是直到怀孕之后才开始变得嗜酸的。
当时她还曾经向太医询问过饮食习惯改变的原因,得到的答覆是——民间传闻酸儿辣女,其中必然有一定的道理。然而,凡事都不能过早下结论,仅凭这点就断定胎儿的性别仍旧有些草率。
谢沅锦听罢,倒也没有放在心上,对她来说无论生男还是生女都很好,她都喜欢。
琉璃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接过油纸包,拆开来,见里头规规整整地盛放着几块切割成菱形的酸梅糕,不由感叹道:“赶巧太子殿下也带了点心过来,主子一个人怕是吃不完这么多。”
连景淮闻言挑了挑眉,看向伫立在不远处的太子,眼底调笑的意味浓厚。“想不到,你这小子还挺有心的啊?”
许是顾虑到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禁不起逗,连景淮只稍微打趣了几句,便走到谢沅锦身旁,弯下腰,用大手轻轻覆盖住她浑圆高耸的肚皮。“宝宝今个儿乖么?”
谢沅锦偏头思索半晌,而后答道:“挺乖的,难得不吵不闹。”
连景淮薄唇轻扬,低低地笑了两声:“那孩子他娘乖么?”
听出他话里的旖旎之意,谢沅锦估摸着自己若是不加以阻止,话题定然会越来越偏,于是她不得不伸手拍打了下连景淮的胳膊以示警告。“还有孩子在场呢,你收敛着点儿,别总是没个正形的。”
说完,谢沅锦便不再搭理他,举着筷子就夹起一块红润晶莹的山楂糕放入口中。
宫中御厨非但手艺是顶尖的,用料也十分精细,好比这山楂糕,便是果粒饱满,且山楂馅儿熬煮得软糯爽滑,糕冻入口即化,直叫人从喉间涌起一股酸甜的好滋味。
把嚼碎的糕点咽下去后,谢沅锦只觉得齿颊留香,很快她就忍不住又吃了一块。看那样子,似乎有些停不下来。
连景淮光是从旁边看着都感到胃里泛酸,不禁劝道:“吃这么多不嫌腻味么?别到时候消化不良,导致积食了。”
谢沅锦听在耳里,略一思考,感觉有几分道理,遂朝着琉璃吩咐道:“把剩下这些糕点都收起来吧,我晚点儿再用。”言毕,她便在连景淮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
太子尾随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嘴上还不忘时刻叮嘱道:“当心路滑,别摔着。”
两大一小慢悠悠地在园子里散起步来,侍从们不敢掉以轻心,纷纷簇拥在谢沅锦的周围,看上去颇有一种众星拱月的意味。
“瑜哥儿。”谢沅锦一手托着圆滚滚的肚子,另一手则探过去牵住了太子。“你比较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呀?”
太子低垂着脑袋,思索了好半晌,才抬起头答道:“若要询问我的意见,我自然是更想要个玉雪可爱的妹妹,但……将来武贤王府的家业总归是得由世子承袭,所以还是祝愿干娘诞下麟儿吧。”
听闻此言,连景淮颇有些无法赞同地说道:“凭什么女孩儿就不能继承家产?大不了招个额驸入赘便是。”
这番话如果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就是无稽之谈、可笑至极,但偏偏出自连景淮口中,包括太子在内的所有人,竟都觉得甚是合理,仿佛事情本该如此。
于是太子稍微思忖片刻,便颔了颔首道:“倘或真是个女孩儿,待她出生那日,我立马为她请封郡主……不对,还是直接封作公主罢。”
太子之所以这么说,倒不是故意儿戏,而是因为宁朝皇室向来阳盛阴衰,为此史料中不乏有将宗室女册封为公主,并接进宫抚育的先例。
连景淮多少也耳闻过这类的事情,可公主又如何,他的女儿难道还需要经过册封才能彰显出贵重么?思及此,他不禁没好气地说道:“不行,你父皇还年轻,多的是机会生下女儿,休想与我争抢。”
话虽如此,但新皇登基至今,膝下已经添了四名皇子,却迟迟没有公主降世。
前段时间容嫔生产,金龙殿甚至放出消息说这胎若是个姑娘,便要晋封其为容妃,结果最后生出来又是带把儿的,当时皇帝的失望之情简直是溢于言表。
谢沅锦捂着嘴轻笑出声,正想说’男孩儿挺好的啊,将来可以替皇上分忧’,然而话刚到嘴边,她便感受到一股抽筋拉扯般的疼痛。
强烈的阵痛如浪潮般,不断侵袭而来,迫使谢沅锦本能地发出一声嘤咛,面色也愈发难看。连景淮见势不对,忙不迭出声询问道:“圆圆,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听见他的问话后,谢沅锦强忍着痛楚,转过头去对他说道:“快,去叫产婆和大夫,羊水好像破了……”
“你的意思……是要生了?”连景淮怔怔地问着,向来精明的脑子像是忽然停止了运转般,让他有片刻的凝滞。
不知过去多久,连景淮如梦初醒地回过神儿来,慌忙抱起谢沅锦往事先布置好的产房去,一边走,还一边用变了调子的嗓音喊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和产婆?速度快些!”
到底是征战沙场的将军,纵然心里已经乱成了麻,连景淮仍旧临危不乱地吩咐道:“赶紧去厨房烧热水,再弄点吃食来,鸡汤面、人参粥、红糖鸡蛋都准备着,还有琉璃,你去准备一把崭新的剪刀,记住了,务必要用火烤过才能使用。”
话音落地,所有丫鬟仆妇都动作了起来,个个手脚麻利,不敢有丝毫的耽搁。
谢沅锦着实是没想到,像连景淮这样的大老爷们儿,居然还懂得妇女生产的流程。她窝在他怀里,明明已经痛到背上冷汗如雨,却硬要挤出笑容道:“郎君,你真可靠呀。”
“嘘。”连景淮低声提醒道:“别说话,省点儿力气。”
谢沅锦依言阖上嘴,不再多言。然而当她彻底安静下来之后,反倒因为注意力全集中在身体的疼痛上面,使得痛觉被异常放大,令她更加难以忍受。
谢沅锦自认是很能吃苦的类型,平时若是有什么摩擦嗑碰,都能十分冷静地给自己上药包扎,连一声痛都不会喊。但今日,她却怎么也抑制不住泪意,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
“郎君,我好疼啊……”
看见泪水自谢沅锦眼里汨汨地涌出,连景淮只觉得胸腔像是被插入了一柄匕首,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动得翻来覆去。
他无比地心疼,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抚她,忙一迭声地道:“乖,我在这儿呢,别怕,我抱着你,疼你就喊出来,或者咬我手臂、咬我下颚都可以。”
进产房后,连景淮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四下环顾了一番。
产婆总共有三名,都是提前半个多月就接进府里,好吃好喝供着的,接生经验丰富,这会儿连忙上前劝说道:“王妃要生产了,还请王爷暂且出去回避。”
谢沅锦额角冒着青筋,双手紧紧地揪住身下的床单。由于过分的痛苦,她贝齿死咬住下唇,把粉嫩的唇瓣咬得渗出了血丝。
见此情状,连景淮哪里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拍拍屁股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他探出手去,将谢沅锦脸颊两边濡湿的头发拨开,然后头也不回地问道:“倘若本王留下来陪产,会有妨碍么?”
“这……”三人中负责领头的产婆姓宋,闻言不禁面露难色。
她先是抬眸觑了眼连景淮,见他虽然焦急,但却没有展露出丝毫要发怒的征兆,才敢小心翼翼地答道:“产房内血气浓厚,乃是污秽之地,恐怕会冲撞到王爷的贵体……”
连景淮本以为禁止男子进入产房的原因,是担心会添乱子,不曾想实际的缘由竟是这般可笑,当即摆摆手道:“本王多次出入战场,什么血腥场面没有见过,哪里还会惧怕这些?”
眼看他心意已决,宋氏也不再多费口舌,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替王妃接生,让孩子顺利产下。想到这里,她立马上前指挥道:“娘娘,您可以开始使劲儿了,注意发力的位置要在腹部。”
“深呼吸,吐气,再出力——”
在宋氏的悉心教导之下,谢沅锦逐渐掌握了呼吸的规律,尽管仍旧疼得令她抽气连连,痛呼声也从未停止过,但终究是孩子即将出世的喜悦占据了上风。
只消一想到再过不久,自己肚子里这个宝贝疙瘩便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面前,谢沅锦就感觉身体里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动力,叫她充满干劲。
约莫半柱香时间过去,宋氏突然高声嚷道:“可以看到头了,娘娘再加把劲儿,用力!”
谢沅锦此时已经全身是汗,几欲虚脱,但听见宋氏的指示后,她还是卯足了劲,把仅剩的所有力气都送至下腹。
伴随“哇”的一声,小婴儿呱呱坠地,宋氏谨慎地用大红布巾将宝宝包裹起来,随即放到谢沅锦面前给她过目。
刚出生的婴孩五官浮肿,皮肤泛红,整张脸皱皱巴巴的,丝毫没有承袭到父母的好相貌,但谢沅锦却没有半分失落。这孩子哭声嘹亮,听起来便中气十足,想来应该颇为康健,如此就已足够。
待确认过初生儿的身体情况并无大碍后,谢沅锦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连景淮的存在,忙嘱咐宋氏道:“把孩子抱给王爷瞧瞧。”
宋氏接到指令,笑着向连景淮屈膝道喜,脸上堆满讨巧的笑容:“恭喜王爷,喜获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