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笑非笑地说:“我自然不知道,于是我就问贵妃,我问贵妃找臣何事?”
他捏着她的手,抬头用那双似笑的狡猾的眼睛看着她说:“结果贵妃将这宫牌交给了我,她说希望我能转交给你,让你可以随时进宫配她叙旧解闷。”他说着,将那宫牌将怀中拿出放在她的手上。
“我可以收下?”邓节问道。
“有何不可,是贵妃赐予你的。”他说。
说罢,他也就起身了,理了理衣裳说:“想去的话,随时都可以去,但是要让甘生送你去。”他笑道:“想取我性命之人多如天上的繁星。”
他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如此也是为了夫人好。”
邓节说:“谢过大人。”
……
中常侍正倚靠在窗子旁打瞌睡,忽闻阵阵辘辘马车声,将窗子推开条缝,看清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眉间舒展,三步做两步的进内室,低声拍了拍正小憩的贵妃道:“夫人,夫人,邓夫人到了。”
“邓姐姐来了?”蒋贵妃一咕噜起来,用低到不能再低的气音道:“你快去,快去将他叫来!”
中常侍脸上也是喜悦之色,道:“奴婢这就去,马上就去。”
“邓姐姐”蒋贵妃引她入室,为她斟茶点香,殷切地问:“太尉他可有为难你?”
邓节垂头笑笑,说:“并没有。”
蒋贵妃略做叹息说:“每日陪在太尉身旁也是为难了你。”又拉着她的手说:“这颖都上下,宫门内外,遍布赵翊耳目,我思来想去,只觉得藏着掖着叫人偷偷把这宫牌送去给你,倒不如与那赵翊实话实说。”
蒋贵妃忽然换了口吻,邓节心中早已猜得缘故,只装作浑然不觉道:“妹妹说得有理,太尉他也算是通情达理的人,知道妹妹在宫中无人作伴,定不会阻止妹妹与我叙旧。”
蒋贵妃岂能不知她有意独善其身,置身事外,她只是叹气,恰逢中常侍从内室出来,与蒋贵妃窃窃耳语几句。
随后,蒋贵妃脸上重新扬起了笑,对邓节说:“对了,我上次说过的话,不晓得姐姐还记不记得了,不记得也无妨,姐姐暂且请看这人是谁?”
邓节随着蒋贵妃的目光看去,只见内室的纱帘被撩开,邓节手里的水杯随之落在了地上,水溅到了她的衣裙上,而她的手仍旧僵僵举在空中,面如死灰。
出来的是个年轻男子,年纪至多不过二十四五,生得俊美,只是那皮肤实在过于白,不似赵翊那般天生的白,眼前这男子是一种近乎于病态的白,憔悴的白,就连那眉眼间亦满是藏不住的忧郁。
“桓文”
邓节望着那男子,许久后方才开口,声音无力。
蒋贵妃掩面做笑:“错了,你再看看,看看他到底是谁?”
邓节见那男子一身黑红相间的锦衣,腰前蔽膝上绣着龙纹,前亦挂着白玉璜,霎时间如遭雷击,立刻伏地跪拜道:“妾身拜见天子。”字字似利刃,却割在她自己的心上。
而那天子,迟迟不曾开口。
蒋贵妃上来扶她,说:“姐姐快起来吧。”邓节抬起头来看天子,可他仍旧什么话都没说。
“陛下,陛下您也想邓姐姐了吧。”蒋贵妃笑道。
天子看着邓节,看着她的眼睛,他似乎看出了她眼里的悲伤,看出了她眼里的痛苦,可她却看不透那天子。
“陛下,陛下,陛下您想邓姐姐了吧,这么多年都没有见了。”蒋贵妃试图打圆场。
“想了”他终于开了口。
蒋贵妃会察言观色,笑道:“那陛下您和姐姐叙叙旧吧,我就不打扰了,想你们也有许多话要说。”她又对邓节说:“姐姐放心吧,这宫中虽然遍布赵翊耳目,但我这里却是安全的。”她说完,便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太阳早已转到宫殿的另一端,屋内不知不觉间已然暗下。
沉默了许久,天子说:“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周蒙他待你可好?”他的眼睛忧郁,坚韧,甚至有了些许帝王的威严,可偏偏没了少年时的那份温柔。
“我以为你死了”
“我以为你死了”她重复道,半垂下了头,黑发散在两侧,她的下半张脸都隐藏在了黑暗里。
“为什么当年要不辞而别”她问。此刻,她庆幸这渐暗的天色。
“蒋腾杀了我的皇兄。他需要再扶植一个傀儡皇帝”他说。
“你在邓家生活了五年,五年你都没有对我说过实话,直至如今我方才知道你是汉家皇子,知道你是天子,你拿我当做什么?你拿我腹中的,曾经的你的骨肉又当做什么?”她没有激动,只是一句一句的问他。
天子忽然冷笑一声,走到她面前:“你看看,看看这天下,这天下还姓刘吗?蒋腾可凭一时之喜怒斩杀天子,赵翊可凭一时之好恶废立新帝,四方诸侯裂土自封,中原大地白骨盈野,我告诉你又如何?让你陪我共赴这火海?让你腹中胎儿还未出生就同他父亲一样,做诸侯们掌上的玩物?”
“那你一辈子都不要再见我,你如今见我又是为何?还不是为了让我帮你除去赵翊!你既不想连累于我,怎今日又要让我执刀为你杀人!”她句句不让,针锋相对,她红了眼,逼视着他道:“你还不是想要利用我。”
“你昨日既已弃我而去,今日我又为何要不惜性命做你手中刀。”她道:“你死了这条心吧”
天子没有再与她相争,往日的旧情在她心中只留下了恨,更何况她是那样一个聪明人,她不想帮他,他又有何能力去逼她。
他忽然笑了,仿佛自己做了件天大的蠢事,他摇头说:“罢了罢了,是朕天真了。”
一句话,她的心仿佛被滚烫的热水淋过,一时眼睛发烫。
他转身离开未做半刻迟疑,他的脊背还是那般挺拔,只是却已形销骨立,他这些年为了兴复汉室不知熬了多少心血,也不知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天子淌了多少血泪。
更不知他来求她,已放下了多少尊严。
邓节脚下一软,瘫坐在地。
天子走后,蒋贵妃回来,见她这幅失了魂的样子,也知道她心里痛苦,更知道她不愿搭上自己的命卷入这场赵翊与天子的斗争中来。
天色像是水晕开的墨汁,一点点的泛起了颜色,蒋贵妃叹息着点上油灯。
“妹妹不想责怪我?”邓节转头问她,眼睛发红,不知是因伤感还是刚刚发怒气得。
蒋贵妃一笑,惨淡地说:“我又能责怪姐姐什么,我只求姐姐不要讲今日的事告诉赵翊,这已是妹妹此刻最大的奢求了。”
邓节垂着眼眸摸着自己的指尖,道:“我不会同他讲。”
蒋贵妃略施笑颜,说:“天色也不早了,我让中常侍送姐姐上马车,姐姐稍整理下仪容,赵翊那人毒得很,疑心也重得很。”
邓节沉默片刻,朝蒋贵妃看去:“赵翊他可知我和桓文……和天子相识?”
蒋贵妃道:“不知道,天子当年的事情知道的人本也不多,赵翊他只知道你我是幼年玩伴。”
邓节望着她,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霜,似察觉出了什么,眼里还多了几分打量,蒋贵妃心底一凉,说:“姐姐有什么话就问,不必顾虑,姐姐这样瞅着妹妹,妹妹心里发冷。”
邓节的目光一转,从她身上轻轻扫过,道:“倘若我帮了天子杀了赵翊呢?你和天子又能给我什么?”
蒋贵妃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喜悦之色溢于言表,她立刻上前坐在邓节身边,离着极进,拉着她的手臂,真诚地说:“只要能除去那赵翊,只要能让陛下重掌朝政,我做什么都愿意。”她的手凉得厉害,她实在是激动,高兴,她道:“赵翊那狗贼心思缜密,身边更是层层布防,所用器物,所食食物均经检查方能呈到他面前,但姐姐不一样,姐姐是他枕边人,只要姐姐……”蒋贵妃兴高采烈地说着,仿佛那胜利的画面已徐徐展开在她面前。
邓节听着,忽而将手轻抚在了蒋贵妃的小腹上,蒋贵妃下意识的向后一躲,惊道:“姐姐这是做什么?”
“妹妹是怀了身孕吧”邓节的声音冷若冰霜。
蒋贵妃的脸白了,只好认下说:“是”又迫不及待地解释:“但是姐姐,我绝不是想让姐姐为我和陛下赴死,自己苟且偷……”
“妹妹还没说呢?若我真为妹妹和天子铲除了赵翊那贼人,妹妹和天子能为我做什么?”她漠然地问。
她早便看出来蒋贵妃的脸颊浮肿,似是怀了身孕,但她起初不曾多想,只当她是圆润了几分。
蒋贵妃小心翼翼地问:“姐姐想要什么?”
邓节一笑:“皇后”
蒋贵妃的一双眼睛睁地硕大,微微哽咽,道:“好,后宫的皇后之位一直空着,只要姐姐帮陛下除去赵翊,陛下一定会册封姐姐为皇后的。”
下一瞬邓节又变了脸,她轻摸了摸蒋贵妃的头发,柔声说:“姐姐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她起身说:“你说的对,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免得赵翊起疑心。”
蒋贵妃随在她身后:“邓姐姐,那此事……”
“容我回去想想,三日后自会给你答复”
第六章
天色已黑,树声沙沙,油灯照亮了整间屋子,金儿仍不见邓节回来,心中办事忐忑,怕出事。
一炷香后,方听见声响,甘生将马车驾到屋门侧,光线不甚明亮,甘生边打开车门,边用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偷瞄她。
金儿喜出望外:“夫人总算回来了,咦,夫人的脸色怎么不好……”金儿抚着她往屋里走。
甘生那双眼睛微做一敛,牵着缰绳离开了。
“夫人,您脸色怎么这么不好?”金儿不停地追问。邓节见那甘生已经离去,门也已关上,脸冷下:“十日之内,不管谁人来找我,都说我病了,不见。”
金儿蒙在葫芦里,追问:“谁都不见?”
“谁都不见,说我染了风寒”
“若是太尉大人来也不见?”
邓节稍显不耐:“不见,谁人都不见!我染了风寒!”
金儿还不曾见她发火,白着脸道:“奴婢明白了”又谨慎的,用一种试问的语气道:“天色不早了,奴婢去给夫人去吃食去。”
邓节心里早已经乱如了麻,只一遍遍心道:那狡猾的赵翊莫要察觉出端倪才好。思绪百转千回,又飘飘的到了桓文那里,他哪里还叫桓文该叫刘昭才是。
吱呀的门声一响,金儿出去了,油灯点得少,她独自坐在这昏暗的房间中,只觉得寂寞正蠕蠕的爬上身,令她窒息,她立刻起来打了火折子又点了几盏。
越点越亮,她脸上仍是落寞,心里仍是戚戚,她的手轻轻抚摸上自己的小腹,那里也曾有过孩子,只是那孩子福薄,才两个月大便就没了,没了,她便再也没怀过。
门开了,夜里的风顷刻间灌了进来,刚点上的灯被吞灭了几盏。
赵翊瞧见她那副神情迷离恍惚的样子,走到她面前。她站在一排油灯前,脸色被映的忽明忽暗,赵翊半弯下腰,用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反过手又用手背抚了抚,肌肤自是光滑,只是烫地惊人。
“大人怎么来了?”她凝视着他,那似含了一层水雾的眸子让本是想来试探她的赵翊陡然生出几分别的兴致,手掌的温度也更热了。
他垂了三分眼眸,睫毛下的阴影微遮住了他精明的眼睛,他扬起笑说:“甘生说你脸色不好,我自然要来探望夫人,问清原委。”
“或许是受了凉,还没有看大夫,只觉得头有些晕沉。”邓节淡淡的道,她并没有说谎,她心口堵闷,便一路敞开着车窗,此刻只觉得头更沉,似乎是真的受了凉。
赵翊按着她纤细的腰将她搂入怀里,闭上眼睛轻贴在她额侧,唇似有似无得蹭过她滚烫的皮肤,他“唔”了一声,声音不甚清楚:“是热的厉害,在马车上受了凉?”
“或许。”她不躲他,耷拉着眼皮,声音毫无波澜,任由着他。
赵翊看在眼里,他轻摸着她的下巴,而后忽然一抬。
她受了惊,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他,他的眼睛亮如星,里面藏着笑,也藏着刀,他就像一只狐狸,狡猾而又从容:“夫人受了凉,我将那甘生斩了以慰夫人,夫人你说可好。”
邓节瞧着他那双含笑的眼睛,她眼前忽而浮现了天子,心头大震,额头硬是叫那赵翊逼出了几滴冷汗来,她说:“不过是受了凉,大人何必要多造杀孽呢?”
恰逢金儿取了吃食回来,推开门看也不看,高声喊了句:“夫人!我把饭取回来了!”再看只见屏风下瘦弱纤细的女子被男子搂在怀中,衣裳已散,发髻已乱,一句青丝柔柔的垂在雪白的肩上,而那女子的脸呈着一种病态的红。
“滚出去”赵翊冷着脸道。
金儿半是吓到了,以为自己要死,屁滚尿流地逃了出去,还不忘将门关上。
赵翊转回头来,她这时候确实发了烧,神智半不清醒,心里脆弱异常。
赵翊自是看出来她面色不佳,又怎会错过这样一个机会,她滚烫的皮肤便越发的灼人,沁出薄薄的一层汗水,她竟开始挣扎,这还是她第一次反抗,他并不粗鲁,只是她心里痛苦异常:“放开,你放开我。”声音虽似娇吟,手臂却在打着他胸口。
她的力气虽不大,他却被打得烦躁了,冷声训道:“别同我动手。”
她不打了,身体簌簌的抖,眼泪一颗颗从那双迷茫的眼睛里掉出来,赵翊没再继续,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诱导似地:“怎如此难过?”
邓节眼里是天子,是蒋贵妃,他们都在骗她,她怎么也没想到,初来颖都面对会是这样的一副局面,没想到她们邓家效忠的天子是曾经抛弃她的负心人,她感受到异常的冰冷,异常的伤心,她的眼睛里涌出越来越多的泪水,但却不曾发出一点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