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舟,你母亲累了,带她回家吧。”皇帝看向坐在下头的赵文舟,神情温和不已,“你许久未回家,多在家中陪陪她,近日就免了给太后请安。”
赵文舟低下头:“臣遵旨。”
明淑长公主哗一声站起身,“皇兄……”
“明淑,别闹。”皇帝淡声道。
被赶出皇宫回家,甚至不许去见太后,对于一国公主而言是天大的侮辱,可皇帝偏偏说的像是在纵容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女孩,“回家去吧。”
明淑长公主连哭诉都无从开口,可她的骄傲不容许她真的就这样走了。
这位素来骄横的长公主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眼泪顺着就落下来,哭哭啼啼道:“皇兄,你……你怎能这样对我,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您不疼我了吗?”
皇帝静静看着她,过了好半晌,忽然拿起桌面上的酒盏冲着她砸过去,刚巧落在她脚边,碎裂成一片一片,液体四溅,沾湿了明淑长公主精致的衣裙,连眼泪都给人吓了回去。
明淑长公主愣愣站着,满脸不可思议。
皇帝摇了摇手:“你走吧,今儿给映晚丫头接风洗尘,朕不想跟你争执!”
赵文舟握住母亲的手臂:“娘,走吧。”
明淑长公主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气愤不已地转身离去。
皇帝低头揉了揉太阳穴,淡声道:“你们继续吧,朕先走了。”
皇后脸色泛起一抹失望之意,挽留他:“陛下不若再坐坐,臣妾让人备了陛下爱吃的点心……”
“送去养居殿吧。”皇帝打断她的话,“阿阑……”
他停顿片刻,看向映晚,道:“映晚丫头,你也来,随朕走走。”
映晚下意识看向沈时阑,眼中有些惊慌。她与皇帝头一次见面,一点儿都不熟悉,却要……
映晚有些害怕,算起来这满屋子的人,她最熟悉的还是沈时阑。虽然他为人冷漠了些,可映晚能依赖的人,也唯有他了。
沈时阑目光平静,回她一眼,自己站起身来随着皇帝走下台阶。
映晚心里安定了些,提着裙角小步跟在后头,随着他们走出殿门。
夜风凉爽,御花园里的风携着一阵一阵花香送过来,映晚踩着沈时阑的脚步跟着他,目光却落在他衣角的花纹上,金线勾勒的云纹随着走动好像真的一样,飘逸流动,分外好看。
“映晚。”
“啊?”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暗的声音,映晚一愣,下意识抬头。
皇帝回头看她一眼,无奈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凉亭道:“去坐坐吧,朕有些话想问你。”
沈时阑的目光落在自己衣角上,微微皱眉,波澜不惊的眼睛里也有些不解,好似困惑于她在看什么。
皇帝笑着看自己儿子,无奈摇头:“阿阑,天黑这路不好走,你扶着映晚。”
映晚连忙道:“臣女不敢,臣女自己走就好,太子殿下请。”
让沈时阑扶她?皇帝也想得出这种主意,映晚怕自己活不过今晚,要么被暗杀,要么直接就被活活冻死了。
她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任何问题,皇帝却陡然乐起来,笑道:“自己走……自己走也好。”
映晚心里更苦,当真不懂这是个什么意思,皇帝今儿因着她的话笑了两次,两次她都看不明白,还不敢问。
沈时阑蹙眉,“父皇。”
“朕可什么都没说。”皇帝对他道,“只是朕想着今儿月色好,随意和你们说说话罢了。”
谈话间,就走到了凉亭里,几人分开坐下,有眼色的宫人早就备好了茶水点心,月色下凉风吹着,映晚一下午心乱如麻,竟诡异的安静了些。
皇帝端起茶盏,问她:“映晚,你这些年在嘉陵,过的好吗?”
映晚顿了顿,不知该如何作答。
被人视作克父克母的存在,自然好不了,可若说不好,其实也没人虐待过她,只是不当她是郡主罢了。
“我……还好。”映晚声音软软的,解释道,“叔叔婶婶不曾亏待我,该有的东西也没少过我的。”
皇帝如何不懂她的处境,轻轻叹口气不再多问,又问道:“朕让阿阑去接你,他这人素来的闷的紧,一路上没欺负你吧?”
映晚连忙摇头:“没有,殿下真的人很好,一路上都很照顾我。”
这么说……应该没错吧?
映晚小心翼翼觑沈时阑一眼。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皇帝摇头,“朕还不知道他,他要是会照顾人……”
语气中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沈时阑目光沉沉,盯着手中的酒盏不说话。
“罢了,不说这些了。”皇帝突然改口,继续问映晚,“嘉陵是个好地方,当年朕也曾去过的,嘉陵江畔的寒钟寺你去过吗?当年朕和你父亲布衣相交,便在此处八拜结义。”
他笑笑,“一晃,快二十年啦,朕也老了。”
映晚道:“陛下正是盛年,何来年迈之说?”
“至于寒钟寺,我确不曾去过。”映晚道,“想来是个极清幽的寺庙。”
在嘉陵这些年,婶婶每每出门都只带她亲生的女儿,从没映晚什么事儿,嘉陵遍地的寺庙尼姑庵,她一个都没去过,每日都只在自己院子的一亩三分地晃悠。
皇帝脸色不大好,“这就是不曾亏待你吗?”
他看着映晚:“不让你出门,外面的事情一概不告诉你,就这样对待你?”
映晚讶然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第7章
她不过只说一句话罢了,皇帝怎的就认定叔叔婶婶待她不好?在嘉陵之时的确是这样,皇帝又是如何知晓的?
皇帝忍了又忍,闭眼道:“想来你并不知道,这寒钟寺是嘉陵最大的寺庙,香火鼎盛,你父亲与朕说,满嘉陵无人不曾去过此处。”
可偏偏映晚没去过,甚至连听都不曾听闻,遑论别的地方。
那对夫妻承袭了先嘉陵王的爵位,受他荫蔽,就这般对待他的孤女吗?
映晚慢慢沉默下来。
原来如此啊,婶婶每次带堂妹出门,都不曾与她讲过,身边的嬷嬷们怕她难过,更是不曾告知她外头的事情,嘉陵到底是什么模样,映晚的确不晓得。
皇帝深叹一声。
映晚抬眸:“是我自己不喜出门。”
她缓缓勾唇笑起来,漂亮的眼睛里星辰万千:“比起外头乱糟糟的,我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一个人看看书写写字,也很高兴。”
皇帝不置可否,望着凉亭外的池子,满池的荷花随风飘动,在灯光下水光潋滟,分外好看。
过了许久,他道:“朕有些累了,阿阑,你送映晚回去吧。”
“父皇。”沈时阑开口,“儿臣送您。”
他脸上依旧没表情,可担忧之意却还是传达出来了。
皇帝朝着他摇摇手:“不必,让朕一个人静静。”
沈时阑停顿片刻,招手另一侧侍奉的宫人过来看着,目光转向映晚:“走吧。”
映晚乖巧地点了点头,提着裙角随他走,走远了回头望一眼,凉亭里的君主仍怔怔瞧着那片荷花。
他应该是很难过的吧。映晚心想,嬷嬷亦曾说过,当年皇帝和父亲是八拜之交,情同手足,见他的孤女过的如此凄苦,哪怕是铁石心肠也该会难过的。
可是……
映晚垂下眼眸,专注地盯着脚下的路。
他再怎么难过,也只是难过而已。十六年了,皇城这边亦从未有人关心过她的死活,此次进京后那么多人嘲讽她,还不是因她没靠山。
再者……若没皇帝的意思,皇后怎么敢将她和六皇子拉在一处?
感情是真,利益亦是真。
就好像太后亦对她有善意,可这善意并不足以令她成为自己的靠山,更不足以让她好好活下去。
人能依赖的最终只有自己。
沈时阑走在她前头,脚步沉稳,一步一步踏在御花园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月光下的脚步声清晰无比。
映晚跟在他后头,脚步有些跟不上,跟的吃力。望着他的背影,努力鼓起勇气道:“殿下……太子殿下……”
沈时阑停下脚步,回眸看她,“何事?”
“能不能走慢一点儿?”她声音柔软,用这种商量的口吻讲话,就好像是撒娇一样,软绵绵的。
沈时阑目光落在她唇上,默不作声地捏了捏拳头,道:“什么?”
映晚不解地蹙眉,难不成自己方才那一遍说的不够清楚吗?他还要再问一遍?
“我说,殿下能不能走的慢一点儿,我跟不上您的步子。”映晚抬高声音。
沈时阑道:“嗯。”
竟真的放慢了脚步。
映晚松了口气,踩着他的脚步朝前走,深夜里无人说话,气愤尴尬极了,就跟两个夜行的鬼魅一般,还是没长嘴的那种。
望着前面男人挺拔的身子,映晚好脾气的叹口气,主动开口道:“殿下。”
沈时阑不语,侧头看她一眼。
映晚疾行两步,与他并排走着,没话找话,“殿下,您今年多大了?”
“弱冠。”
“哦。”映晚也不嫌他冷淡,这个人性格全天下基本上都晓得,能跟自己说句话就不错了,“殿下,您准备什么时候娶亲啊?”
沈时阑仿佛僵硬了一下,映晚又觉着是自己的错觉,因为他极冷淡的反问:“与你何干?”
的确是与她无关,她也就是随便问问,眼瞅着人家不爱与自己说话,映晚瘪了瘪嘴,亦跟着沉默不语了。
尴尬就尴尬吧,反正尴尬的也不是自己一个人。
她不说话,天地间又是一片寂静,静的脚步声一清二楚,就在这一片寂静当中,沈时阑侧头看她的头顶,忽然开了口:“你呢?”
映晚迷茫地抬头,我?我什么?
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沈时阑这个问题是接着她问的,问她何时成亲。
映晚闷闷不乐地拿脚尖蹭了蹭地面,“我自己说了不算啊,要看陛下的安排。”
“嫁给谁,什么时候嫁,怎么嫁,我说了全都不算。”映晚也不晓得为什么想说这些话,可就是忍不住想说出来,“我是做不了一点儿主的,不像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