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不吝交付真心,却从未让她感到安心。
这句道歉,既为先前他中箭时对容温的误会;更为容温无辜遭的那些罪。
至于谢意,是谢她,哪怕遭了那么多罪,依旧坚持走到他身边来了。
四目相对,容温轻易读出了他未诉诸于口的那些话。
“算啦。”容温捏捏他的耳朵,笑眯眯的,很是宽宏大度,“看你这么惨,懒得和你计较了!”
“嗯。”班第也勾了勾唇,忽然道,“殿下,你掉了根头发在我脸上,好痒。”
“哪里?”容温立刻支起半个身子凑过去,准备替他拿掉。
班第看准时机,略略抬头,出其不意吻住那抹粉嫩的樱唇。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
班第虽身受重伤,有心无力,但到底是个血性方刚的年轻男子。
大清早醒来,见喜欢的姑娘衣衫不整的躺在怀里,他若不起点绮思,都不配叫男人。
容温半推半拒挣扎了片刻,意识便随那双钻入衣襟的的大掌抽离,完全沉溺其中。
两人这场腻歪的后果是,班第的伤又崩开了,血糊糊的味道再次蔓延到整个帐篷。
来替班第换药的军医跟人精似的,两只眼第一时间往容温整理后,还残有一丝丝凌乱的榻上扫过。
然后意味不明的瞅了容温一眼。
容温长这般大,学规矩也好,学识字也罢,素来都是先生嬷嬷们眼中的乖孩子。
如今冷不丁被军医这样略带责备的一瞅,还是因为这种事。
她尴尬之余慌乱丛生,做贼心虚的反应十分明显。
只见她红着脸飞快低头,先紧了紧自己的立领骑装领口,手又无意识一般,继续捂上自己殷红泛肿的唇。
班第看得眼皮直跳,无奈又好笑,掀着唇冲她使眼色,示意她镇定,别再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容温此时只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她钻进去,火急火燎的,根本没及时看懂班第的暗示,便多看了他两眼。
军医见状,以为这二人不长记性,一点都不顾劝告,这会儿还在眉目传情,忍无可忍的重咳一声,正欲隐晦数落几句。
容温跟个受惊的小鸟似的,恼怒不已的瞪了面上带笑的班第一眼,认定是他促狭,在故意整自己。
在军医开口之前,一溜烟儿的落荒而逃了,留班第这个厚脸皮在帐篷里被数落。
-
因他们目前驻扎的胡杨林位于战场乌兰木通附近,若碰上战事激烈,兵丁流窜,及可能被冲撞。
班第看过舆图后,决定让卫队往北行一段路程,到乌梁素海附近驻扎。
蒙古人喜欢把湖称作海子。
乌梁素海蒙语意为‘杨树林’,是黄河改道形成的形迹湖,形似一瓣橘。遥遥望去,银光朗映,水天一色,万顷空明,波光浩渺,恰似一粒镶嵌在茫茫草原上的圣洁明珠。
再加上它旁有乌拉山奇峰耸立,自西北眺望,湖光山色,尽揽怀中。
如此毓秀野趣之地,一来有益班第养伤;二来距乌兰木通不算远,能随时通晓瞬息万变的战场。
因之前班第伤口崩开,导致容温被军医‘捉奸’的小插曲。
往乌梁素海去的路上,容温虽与班第身在同一辆马车里,但对班第没个好脸色。
时刻保持‘警惕’,不许班第靠近自己,以免他再次引|诱自己犯错。
班第半趴在大迎枕上,好声好气与她商量,“我不碰你,但你能不能别用那种我随时会拉你下水的眼神看我?”
“不可以。”容温无视班第刻意堆起来的笑脸,目不斜视,义正言辞的指责,“离我远一点,男狐狸精!”
勾|引人的法子一套一套的,掉根头发丝他都能善加利用。
“…………”班第一个身姿挺拔,形貌硬朗的大男人,活生生被按上了一个狐狸精的称号,可谓憋屈。
不过,憋屈也比他自己一个人闲着好。
班第再接再厉,继续没话找话的跟‘冷若冰霜’的容温搭话。
“你这条弦可是有些松?”
前几日,容温无意听侍卫们说起蒙古最常见也是最尊贵,能与佛供奉的乐器——马头琴。
知晓马头琴的前身乃是古代奚琴,如今的蒙古早已是马头琴的天下,奚琴琴声几乎灭绝。
容温从前在宫中随一位太妃学过制琴,一时兴致所致便让人给她找了制作奚琴需要的物什,然后按照护卫们的口述,慢慢摸索着仿制起了奚琴,用以打发路途无聊时光。
“你又不懂制琴。”容温洞悉了班第的意图,暂停下停下手里调试琴弦的活,从屉子里摸出几本书打发班第,不耐烦道,“你要是无聊就看这个,不要再出声打扰我了!”
被强行塞了厚厚一沓姑娘家才爱看的话本的班第“……”
因为容温严防死守又记仇的小气态度,班第也不敢再随便去逗她玩,去乌梁素海的路途中,只得老老实实趴着养伤。
但他堂堂一个八尺男儿,也是有尊严的,就算无聊得双目失神像个呆瓜,也坚决不翻那些女人家才看的话本。
容温懒得管他那些别扭的小心思,每日制琴赶路,自在得很。
-
他们抵达乌梁素海时,是一个日头西沉的黄昏。
只见夕阳从远方地平线的湖面上延伸而来,泼洒在柔软如绸的芦苇丛中,无数飞鸟成群结队扎入其中,洁白的羽翼生就带出一笔画意,啁啁聒噪,亦显得野趣横生。
美景如斯,不仅容温这种常年长在绿瓦宫墙里的姑娘看入神了,连班第与侍卫们这种常年在草原上跑的人,都难免一时沉迷。
醒过神后,侍卫们便不在流连这湖光山色,而是说着笑着,忙活起安营扎寨的事。甚至有几个性格跳脱的侍卫,脱了鞋袜便嚷嚷着要去湖里捉鱼。
托这几个侍卫的福,晚上他们吃的便是味道鲜美的全鱼炙。
容温见班第用得多,怕他会积食,便泡了山楂茶准备递给他。
结果被地上没铺平的地毡绊了一下,一杯茶有大半洒在了手上与身上。
班第吓得一跃而起,顾不得容温不许他下榻的命令,三两步上前捉过容温的手。
只见白嫩嫩的皮子上,被烫出的一小块红痕格外刺眼。
班第心疼地朝容温手上吹了几口气,紧张问道,“还有哪里烫到了?”
“就手背沾了一点,其实这水不太烫的。”容温摇头,“身上都有衣裳隔着,更没事了。”
说起衣裳,容温顺便垂头去看被泼湿的地方。
视线触及腰间已被水浸成深色的荷包,容温目色一紧,低叫一声,“糟了。”
一把把手从班第掌中抽出来,迅速去解荷包,然后从里面掏出两张画像来。
“到底出什么事了?”班第被她的紧张感染,语调越发急切。
“我把扶雪舅父与姨母的画像打湿了。”容温捧着两张湿乎乎的纸,欲哭无泪,“我还指望等战事歇了,依照这画像寻人呢。”
容温言简意赅讲述了一下扶雪的事。
原来如此。
“画像毁了大不了再画一幅。”他还当是什么大事。
班第提着的心放回原处,拿开容温手里的湿画像随手扔在桌上,准备带她去换衣上药。
灰眸不经意往画像上扫了一眼,迈开的脚猛地顿住,一脸古怪的问容温,“画上的人可是姓魏,因冬至出生,取名冬藏。她还有个龙凤双生的哥哥,叫冬阳。”
“你认识他们?”
容温诧异之余,心中某种猜测逐渐显露。
“认识。”班第颔首,指着那副画像道,“这是宝音图生母,我嫂子,魏氏。”
“……”容温糊涂了。
结合先前多罗郡王的话与班第见到画像时的反应,她猜测这个扶雪姨母——魏氏冬藏应恰好就是达来喜欢到为之舍命的汉女才对。
可为何班第却说,这是静妃之子的妻子,宝音图生母。
班第见容温呆滞脸傻在原处,索性把人半搂到榻边,点了点容温鼻头,一边替容温脱下湿衣,一边沉声提及前事。
“当年长兄钟情魏氏,但魏氏对他态度平平,一心只想带哥哥冬阳的骨灰回关内父母身边去。所以,长兄得知魏氏被送返关内的消息后,才会那般急切。”
因为他清楚魏氏心中没有他的位置,这一去,早晚会嫁人生子。从此以后,就算再见,也是物是人非。
所以,他拼了命也要闯入关内去。
有个消息,达来至死都不知晓——他喜欢的魏氏,根本没被送往关内,而是被鄂齐尔秘密囚禁在了王帐附近的莫干庙中,只等时机处死。
所谓送返关内,不过是骗他死心的谎言。
谁知他会那般痴,竟把命送在了鄂齐尔的全盘谎言里。
古人常用,‘前世仇人,今生父子’这话来形容儿子是老子的讨债鬼。
可到了鄂齐尔与他的几个儿子身上,双方位置生生来了个对换。
鄂齐尔先以谎言讨了长子达来的命;
后又自私且无担当,为求自保,推出了二子扎布遮掩自己做过的丑事,代为挡刀;
连累得四子莫日根出家为喇嘛,漂泊无依;
五子班第深陷泥沼,自苦多年。
还有三子脱里为了几个兄弟间算不清的血账,与五子班第反目为仇等等……
——如此父子。
班第下巴抵着容温发顶,深深吸了口气,待那股翻涌的戾气压下去后,才继续道,“我也是长兄身死以后,才知晓魏氏被困在庙中。当时郡王他们悲痛长兄之死,已准备送魏氏下去陪他。”
那毕竟是达来宁愿为之舍命的女子,班第虽也悲痛或生几分迁怒,但并不愿看她就此丧命。
遂找机会去寻了亦被困在莫干庙里的静妃之子云和。
“云和兄长身份特殊,不便留在静妃另嫁之地。所以自生下来起,便被秘密圈养在科尔沁的莫干庙中,由王族看顾。长兄与云和年纪相仿,性情相投,经常与他玩在一处。
我因生母的关系,也与他走得近。郡王他们对静妃心存亏欠,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阻止我们三人来往。”
“当时云和兄长早已到了适婚年纪,郡王他们为他的婚事几乎熬白了头。”
云和的出生既贵重又阴私,娶妻身份太高怕生祸端,身份低了又怕辱没了他,对不起已故静妃。
“我便请云和兄长出面,让他以心悦魏氏,要娶魏氏为由把人要了去。”